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忘忧一动不动地坐在角落的台阶上,颓然地耷拉着眼皮,银发毫无束缚的披散下来,血色全无的脸上表情木然,好像失去生命,满室游荡的暗影是他死后化成的幽灵,不断穿过他的身体,却无法和他融为一体,只能发出无声的嘶鸣。
那名下属的愤怒不由被惊惧代替,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又喊了一声:“李忘忧,你在搞什么鬼!”
角落里的人仍旧没有反应。
容冽心中猛地一跳,示意下属退后,快步走上前去,低声问:“我师兄在哪里?”
整个青耀山都已失守,他在刚一踏入山门就以神识探查过所有能探查到的地方,没有发现慕朝雪一丝踪迹。
他本以为李忘忧用了什么手段将人藏住,只要找到李忘忧,自然就能见到想见的人。
可李忘忧诡异的状态让他本能地产生不好的预感。
他扫过李忘忧单独握住的左手,瞧见上面被灼伤溃烂的皮肉,以及几乎融进伤口里的粉末状灰烬。
幽蓝色的火苗又跳跃了几下。
容冽急躁起来,声音却更为低沉,开口又问了一遍:“慕朝雪,慕朝雪在哪里?”他不由愤怒起来:“你到底将他怎么了!”
他抬手在空中挥过去,所有的烛火都在同一时间燃烧起来,殿内顿时明亮如昼。
李忘忧终于有了反应,似乎在黑暗中待了太久一时无法适应明亮的光线,抬头望向他时,微微眯起眼睛。
容冽更加清楚地看见了这里的景象,将对方看得更加仔细,他的左手被灼伤得很严重,不见一寸完好的皮肤,而手心除了那些灰烬,还有一枚戒指。而他的衣摆下,躺着一把刻有精致花纹的匕首。
戒指的造型十分熟悉,容冽立即就从露出的一角辨认出来,那是慕朝雪平日里经常拿在手上把玩的纳戒,因为里面装的都是主人最珍爱的一些小玩意儿,所以从不离身。
而那把匕首就更加熟悉了,那是容冽当初亲手交给他防身用的。那时候无论是容冽或是慕朝雪都只需要做好一个活在宗门庇护下的弟子而已,又怎会想到,后来他们要遇上这样的惊涛骇浪。那样一把小小的匕首,又能防什么身。
这些东西都出现在李忘忧手上,而它们真正的主人在哪里?
一个恐怖的猜想猝不及防地闯进容冽脑海,令他神魂震颤。
他忍着快要将他打倒的恐惧感,勉强维持面上的镇定,可声音却寒冷彻骨:“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李忘忧忽然目眦尽裂,暴怒出声:“如若不是为了你,他又怎会胆大到连命都不要!”
容冽有一瞬间的失神,凝固在原地。
李忘忧越发怒不可遏:“如若没有你,他早就一心一意和我在一起,又怎会不想活!”
他歇斯底里地任由体内灵力外泄,烛火熄灭了大半,四面墙壁上的窗扇从里面破开,碎裂的木头飞了出去,又在强烈的灵压之下碎成木屑。
容冽的身体微微颤栗起来,意识到对方这句话的意思,脑海中的某根弦忽然断裂,发出的破碎悲鸣之声使他耳鸣目眩,竟险些被飞射过来的碎裂木块击中。
李忘忧看着被狰狞伤疤覆盖半张脸的年轻人,突兀地笑出声,高声嘲讽:“想见他?真可惜,你要是早来两天,说不定还能见到他最后一面,然而他最后一刻见到的人是我,最后一个和他说话的人也是我,是我!”
他似乎不打算控制自己的灵力,更多的烛火熄灭,四面墙壁也开始出现一道道细微裂痕。
见到容冽不比自己两日前轻松分毫的反应,他嫉妒至极愤恨至极,“凭什么,你凭什么让他念念不忘,凭什么让他做到如此地步!”
李忘忧在殿内待了整整两天两夜,沉默了两天两夜,忍受种种情绪在心里翻腾,那些愤怒憎恨嫉妒伤心的情绪凌乱而锐利,将内里扎出无数血洞,此时好像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如同那些不受控制的灵力一样汹涌地外泄。
他大喊着:“要不是你,他不会那么难以忍受和我在一起!”
