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你又要离开我了吗……”
“容与,别走……”
“别走……”他转过身,背靠着桅杆缓缓滑下,任由泼天的雨水狂乱地浇在他身上,将他的一身衣裳都淋得湿透,他恍然不觉,只呆呆地望着远处铅灰色的烟云,沙哑地重复着,“别走……”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雨由大转小,又变成了缠绵的雨丝,赵长赢行尸走肉一般地回到房间门口,他头脑一片混沌,失而复得而后又失去的痛苦让他几乎要崩溃了。
“哗啦。”
房间门忽然被拉开,小容顶着红扑扑的脸蛋,手里捧着一杯热茶,他笨拙地呼呼吹着,歪头看向赵长赢,说道。
“淋湿了……”
小容想了想,将杯子举起递到赵长赢身前,催促道,“喝,喝……”
赵长赢满眼的血丝,他一手扶着门框,浑身发抖,死死地盯着面前疑惑的小容。
“哥……哥?”小容疑惑。
赵长赢闭了闭眼,长舒了一口气。
再睁眼时,他勉强笑了笑,蹲下身,伸手轻轻将小容搂在怀里,他头发上、衣服上还在不住往下滴水,小容顺从地回抱住他,听见这个奇怪的哥哥用一种极其压抑而痛苦的声音在他耳边祈求道,“容与……求求你……别再离开我……”
小容懵懂地眨了眨眼,笨拙地拍了拍他湿透了的背脊。
船一夜都在雨中穿行,船身微微轻摇,小容不知是不是吃多了,嚷嚷着不肯睡觉,神采奕奕地翻来覆去,搅得一室躁动。
赵长赢疲惫地靠坐起来,揉了揉脸,无奈问道,“小祖宗,你到底要做什么?”
“故事。”小容抻着两条短腿哒哒哒跑到赵长赢身边,熟练地一骨碌翻上床,扒着他的衣角,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期待地重复道,“讲故事。”
赵长赢搂住小容,将他揽在怀里,懒懒地嗯了一声。
“让我想想。”赵长赢闭上眼,轻轻拍着小容的后背,沉声说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少爷……”
“有一天,他在家里的后山练剑,无意中救下了一位受伤的少年……”
怀里的小容呼吸声均匀绵长,不知什么时候睡熟了。赵长赢垂眼,昏黄的烛灯随着一摇一摇的船身微微晃动,在小容稚嫩的脸上投下昏黄的暗影。
赵长赢屏息,专注地端凝着小容的眉眼,确确实实,同容与的分毫不差。他稍稍松了口气,揽着小容和衣而卧,床头是拍打着船舱的河水声一浪一浪,窗外是依稀朦胧的细雨,将他原本起伏不定的心绪下得更加潮湿。
容与……他蜷缩着身躯,将头埋在小容的背上,感受着小容一起一伏的呼吸,这一瞬间,他感觉心头的那块空缺终于填上了,在这蜀中的夜雨里,他轻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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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归乡路(一)
数日后,江南。
江南的初夏已有了灼人的热意,特别是午后,熏风阵阵催人暖,赵长赢只穿了件单衣依旧热得冒汗,小容倒是不怕热,里一层外一层地裹着,手里捏着赵长赢给他买的糖葫芦,吃得聚精会神。
“小二,来六碗面,一壶酒。”赵长赢迈进一家酒馆,给小容拉了拉衣服的下摆,说道。
“得嘞。”小二应声看过来,见他们就一大一小两人,一时以为自己耳朵听岔了,问道,“客官是还有其他朋友没到吗?”
“没有。”赵长赢坐下来,拿起毛巾仔仔细细擦了一遍桌子,才让小容坐下。小二奇怪地继续道,“客官是点了六碗面?”
“是啊。”赵长赢皱眉,觉得这小二有点耳背,“六碗牛肉面,牛肉多加点,再来一壶好酒。”
“行……不过……”
“小刘!”后厨的布帘被人掀起,走出来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子,朝那小二骂道,“瓜娃子,客人都被你问烦了,一边凉快去。”
赵长赢觉得这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刚抬起头,便听得女子笑道,“又遇到公子了,倒真是缘分,怎么没见另一位公子?”
话音刚落,红姐的目光忽而落在一旁乖乖坐着的小容身上,顿时眼睛瞪得老大,声音一掐,娇滴滴地细声道,“哎呀!哪里来的这么可爱的娃儿,小宝儿叫什么名字?啊……喜欢吃什么?姐姐这里什么都有!”
