狐子七与明先雪交换了一个眼神,虽有默契,却是无言。
宝书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雷声吸引了注意,他抬头望向天空,只见乌云密布,遮住了原本明亮的月光。
他不解地挠了挠头,问道:“这天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就要下雨了?”
明先雪闻言,淡淡一笑,语气平和:“雷雨声里最好眠,宝书,你先回去歇着吧。”
宝书听了明先雪的话,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明先雪待他向来宽厚,晚上不必铺床叠被,更不用值夜伺候,困了累了就可以回自己的厢房里睡觉。
于是,宝书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好”,便转身朝自己的厢房走去。他边走边想,也许真的是要下雨了,明天起来应该又是一个凉爽的早晨吧。
宝书回房之后,院子里的气氛愈发显得诡异而沉重。
夜色深沉,乌云如墨,将整个天空都压得极低,仿佛伸手便可触及。
狐子七面不改色,他轻轻一笑,手中继续剥着瓜子,又拈起一颗饱满的瓜子仁,向明先雪递去,嘴角微扬道:“公子尝尝这个,还挺香的。”
明先雪眼中闪过一丝温和的笑意,道:“狐狸也爱吃瓜子么?”
“那我确实更爱吃烧鸡。”狐子七摇摇头,“可是么,您要清修,自不能开荤。”
“这是哪来的话?”明先雪笑道,“我也饮酒,也吃肉。”
狐子七闻言颇感惊讶,但仔细一想,却也觉得不值得惊讶:明先雪莫说饮酒吃肉,就是杀人放火,都没什么奇怪的。
二人谈话间,身边已是鬼影重重。
狐子七放眼四望,又挑眉回头对明先雪说:“今天这一次袭击可比之前的水平要高啊,此人招来的厉鬼,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便是我现出原形,放开手脚,一时去杀,也是杀不完的。”
明先雪闻言,低诵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何苦杀人。”
狐子七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公子,这是鬼,不是人。”
明先雪一笑:“鬼是身后人,人是身前鬼。”
狐子七好笑道:“公子这样慈悲为怀,索性效仿割肉饲鹰的功德,把自己放这儿任百鬼缠身罢。”
明先雪双手合十说:“有何不可?”
狐子七看着明先雪垂眸的圣洁模样,一时拿不准明先雪是不是在说真话,便瞬间怔住了。
却是此时,乌云骤破,皓月当空,银白的月光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照亮了整个院子。
鬼魂们像是挣脱了某种束缚,变得异常狂躁。
狐子七回过神来,打量明先雪,疑心问道:“公子雪如此淡定,难道是笃定我会出手相助?”
明先雪问:“你难道不是要报恩?”
“我固然想报,但您又说杀鬼也是杀生,便恕我无能。再者,您既有割肉饲鹰的志愿,我又岂可介入?”狐子七的话只说到这儿,未尽之意也相当明显:你要再这么假慈悲装模作样,那这次的凶险,您自己扛吧。
明先雪闻言,似不意外,只是笑笑。
谈话间,恶鬼已如同黑色的藤蔓,疯狂地爬进院墙,扭曲的身形在月光下显得更为狰狞,嘶吼着,尖叫着,洪水一般冲向明先雪。
面对这如潮水般涌来的恶魂,明先雪却显得异常平静。
他并未闪躲,也未露出丝毫的慌乱,只是轻轻放下手中的书卷,仍坐在石凳上,双手合十,闭上双眼,如老僧入定,真的有了割肉饲鹰的姿态。
狐子七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的身姿:明先雪真的会舍身取义?还是他仍然笃定我会救他,才故作姿态、有恃无恐?
第10章 俗套
恶魂逼近明先雪,伸出扭曲的爪子,锋利的指尖闪烁着寒光,似乎随时都能将明先雪撕成碎片。
狐子七却依然没有施以援手的意思,仍悠闲地吃着瓜子,唇间露出白色的牙齿,犬牙尖尖,能让人想到兵刃一类的凶器。
如此凶器,却只是拿来嗑瓜子罢了。
明先雪端坐于石凳之上,身形如松,纹丝不动,嘴唇轻轻张合,低声诵读经文。声音虽低,却如涓涓细流,汩汩流过每个孤魂的影子里,温柔而有力地涤荡着那污秽的黑气。
在明先雪的诵经声中,咆哮和尖叫声逐渐减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低沉的呜咽。
那些黑气缭绕的恶魂,如同晨雾在朝阳下逐渐消散,只留下一片沉重的宁静。
狐子七一怔,望向明先雪:“你把他们都超度了?”
