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久安早饭只匆匆往嘴里扒了两口,就带着衙役倾巢出动,全速往城外赶去。
出门的档口正好遇到骑马归来的韩致二人,韩致见了他们立即勒紧缰绳:“大人欲去往何处?”
“去城外看看情况,我担心昨夜那么大的雨,有些地方灌了水。”
“那我随你一起去。”韩致和杨耕青翻身下马,往马屁股上一戳,黑色的骏马往县衙方向飞驰而去。
虽然还下着雨,但是因为收成在即,城外百姓反而非常多,道路被来来往往过路的行人踩出一个个大小不等的水坑。
陆久安一只脚踩进去,差点没拔.出来。
韩致的眼神一直落在陆久安身上,见此赶紧过来扶他一把,等他把腿拔.出来,裤脚连着衣服下摆沾满了泥浆。
雨水顺着蓑衣斗笠不停地往下滑落,陆久安顾不上那么多,把队伍分成几波。
衙役本来就少,分完下来一队只有十来个人,陆久安交待他们到了地方之后立即搬运防洪沙袋前往事发地,泄洪的泄洪,堵水的堵水,分工合作,要是实在人手不足,就发动群众百姓一起帮忙,事关今年的收成,那些人决计不会袖手旁观的。
如果分派的地方没有灾情,就立马扛着沙袋转移地方,争分夺秒不得有任何耽误。
衙役经过军训之后,对他的命令没有丝毫犹豫,当即行动迅速地执行下去。
“我跟你一队。”韩致道。
陆久安带着剩余的一队人马往其中一个河道口前行,他们行的方向正是曾经地动时怒江破口的地方,也是更容易发生水灾的地方。
一路上见稻田里积了不少水,幸好每块田筑了田埂,农人只消寻着低洼处在田埂上挖一个口子,水自然就顺着地势流了出去。
看到这里,陆久安才稍稍放宽点心,只要怒江不形成倒灌,内陆不造成积涝,庄稼的损失就能降到最低。
行到一半,天空飘来大片如墨的铅云,似有壮大之势,众人暗道不好,这老天爷恐怕又要发怒了。
果然不一会儿,天空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冰冷的雨水顺着脖子钻进衣服里面,陆久安穿的衣服里里外外全部被打湿,这个时候蓑衣压根起不到丝毫作用了。
陆久安看了一眼缀在后面的陆起,见他嘴巴冻得乌青:“陆起,你先回去。”
陆起闷着头往前赶,嘴里还是那个回答:“大人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陆久安不禁为他的倔脾气感到头痛:“你去也不能帮上什么忙,你回去让厨房备点姜汤,这一趟出来,衙役少不得要感冒,再吩咐下人多烧点热水,你看大人我这一身,我想回去能立马泡上热水澡。”
陆起这才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韩致转头看向杨耕青。
杨耕青呆在韩致身边多年,不消吩咐,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他向韩致一抱拳,领命而去。
众人继续前行,终于到了怒江。
此时怒江正如它的名字,江水从上游的河坝倾泻而下,带着满腔的怒火无处释放,在河床上横冲直撞,奔腾翻涌,当初那个洞已经被撞得裂开一道两只手臂那么宽的缝。
因为那道缝,怒江的水正从里面争先恐后地挤出来,水流越来越大,仿佛要把细小的伤口撕裂成滔天甬道,然后咆哮着朝应平的万千生灵张开血盆大口。
“先搬装着石块的藤框,再在背面叠防洪沙袋。”
陆久安的话仿佛一声号角,衙役应声而动。
衙役在下面来来回回搬运藤框填补缺口,陆久安则站在一旁观察地势为他们做指挥,怒江流动的水带来很大的杂音,陆久安不得不撕扯嗓子大声说话,下面的衙役才能听到。
谁知缺口才填了三分之一,旁边的结构经不起反复冲刷,直接又被撕开一只手臂宽的长度,河水大涨,衙役没站稳,一个趔趄差点被冲走。
人在大自然面前果然太渺小了。
陆久安急得不行,当即想跳下去,他一抬腿韩致就猜到他想做什么:“大人,上面必须有一双眼睛为我们看着。”
可是你们人不够啊,他看着韩致淌满雨水的脸,无助得向四周望去。
这一带人烟稀少,加之洪水频发,导致这里的地根本没有人耕种。此刻他想发动群众,眼前却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韩致闭了闭双眼,耳朵轻轻抖动:“快到了。”
“什么?”