又笑起来:“哈哈哈很好,我得不到的,你也永远也无法得到。没有任何人可以得到。”
又变得比往日更为刻薄:“看到那边的法阵和灵火了吗,那原本就是为你准备的,你现在跳下去,也许还能找到那个小病秧子的一抹骨灰。”
又忽然神经质般地摇头,满脸惊恐,眼睛因深深的嫉妒而发红,“不,他一定是故意的,他跳下去就是为了在里面和你团聚,你休想再见到他。”
青耀山的变故很快化为噩耗传递出去,及时赶回的弟子纷纷朝这边奔来,远远感受到李忘忧的气场比平日里更为强势也更为混乱,其中又夹杂着一股同样强大骇人的魔族的气息,不由神色凝重,加快赶去。
不料还未靠近,就被自家师祖强势而疯狂的灵力震开,受了或轻或重的内伤,一时不敢靠近。
殿内,容冽顾不上从四面八方逼近青耀山的各种气息分别来自何人,又是敌是友。
他从李忘忧混乱而疯狂的言语中拼凑出两天前的这里发生的事,身体一阵阵发冷,如坠冰窟。
他望向那团被阵法遮蔽大半部分的幽蓝色火焰,拼尽全力去想象慕朝雪纵身投入其中的样子。
每做出一次尝试,心就被多撕开一道血口,隔着朦胧的光,他不敢认真去看脑海中那副画面。即便那只是想象出来的。
那些跳动的火焰像蠕动的鬼影沿着地板爬到他身上将他的皮肤、血肉、骨骼一点点焚烧成灰烬,锥心的疼痛无比真实地蔓延全身。
在这种即将四分五裂的痛苦中,他仿佛和葬身火海的师兄融为一体,分享着对方的痛苦和绝望。
他本以为师兄最起码会好好活着的,李忘忧想要占据师兄的心思让他恼火,但也让他庆幸,他想至少这样师兄不会有生命危险,也不会受到皮肉之苦,李忘忧无论如何不会让千方百计占为己有的人遭遇危险。
可是李忘忧眼睁睁看着师兄投身火海。
两天,只晚了两天,于漫漫长生路上不过须臾之间。
如果他能再快一些,如果他斩杀敌人的剑再果决一些,如果休息的时间再少一些……
他死死盯着对面这个意图摧毁一切的青耀山师祖,这个已然毁了一切的疯子,胸口剧烈地起伏,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杀意。
李忘忧阴恻恻地看了他一眼。
……
两股灵力相撞,难分伯仲,因为过于强大,对峙之时竟在空中形成一个巨型的灵力旋涡。
赵离净、慕恒以及仙门众人靠近时,青耀山地界内风云变色,掀起飓风。
于是这一群刚赶来的人只在旁相护,以备不测,并未加入这场引得山岳崩颓天地动荡的顶尖对抗。
李忘忧的败势,大概是从赵离净等人出现在附近开始的,也可能是从七竹门倾众人之力设下围杀陷阱开始的。又或许,从慕朝雪被他亲手炼制的灵火吞没那一刻,他就已经溃不成军。
他已经无心探究这一场溃败的原因。
从亲眼目睹慕朝雪神灭形消化为灰烬那一刻起,心中坚守已久的秩序和信念就已经崩溃得一塌糊涂,再也无法找到支撑点。
他发现自己掌控不了任何东西,包括自己的身体。
他被那把煞气十足的魔剑一剑斩落,从天际直坠而下,从没发现自己的身体是如此沉重,只能任由它不停地往下坠,坠进无尽的深渊。
容冽落在他面前,眼神森冷。那把嗜血的魔剑发出嗡鸣。
承澜宗、云影山庄甚至尚未从妖族祸乱中恢复过来的四方宗都出现在他周围。而他的拥簇者们,本就是借他成事,死的死,败的败,他也没指望那些人能成什么气候。
赵离净等人挡住了所有可能的出逃之路,用防备的眼神盯着他。
李忘忧觉得这些人实在是想多了。
“我杀了二十万魔族,现在死在你手上,很公平。”
他瞥向上方诸位,又瞧向离得最近的容冽,言语中隐隐有催促之意,“动手吧。”
容冽看见他嘴角浮现出诡异笑容,上前一步。
得逞的笑容在李忘忧惨白的脸上扩散,他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我马上就会再次见到他。我赢了。”
容冽微怔。
李忘忧的笑容变得宽和而又卑劣,道:“祝你得道飞升,长生不灭。”
容冽手上那把前世所用之剑发出激动的嗡鸣,急切地想要出鞘斩向这一仇敌。
一个藏在人群中的满身伤痕瘦骨嶙峋的年迈老人开口:“北域埋葬了数十万枉死的魔族百姓,此等凶恶之徒应当被押往北域受死,以祭亡魂。”
这一提议十分在理,无论是良心尚存的仙门还是咬牙切齿的魔族都无法反驳这一处置方式。
李忘忧颓丧地坐在那里,木然听着众人谈论他应得的结局,没有任何抵抗的意志。
他也很难抵抗,容冽用那把魔剑伤了他,又有无数人堵住他的生路。
一直不曾表态的赵离净从人群后走出,惭愧道:“当年之事,我也逃不了干系,还请将我也一同押往北域。”
赵离净从未遮掩过自己,将罪责全部推卸出去,但他已然为了与李忘忧对抗放弃长生,只剩十年寿命。
四周响起议论的声音。
容冽却在想一件事,李忘忧滥杀无辜,逼死师兄,该死,他辜负师兄期许,没能及时赶来将师兄带走,是否也该死?