明先雪轻轻颔首,正想回答,便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袭来,身体不受控制地软倒。
狐子七见状,忙伸手扶住他,眉头紧锁:“你怎么样?超度这么多恶鬼,极其耗费心力,你不该如此勉强自己。”
“他们不是恶鬼,”明先雪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却掩饰不住他此刻的虚弱,“我看得分明,他们是此间枉死的怨灵,本无伤人之意,只是被邪术操控,实在可怜。”
狐子七闻言,大受震撼:我的天爷,他难道真的是一个好人?
超度此众多怨灵,极其损耗心神。每一怨灵皆怀深厚怨念,明先雪需以己心之力去感受他们之悲苦,化解其怨恨,此中过程如同行走在刀尖之上,步步为营,稍有不慎便会心神受损。
更何况,还需施展法力破解邪术,方能释放怨灵之束缚,每施一法,都是一次较量,必须全神贯注,不得有丝毫松懈。
是以,超度过后,明先雪身心俱疲,好似被风雨摧残的松柏,虽仍苍劲,却也显疲态。
他这举动,虽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割肉饲鹰”,却也差不离了。
狐子七扶着明先雪,心里一片复杂。
他原本只是对明先雪好奇,后来带了与色相相关的喜欢,现在呢……又多了几分敬意。
这是他头一回感觉到人心的复杂。
然而,这也越发刺激了狐子七身为妖狐的狩猎欲。
狐子七看着脸色苍白但依然挺拔的明先雪,心想:真的……好想得到他啊。
邪术被破,乌云完全消散,月光变得皎洁温柔,如明先雪的衣袍。
雷坤子正闭目凝神,手持黑木剑,试图维持着那邪术的运转。
然而,就在这时,一股强大的力量突然自天际降临,仿佛有无形的巨手将笼罩在院落上方的黑暗撕裂。
雷坤子猛地睁开眼睛,只见原本紧握在手中的黑木剑,此刻竟在剧烈颤动,仿佛要挣脱他的掌控。他心中一惊,想要加大法力稳住剑身,但已经来不及了。随着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响起,黑木剑从中折断,化作两段无力的木头掉落在地。
失去了黑木剑的支撑,雷坤子顿时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反噬而来。
胸口如同被重锤击中,剧痛难忍。
他张口欲呼,却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洒落在青石板上,触目惊心。
雷坤子身体摇晃了几下,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看到雷坤子躺在地上,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王妃几乎吓得魂飞魄散。
她急忙叫来府医为雷坤子诊治。
府医匆匆赶来,把脉观之,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对王妃说道:“回王妃,雷坤子大师已是死脉。”
王妃闻言,如遭雷击,整个人呆立当场。
雷坤子如此,明先雪这边虽然破阵了,却也并不好受。
狐子七伸手搀着明先雪回室内,这倒是狐子七作为书童“伺候”以来,第一次真正触碰明先雪。
他“侍奉”的日子虽然不算短了,但几乎都只是做一些伺候笔墨的工作,二人毫无接触。
这也未必就明先雪防着这来历不明的狐狸精,因狐子七观察下来,即便是打小伺候明先雪的宝书,也很少入屋伺候,从不铺床叠被、伺候更衣,几乎是碰不到明先雪一片衣角的。
狐子七长久以来看着明先雪总是身着宽袍大袖,从头到脚都被裹得严严实实,立领高耸,将咽喉也遮掩得严丝合缝,裤子则垂至鞋面,几乎不露一点肌肤。
明先雪本来肤色就冷白,如今失了血色,更似一滩将要化掉的雪。颈部微微露出,与服帖的立领相接,呈现出一种浑然一体的白,肌肤和丝绸的边界将近模糊。
狐子七难免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狩猎欲,一边道:“这领子束着咽喉,怕是对呼吸不好。”
一边轻轻地伸出手,指尖碰着立领上的盘扣,一触而开。
挺括的领子松开,露出因为微微喘息而滑动的喉结。
这还是狐子七第一次从明先雪看到了极具雄性气质的特征——谁叫明先雪平日亦儒亦僧,无烟无火,只是一团洁白。
如今,在洁白上多了起伏,如同茫茫一片雪地上陡然见了一座高峰。
狐子七的目光不自觉地被吸引,下意识地想要伸手触碰。
他的指尖即将滑过那喉结,明先雪的声音突然响起:“劳烦阁下给我倒一杯水。”
狐子七一怔,指尖悬停在半空,笑道:“公子是真的要喝茶,还是不许我碰你?”
明先雪眉眼一弯,虚弱地笑笑,这姿态在贪色狐妖眼里显得尤为美味。
明先雪笑道:“狐妖报恩的故事,难道总得落在这个上头?”