“支援的人快到了,我听到了脚步声。”
随着韩致这声刚落,大地仿佛震动起来。
陆久安猛然回头,道路尽头隐隐约约冒出一道人影,接着两个、三个......数不清的人影组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正以势不可挡的速度向这边冲刺而来。
跑在前面的人身着统一制式的深棕色衙服,每人手里扛着一袋沙袋,他们背后的人身着各式各样的粗制麻服,有人拿着锄头,有人背着背篓,无一例外都是神情坚毅,一往无前。
“陆大人,我们来助您了。”
“听说您带着人在这里治水,我们就跟着衙差赶过来了。”
“陆大人,您说过,身为应平的一员,应当同舟共济,俺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总之知道应平有难,那是大家伙都该管的事。”
陆久安看着这群从四面八方赶过来的人,只觉得眼前突然一片水汽朦胧。
谁说他应平蛮荒之地尽出刁民的?这明明是一群温暖又满怀希望的人啊。
陆久安心中蓦然生出千般滋味,涌出万丈豪情:“那就跟着我,把怒江的水干回去!休要让它踏入应平一步。”
“干!”
“干他娘的!”
第027章
山谷里回荡起整齐划一的号子声,声音越来越响亮,盖住了洪水涛涛声,从数百双来回奔跑的脚踝间漫过,绕着青筋暴起的手臂,一路穿过草丛、树梢、山巅,直上云霄。
申时初刻,雨停了,怒江的水不再往外流出,青壮互相击掌欢呼。
没等陆久安说什么,青壮纷纷转身离开:“县令大人,我家婆娘肯定在家做好了饭等我,俺们午饭没吃,饿得饥肠辘辘,就先走了。”
随着一个又一个的汉子离开,山谷很快恢复如初,陆久安驻足静默良久。
“走吧,我们也回府。”
衙役收拾好工具,一行人并没有选择原路返回,而是沿着应平边界且行且看,如果有什么地方涨水了,便顺路一道解决了。
“赵老三,不知怎么的,今天这雨淋得我浑身冰冷,但是心里头滚烫滚烫的。”瘦个子衙役用木棍捅了捅赵老三的肩膀。
赵老三瞥了他一眼,并没有理会,那瘦个子喋喋不休:“和那些个人一起干事还是头一着,感觉也不坏嘛。诶,赵老三,你怎么回事啊,自从被县令抓了之后就怪怪的......”
赵老三突然眼睛一凛打断他,指着前方树林对陆久安道:“陆大人,那边好像有人。”
陆久安正深一步浅一步地和泥泞的道路较劲,他费力地挪动双腿,前进的同时还要小心避免滑到,之前要不是有韩致在一旁搭把手,他险些在众人面前跌了个四脚朝天。
“等洪水治了,人口多了,百姓富裕了,一定要把这路好好整修一下,遇到下雨天根本没法行走。”陆久安在心里默默地做着打算。
听到赵老三的声音,他顺着方向看过去,小树林隔了一段距离,他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几道黑影,韩致在旁边小声提醒:“确实是人。”
陆久安自是非常相信韩将军的判断,遂下令改道去那边看看。
待走得近了,才发现对方人数颇多,估摸看下来一行大约40几人,男女老少都有,皆黄皮寡瘦一脸疲态,手里拄着根拐杖,似行走了很长一段路程的样子。对方看到陆久安等人身着衙役服,跌跌撞撞往旁边散去。
“诸位莫怕,我们是应平县衙的,刚去治水来,正准备回府衙。”陆久安安抚他们。
其中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听了大着胆子问:“不是来抓我们的?”
陆久安平和地反问:“衙役只缉拿作奸犯科之人,你们没有做犯法的事,为何要抓你们?”
这些人听了反而瑟缩着身子,闭口不答。
陆久安当然不会认为他们这个反应是真干了杀人放火十恶不赦的事,他稍微一想就很快明白过来。
对方一看就是一小波流民,在古代,君王为了防止下面的人举事叛乱,通常都推行了非常严格的户籍管理制度,寻常百姓不能随意远出,外出务工也是遵循就近原则谋生,如果非要远行,每新到一处,都要向当地负责看守城门的人出示路引,如果没有路引便要接受盘问,轻者拒绝入内,重则以嫌犯当场抓起来,带回机关部门接受审讯。
大周自然也有类似的户贴制度,不过并没有如此严格,除非在关要冲僻这种敏感的地方,百姓互相流动都是被允许的,然而像这种流民身份的另当别论,无论在哪个朝代,流民的身份都不会被地方官员所喜。
流民游荡在外面居无定所,发展到后期数量庞大,很可能会爆发治安动乱,慢慢演变成无法挽救的局面。
陆久安放缓语气轻声寻问,深怕惊扰了对方:“你们不是应平的吧,这之前还下着暴雨,你们身强力壮可能没事,这老人和孩子如何撑得住?不知道你们拖家带口一路奔波,所为何事?”