小容无辜地眨巴着眼睛,他这两日又长高了些,看着像是到了能进学堂的年纪了,只依旧不怎么说话。
“名字……”小容重复道,他垂下眼想了想,“赵……容。”
“赵容?”红姐一愣,扭头朝赵长赢看去,“公子贵姓?”
“赵。”赵长赢道。
结果红姐接下来说出来的话震惊四座,“这小娃娃长得跟之前的公子一模一样,又跟你姓,莫不是你们俩生的?”
“噗……”这话让赵长赢直接一口茶喷了出来,他一边咳嗽一边拿毛巾擦拭衣裳,哭笑不得的都懒得解释,索性顺着红姐的话说道,“正是,怎么样,生得好看吧。”
红姐见他如此不要脸,倒也不再调侃,此时小二已经将面上齐了,红姐扫了一眼,有些惊讶地抬眉道,“怎么?你一个人要吃五碗面?”
赵长赢耸耸肩,“都是他吃的。”
“你少骗人了,这么小的孩子能吃这么多?”红姐翻了个白眼,“行了,我红姐从不占人便宜,你上回留的银子够你们吃这一顿的,就不用给钱了,晚上好好歇息歇息。”
同样的客栈,这已经是第三回了。
晚上小容蹭着赵长赢的胸前呼呼大睡,赵长赢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他的背,心头思绪万千。
第一次住这里的时候,他意气飞扬,想着要在这江湖中大展拳脚,闯出一番名堂。
第二次住这里的时候,他悲怒交加,一心要给母兄报仇,恨不得吃了束天风的肉,喝他的血。
第三次住这里的时候,窗外虫声唧唧,怀里小容皮肤凉凉的,他总担心他着了风寒,扯了点被子给他盖着。
赵长赢闭上眼,索性这回,他什么都不想再想了。
从这里又行了几日,天气越来越热,到得永宁城外,赵长赢看着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小容一身白衣,乖巧地跟在赵长赢身边。
“真是跟容与一模一样。”赵长赢抬手擦汗,看着小容十分干爽的脸,忍不住嘟哝了一句。
江南,永宁城。
“门口怎排着这么长的队。”头顶日光炽盛,蝉声渐起,汗水流进眼里让赵长赢觉得有点刺痛,他微微眯起眼睛,奇怪地看着城门口排着老长的队伍。
“哎哟年轻人,很久没回永宁了吧。”路过的一个大婶听赵长赢是永宁口音,便停下来同他解释道,“明月山庄,知道吧?”
赵长赢一愣,大婶以为他是个乡下人,便殷勤说道,“这都不知道?就是之前咱永宁最有名的医庄,前两年不是……哎哟不提了,如今他们二公子回来主持大局,又重新把医庄开起来了,今日义诊,这都是方圆百里的乡里乡亲来看病呢。”
“听说二公子下月就要大婚了,哦哟,真是好啊。”
大婶摸了一把篮子里挎着的水葱,笑眯眯地说。
“大婚……”日光眩目,赵长赢小心地拉着小容的手,从排着长队看诊的病人中间穿行而过,心中鼓胀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那日在南疆他们分别时,二哥就同他说过,他要回永宁,重振明月山庄,不让爹娘的心血付之东流。说来命运当真可笑,流连花间的纨绔子弟最后浪子回头,守护家族基业,行侠仗义的江湖儿女最后弃剑流浪,行尸走肉浑浑噩噩。
赵长赢下意识地向腰间摸去,那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恍惚记起来,他早将草木青跟容与一同下葬。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他终究是辜负了师父。
……
进了城中,大道宽敞许多,赵长赢终于从挤挤挨挨的人群中逃了出来,他魂不守舍地走在绿杨荫下,只觉造化弄人。
忽然手被人轻轻晃了晃,他回过神来,见小容指着一旁画糖人的小哥,央求道,“买……买……”
赵长赢心头一暖,他晃了晃脑袋,将乱七八糟的情绪都一股脑扔出去,俯身揉了揉小容的脑袋,应道,“好,我去帮小容买。”
“长……长赢?”