“原来公子雪也知道狐妖报恩的故事啊。”狐子七笑了起来,却并未碰明先雪,而是转身去给他倒了一杯茶。
明先雪看着昏黄烛火下狐子七的影子,说:“我也读了不少志怪。”
“我还以为公子雪只读正经书呢?”狐子七笑着回头,一双狐狸眼在烛火里熠熠生辉。
“何为正经书呢?如按公道计,四书五经外都不正经,连佛经也不该看了。”明先雪伸手接狐子七递来的茶。
狐子七却偏不让他接过,伸手把茶送到明先雪唇边,笑道:“那公子雪看过多少狐妖报恩的志怪小说呢?”
“看过一些,时常觉得看了一本便是看了七八本,左不过是凡人滴水之恩,狐仙以身相许。”明先雪大约也没什么力气,既然狐子七要把茶递到他的嘴边,他也索性茶来张口。
他的脸庞上,没有半点扭捏与羞涩,全是从容与淡定,宛如山巅之上的青松,毫无桃花一样的春意。
因为他的姿态过于豁达,倒把旖旎的气氛熄灭了些许。
狐子七时常自持美貌,十分自信,但每每在明先雪这儿挫败。
他那得天独厚的美貌、与生俱来的天赋,一遇到明先雪,便如同锋利的剑刃在顽石前折断。对于狐子七而言,究竟是越挫越勇,还是挫败中透着无奈,已难以言明。
他只是轻盈地放下杯子:“公子读的书够多,原来也知道套路的。”
“我只是想,”明先雪道,“何必叫我们的故事落入俗套。”
第11章 狐狸歌
明先雪饮过热茶,顿觉暖意融融,随即和衣欲睡。
狐子七见状,本欲上前替他脱鞋,但明先雪轻轻摆手,微笑着说道:“狐仙大人,您已经给予我诸多关照,这脱鞋的小事,便不劳您费心了。”
说罢,他缓缓俯身,开始自行脱鞋,看得出来他现在精神不好,但动作依然优雅。
随着鞋子的落地,他轻轻和衣躺下,身姿舒展自然,如泡进水里的茶叶。
狐子七坐在床下,手肘撑在床边,以手支颐,凝视明先雪。
明先雪撩起眼帘,说:“狐仙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狐子七笑了:“其一,我实在担不起你这一句‘狐仙’,我离成仙还远着呢。现在我就是一只来报恩的小狐狸,公子尽管喊我小七便是;其二,你现在这状况是离不开人的,我可以和你打赌一百两银子,你肯定要病一场。”
“这倒不必赌。”明先雪笑笑,抚了抚光洁的额头,眼中闪过一丝倦意,“只是劳驾你坐在地上守夜,我也不忍。”
“我们狐狸没有这个讲究。”狐子七眼珠一转,又道,“我不来服侍,也行,只怕是要把宝书喊起来。他既起来了,发现您生病,少不得要延医问药、请大夫找王爷,闹个人仰马翻。我看还不如容我坐在这儿陪你说说话,来得自在。”
明先雪盖着薄被,与狐子七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慢慢的,眼睛微微闭上。
狐子七观察明先雪的睡颜,只见他的面庞在烛光的映照下格外柔和,比平日的他更多一种沉静与安宁。
狐子七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感,是从未有过的,一种古老又古怪的情绪。
他把脸靠在床边,一手轻轻搭在床沿,一手取下发髻上的木簪。
明先雪仍敞开着衣领,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喉咙滑动着轻柔的呼吸。
狐子七便把那木簪的簪尖轻轻按到明先雪的喉咙上。
明先雪仍是毫无防备地露出喉咙,那脆弱的肚皮般的肌肤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白皙。
狐子七看着他的喉咙,心中不禁感到一阵悸动。
此刻的明先雪就像一只毫无防备的猫儿,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地伤害他。
狐子七仍是静静地按着木簪,感受着明先雪喉咙处的跳动。
他看到明先雪睫毛的微微颤动,如同被风吹过的花瓣一样,那样的反应,是不由自主的。
任何人喉咙被抵着锐器,即便再沉静,也不可能毫无反应。
即便是明先雪。
仔细想想,其实明先雪也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青少年罢了,又能有多高明呢?
狐子七含笑道:“公子雪醒了。”
“并非醒了,”明先雪微微睁目,但笑道,“只是没有睡着。”
狐子七的木簪从明先雪喉头移开,落到明先雪微微发红的脸颊上,有一瞬间,狐子七莫名想用簪尖划破这张胭脂醉般的玉面。
但狐子七没有这么做,他还用很温柔的语气问:“你是因为发热了身体不适,所以睡不着?”
“我是因为只有独处的时候才能睡着。”明先雪答,“从小便是这样。”
“从小?”狐子七把木簪插回自己发上,“公子雪大约不知道,你小时候有许多个晚上,都是我陪着你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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