妇人红了眼眶:“我们老家没有吃的了,饿死了好多人,真的没有办法了,我们出来寻吃的。”
妇人说着说着不禁哽咽出声,她怀里抱着的两岁大的孩子看到母亲垂泪,瘪了瘪嘴,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这声音感染了队伍里其他孩子,一个接一个像接力赛跑一样放声大哭,一时之间整个小树林充斥着孩子的哭闹声,妇人的安慰声,汉子的呵斥声。
陆久安手里头没有哄孩子的物什,只有静静等待。
过了好一会儿,孩子渐渐止住了哭声,气氛仿佛凝滞了,变得十分压抑。
陆久安道:“不知道各位乡亲作何打算,你们是准备去哪里寻吃的。”
那妇人苦着脸:“我们打算穿过应平去武今。那边离江州州城比较近,听说人很多,相对来讲也比较富庶。”
应平县这么大,徒步穿过去少说要三天,这一路上吃什么?而且据他所知,武今县去年收成也不佳,今年恐怕自身难保,这些人过去,说不定在关卡那儿就被拦下来了,县城都进不去。
陆久安如何忍心看着这群老弱病残长途跋涉之后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韩致见此,走过去自身后轻轻拍拍他的背,又伸手去牵他。
陆久安回过神来,就见自己的手被镇远将军握住。看着他担忧的眼神,陆久安感觉怪怪的,忍不住把手抽了出来。
陆久安:“你们何必舍近求远,直接就在应平不好吗?”
妇人摇了摇头:“去年就有应平的人跑我们县去了,这样看来,锅里都没有米了,哪来碗里的。”
陆久安不再追问,他看到人群里面有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家拄着拐杖哆哆嗦嗦站立不稳,径直走过去,一弯腰把人背到背上:“老伯,我来背你吧。”
“县令大人,我来吧。”赵老三走过来抢着道。
陆久安摇头:“你去抱孩子,其他人帮忙搀扶一下。”
韩致不知道怎么使的力,从他背上把老人转移过去,陆久安吓了一跳,怎么能让将军亲自背人,韩致见他一脸不认同,错开一步:“我步子稳。”
这群人这才知道,先前同他们说了那么久的少年,居然是应平县的县令,又见其他穿着衙役服饰的人过来抱孩子,背老人,他们何时见过如此平易近人的县令,如此随和的官差,皆一脸不知所措。
陆久安道:“普天之大莫非王土,我乃当今陛下亲点的县令,你们在我眼里那就都是陛下的子民,与我应平的人没有区别,你们如今这样,我自然要为你们寻个安身之处。”
陆久安把人带回了县城,才头痛地想起来,这么多流民,短时间内怎么安置?
无奈,他只能先把人送到医馆,坐诊的是石大夫,经过河道整修期,两人一来二去已经颇为熟稔,石大夫抬头见陆久安带了这么多人进来,忙招呼医馆内的药童们帮忙。
陆久安凑近了对他耳语:“石大夫,要劳烦你看一下,他们饿着肚子长途跋涉了好些天,刚刚还淋了雨。”
石大夫医者仁心,即使知道他们是一批流民,也没有说任何推拒的话,赶紧一个一个地细细诊断。
“怎么样?”
“体虚过劳,有几个小的和上了年纪的患了伤寒,要抓几幅药。”
陆久安不放心:“石大夫,确认只是伤寒吗?”
石大夫不知其意,以为他质疑自己的医术,当即恼怒道:“县令大人,老夫行医几十年,决计不会犯那等粗浅的错误。”
陆久安将自己的顾虑说出口,疫病事关重大,石大夫也不是那种心高气傲的人,陆久安一解释,他不敢托大,照着那几人又重新诊了一遍:“县令大人居安思危,老夫惭愧,这几人暂时没什么问题,不如先住医馆,我多观察几日。”
这提议正中下怀:“那就劳烦石大夫了,这几日的药钱晚些时候我会让人送过来。”
这几个病患暂时有了落脚处,剩下的该安置在何处。30多个人,总不能拉县衙大牢里去吧?
韩致自背后悄无声息地靠近:“大人,我们一路过来,看到很多被遗弃的房子,先安置他们在那些空房子住下吧。”
陆久安眼前一亮!对啊,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县城外多的是空房子,只要原主人没回来,可以安排流民先住进去作个过渡期,等以后统一搭几个遮风避雨的大棚子,再把人转移过去。
陆久安当即安排衙役就近寻了3处被主人遗弃的院子,作了简单的打扫,又送了些米粮过去,剩下的流民就这样按十多个人挤作一户的分配方式安置入住。
在看到那些老人孩子被人或抱或背着细心照顾,陆久安突然想到:“杨大哥,你在衙门里,杨老伯和苗苗一老一少独自在家,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杨耕青一愣:“我每晚会给他们带吃的回去。”
陆久安懊恼地拍拍额头:“都怪我思虑不周,他们一个老人,一个孩子,住那么偏远如何方便,这样杨大哥,府衙里还有一些空房,你把他二人接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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