反正这场属于魔族与仙门的争端已经尘埃落定,他在与不在已经没有太多区别,或许他应该立刻向魔族可托付之人交代完手上的事,将李忘忧交给他们处理,然后追随师兄安然赴死?
他扫视一眼在场众人,向最为消沉的承澜宗掌门慕恒走去,隐隐有些希望奇迹发生:“师兄他当真……当真死了吗?”
慕恒合眼,压住满眼哀戚,半响后摇头:“魂灯已灭,回天乏术。”
容冽一瞬间被抽干所有力气,这么久以来积攒的所有疲惫倦意像轰然倒塌的一座高山,险些将他当场压垮。
-
青耀山发生的那些事,慕朝雪无缘得见。
慕朝雪正飘浮在空中,起起落落,浮浮沉沉。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的状态已经维持了多久。
进入云层后,湿润的雾气毫无阻碍地穿过他的身体,风吹得急了些,他被吹到更高的云里面,地面的山川湖泊看起来像沙盘上的模型。
系统得意地向他邀功:“我给的道具很好用,对吧,我都说这是超出这个时空的技术了,就算是李忘忧也看不出任何破绽。”
系统表示自己终于一雪前耻,卸下了“废物”的称号。
又说自己当初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能主神那里弄到了保命丹。
虽然那一次在秘境中没能派上用场,被容冽抢先夺走了赌命的机会,但是最终还是在关键时刻发挥了非凡的作用,帮助慕朝雪假死,脱离桎梏,重获自由。
“足以说明本系统是多么的有先见之明。”
有了底气之后的系统一直喋喋不休。
关于那颗保命丹,慕朝雪不好评价。
虽然确实让他当着李忘忧的面成功脱身,连一点痛觉都没有,但是……
他看了看自己现在这副透明的身体,再一次尝试改变自己前进的方向,但是无济于事。
他现在就像一团空气,只能随着风到处乱飘,飘到哪里算哪里。
“你给的是不是过期的道具,难道我以后要一直像个塑料袋一样飘来飘去吗?”
慕朝雪忍不住质疑。他觉得他现在的状态比塑料袋都惨,乱飞的塑料袋至少还有可能糊路人一脸,彰显一下无与伦比的存在感。
而他现在就像一团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即便和人正面相对也不会引起任何注意,之会径直从对方身上穿过去,连对方的一根头发丝也不会被惊动。
系统又支支吾吾起来,“你、你的身体被李忘忧炼的灵火烧得连灰都不剩了,要是没有我的道具,你连空气都当不成。”
慕朝雪:“没有你的保证,我也不会往火坑里跳啊,难道我看起来像是那种活腻了的人?”
系统心虚道:“你别急嘛,你现在是灵体的状态,过段时间身体就会重新恢复的。”
慕朝雪问:“过段时间是多久?”
系统陷入漫长的思考,“嗯……不好说,说不好。”
慕朝雪只能继续四处乱飘,在云层中浮浮沉沉,偶尔还能撞上几个御剑的修士,或者大宗门的飞舟,这些人自然是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有一架飞舟甚至将他短暂地撞散开了,过了好半天才聚拢成一团。
地面的风景一直在变,仙门所占的地界宽广无边,山灵水秀。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慕朝雪逐渐忘了自己到底飘了多远,又被风吹得换过多少次方向。
透过云层,地面的景色变得不对劲,所有的山脉都是光秃秃的,所有的水域都枯竭,不见一丝绿意,不少地方还有跃动的红光,仔细一看才辨认出那是正在燃烧的火。
一条很宽很深的沟壑将大地分成两半,一半是湖光山色,一半如同人间炼狱。
慕朝雪恍然大悟,他这是来到了魔域附近,那道沟壑正是魔域的射月川。
曾经他被长明从李忘忧身边掳去魔域,只瞧见了魔域的一隅,如今从高空俯瞰,更是彻底感受到魔域如今的荒凉。
某处郊外还有正在交战的两方,将仅剩的建筑摧毁。
慕朝雪想要看得更清楚些,说不定能找到容冽的身影。
一阵风吹来,将他带离上空的云层,拉近和地面的距离。
交战的双方很好辨认,魔族数万万子民早已葬身北域的冰川之下,剩下寥寥几人在灵脉断裂的魔域艰难求生,被人手众多的仙门修士包围。
然而魔族无论是对生的向往还是对仙门的仇恨都极为强烈,是以次次出手狠绝,双方竟也打得有来有回一时难辨胜负。
慕朝雪没找到容冽的身影,也没见到认识的其他人。
他正想看看别处,那些将魔族包围住的仙门忽然停了下来,一齐抬头望向某处。
慕朝雪差点以为自己这么快就长出实体被认出来了,唯恐自己刚逃出来又被李忘忧手下那群拥趸抓回去。
他刚紧张起来,地面上那群人就停下张望,迅速从魔域撤离。
紧接着,刚刚被那群人一齐抬头眺望的方向忽然暗无天光,风起云涌,巨大的灵力旋涡显现在空中,爆发出来的灵压险些将慕朝雪这团空气再次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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