是束澜的声音。
赵长赢当没听见,掏出铜板递给卖糖人的小哥,小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吃了,抻着脖子一个劲儿地伸手去够赵长赢手里的糖人,赵长赢把糖人塞进他手里,这才淡淡地看向束澜。
昔日最好的伙伴,而今几乎形同陌路。
他永远都不会原谅,束澜骗他喝下噬魂咒。
“我……我过来给明修哥帮忙。”束澜讪讪一笑,“我这就走了。”
赵长赢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出声,束澜的目光萎顿下来,扫过一旁舔糖人舔得不亦乐乎的小容,双目陡然瞪大。
“容……”
“闭嘴。”赵长赢下意识地将小容往身后一拉,挡住了束澜的视线,“现在,立刻,滚。”
束澜眼中仍有震惊之色,他张嘴想要说什么,但赵长赢的目光已然显出杀意,他最终还是都没说,只是安抚地苦笑一声。
“你别激动,我走,我走。”
“怎么?”小容歪起脑袋,疑惑地看向赵长赢。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像容与,让赵长赢有一瞬间的恍惚。
“没事。”赵长赢笑了笑,他抬手擦掉小容嘴边黏着的化了的糖水,“走吧,回家。”
第113章 归乡路(二)
回家。
家门口道旁的垂柳绿了又落,天上的大雁去了又回,桥边的红药开了又谢,岁岁年年。
赵长赢还记得离家之时,他满腹悲愤,一腔怒意无处宣泄,只想找到束天风报仇雪恨。
如今他和小容并肩而立,天光将门口的石狮子照得油光发亮。赵长赢忽然觉得有些疲惫,想要回家去,回到那个他从前每日练功的小院子,那里种着海棠树,一场春雨过,海棠透出盈盈的粉色,他和容与坐在树下纳凉。
微风拂过,吹落一树胭脂色。
“三……三公子!”
赵长赢一怔,门口茯苓一身藕粉色的衣裙,头上挽着发髻,斜簪着一支朴素的木钗。看到来人,茯苓眼中又惊又喜,她立马将手中拿着的晒药草的箩筐往地上一放,提裙便往门口奔来。
“三公子!”
赵长赢鼻尖一酸,茯苓难以置信地将他从头看到脚,又低头去看小容,声音都发着抖,“瘦多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茯苓,这是小容,我……”赵长赢顿了顿,“我……”
“别在这站着了,热得一头汗,先进去喝点水换身衣服,我去跟庄主说一声。”茯苓善解人意地接话道,赵长赢便也不再解释,拉着小容往里走去。
园中的一草一木都一如从前,似乎这两年的时光不过是赵长赢做的一个分外冗长的梦,而今梦醒了,他又回到了这个自己最熟悉的山庄,一切都未曾改变。
可终究是不一样了。赵长赢低低地叹了口气,茯苓让人去打水,赵长赢简单洗了洗换了身衣服,小容就坐在一边安静地玩着茯苓不知道从哪给他弄来的毛绒小老虎。
初夏的午后,阳光正好,和风煦暖,空气中盈盈浮动着尘粒,赵长赢望着布帘后小容模糊的剪影,忽然觉得一直这样也不错。
“长赢?”
赵长赢正拿着一根冰糖葫芦逗小容,小容正襟危坐,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糖葫芦,一副想吃又有骨气不肯吃“嗟来之食”的模样。
听到有人喊他,赵长赢收起笑容,抬头见屏风后头款款现出一抹浅蓝色的裙裾,随后布裙之上是一张熟悉的脸。
赵长赢稍稍愣住,他有些不自在地将糖葫芦塞进小容手里,站起身挤出一个不尴不尬的笑,“欢颜姐,你怎么来了?”
“你哥他一个人忙不过来,我来帮帮他。”聂欢颜已将头发挽作妇人髻,走近时赵长赢能看见她眼角隐隐的皱纹,想来这两年她亦过得辛苦。
“婚礼是什么时候?”赵长赢问道。
“下月初五。”聂欢颜看向吃糖葫芦的小容,他乖巧地垂着眼睫,吃的时候动作很斯文,只嘴边还是粘了些黏糊糊的糖浆。
“恭喜。”赵长赢用帕子给小容嘴角擦了擦,笑道。
聂欢颜也笑了,赵长赢想到当年她将笛子给他的时候说的话,想来她等了那么久终于等来了一个好结果,于她于赵明修,都是很幸运的事了。
一个白天赵明修都忙得脚不沾地,还是听聂欢颜提起,他才知道原来赵长赢已经回来了。
“怎么不早说?”赵明修匆匆将针灸包合上,急道,“长赢怎么样?身体看着还好么?他一个人回来的?”
聂欢颜道,“是长赢不让说的,怕打扰你。挺好的,瞧着身体比你好多了,有个小男孩跟他一起回来。”
赵明修在铜盆里洗了手,一边擦干一边皱眉道,“小男孩?”
“嗯。”聂欢颜道,“瞧着倒是白净可爱。”
“这才过去两年,照理也生不出这么大的儿子啊。”
“咳咳……”赵明修被聂欢颜的话呛了个十足,聂欢颜拍着他的背顺气了许久,赵明修方苦笑道,“怕是路上遇到的孤儿吧,长赢一向心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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