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当然了。”赵长赢哈哈大笑,“只要你肯用功,对方才那些花拳绣腿,自然一打一个准。”
樊如意眼睛一亮,殷勤地起身给赵长赢倒酒,“我想日后去千机谷,学成了也能像长赢哥一样,除暴安良!”
“好好好,有志气!”赵长赢没什么当长辈的机会,此时可算是过了一回哥哥瘾,豪气万丈地举起酒杯,他环顾四周,笑道,“如意,看!”
樊如意抬起头,酒馆里鱼龙混杂,既有戴着斗笠,腰别长剑的侠客,有一身儒袍,袖藏乾坤的书生,有珠钗绣衣,鬓影留香的女客,还有咿呀学语,懵懵懂懂的小童……
赵长赢拍了拍他的肩膀,话里有话地道,“江湖……就在你面前啊!”
樊如意和容与俱是一怔,赵长赢哈哈一笑,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用力擦了擦嘴,道。
“干杯!”
“干杯!”樊如意精神一振,也同他举起酒杯,呼呼一口就灌了个干净。
容与在一边默默看着,抿了一口酒。江南米酒清甜,他浅啜即止,见赵长赢酒劲上头,满面红光,一边大口吃着酱牛肉,一边手舞足蹈地跟樊如意讲他练剑的故事。
窗外滴滴答答下起了细雨,是江南的春雨。容与轻轻笑起来,撑着脑袋,温柔地看着赵长赢滴着汗的侧脸。
那天他跟赵长赢初入江湖,风是轻的,路是平的。
窗外是江南的杏花雨,窗内是少年的江湖梦。
他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好像无论前路有多少艰难险阻,也都能一笑置之。
第34章 我在做梦对不对(二)
“前头有个酒家,去那歇歇脚吧。”
赵长赢和容与两人在灵州呆了两日,赵长赢天天解囊畅饮,跟各路江湖中人喝酒聊天,实在是过了几日痛快日子。不过少年心性最是耐不住寂寞,赵长赢今日终于呆不住了,嚷嚷着要继续南下,便拉着容与再度启程。
此处已到了永宁与舟溪的交界处,酒家门口酒旗飞扬,一个挽着双丫髻的女子倚靠着门口,正朝二人方向看来。
“拿点酱牛肉和酒来。”赵长赢解下剑放在桌上,稍扶着容与坐下,那女子殷勤地揩着桌子,不住拿眼偷偷瞥容与。
“两位公子要住店吗?”女子笑吟吟地问道,眼睛仍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容与,手上抹布便要擦到容与的衣服上。
“还有空房么?”容与往后靠了靠,问道。
“有,有。”女子连连点头,一旁的小厮捅了捅女子的手肘,小声道。
“红姐,哪儿还有空房啊,这都满……”
“闭嘴。”那唤作红姐的女子一瞪眼,小厮当即讷讷不敢说话,红姐转而朝容与笑道,“只是最近咱们不是刚开了同蜀中那边的商路嘛,来往的行商多了些,是以只剩一间上房了。”
末了似乎怕容与不住,红姐又接道,“这方圆十里的店家都同我差不多,满客啦,要找个客栈可不容易。”
“咳咳。”赵长赢刻意咳了几声,示意这还有个人在。容与笑了笑,问赵长赢道,“可要在这住一宿?外边天色也晚了。”
其实主要是再跑下去,容与觉得自己就又要散架了。
“好。”赵长赢随手掏出聂紫然给他准备的荷包,从里头挑了一锭银子抛给红姐,道,“一间上房,烧些热水送来。”
“哎,哎。”红姐眉开眼笑着接过,放在手里颠了颠,一把揽过小厮的肩膀往厨房里走,边走边说着小话。
只是赵长赢耳力非同一般,听得那红姐道,“哎哟你瞧见没有那个小公子,俊得哎,啧啧……”
“红姐,您这已经娶了第十二房相公了,这……我瞧着这小公子旁边那位不是好惹的,小心……”
“闭嘴,你这兔崽子就没一句称心的话,老娘真是白养你了。”
“……”赵长赢嘴角抽搐,从前确实听说过蜀中一带民风彪悍,且多有女子掌外,男子主内,却没想到还未到蜀中地界,就让他碰见一个铁娘子。
一旁容与倒是神色自若,正低头浅啜着清茶。赵长赢想起红姐的话,也忍不住觉得容与真俊,特别是此时夕阳斜照,橙色的霞光抹在容与高挺的鼻梁上,似雪的面颊沾了些许暖意,简直让人挪不开眼。
“之后打算往哪儿走?”容与开口,打断了赵长赢的思绪。
“去蜀中吧。”赵长赢道,“师父说他就是蜀中南峡人,我想去那儿看看。”
“好。”容与应道。
“只是你的腿……”赵长赢眼神暗了暗。
“我的腿已经好多了。”容与用手拍了拍,笑着安慰道。
初春夜半,月凉如水。
容与醒来时,只见一泓明月破窗而入,照得床前霜白一片,让他突然想起了李白的那句“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他静静地与那地上霜对视了一会,困意早已杳然无踪,抬头窗外月色正好,便索性披衣起身,推开窗户。
这两日天气晴好,天穹如平野一般,散落的星子汇成一江星河,滚滚向东逝去。
“怎么起来了?”
容与回头,见赵长赢手里提着裘衣,给他披在肩上,“晚上挺冷的。”
“嗯。”容与稍稍蹙眉,“吵醒你了?”
赵长赢摇摇头,“睡不着。”
容与眯起眼睛打量了他一会,忽然笑道,“紧张啊?”
“不知道,可能吧。”赵长赢有些迷茫,他走到容与身边,仰头看星,“突然觉得有点……说不上来,空落落的。”
他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问道,“你呢?你也睡不着么?”
容与没回答,他看着漫天星子,突然道,“小时候我爹娘很忙,总是我一个人待着。”
“那时候觉得世界很小,只有抬头这一方天地。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就自己跑到院子里,看天上的星星。”
赵长赢心里一酸,听容与继续道,“我想,要是我变成星星就好了,有那么多朋友陪着。”
“后来长大了,却不想变成星星了。”
“为什么?”赵长赢问。
容与收回目光,淡淡道,“在天上日日看着人间那么多的悲欢离合却无能为力,我不想那样。”
“长赢。”容与话锋一转,月光薄薄一层敷在他脸上,照得他愈发清冷出尘,“前路广阔,我从前以为只能自己独行。如今得你相伴,幸甚至哉。”
容与轻笑,一天银辉倾泻在他微微垂下的眼睛里。
赵长赢因此失眠了一晚上。
之后二人一路停停走走,有一日他们路过一梅林,梅花清幽,地下一泓溪水绕梅而过,将疏影横斜尽数揽入怀中。
“上回你说的,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赵长赢兴奋停下马,手里攥着马鞭指向梅林,“你等等我!”
话音刚落,赵长赢倏尔翻身下马,他挑挑拣拣,折下了溪边的一枝梅,红梅点点绽开,似离人心上血。
“送你!”赵长赢抬起眼,眸光蕴着春意,生发出蓬勃生机。容与坐在马车上,掀起窗帘接过,梅梢还残存着一丝冷香。
“不知是谁种的。”容与轻嗅,喃喃道。
赵长赢已经重新回到马上,他财大气粗地一扬眉,道,“我绑了点碎银在那梅树上,咱们走吧。”
约莫行了三日工夫,这日入夜时分,两人到得一客栈门口,赵长赢下马,让小厮将马牵去马棚,容与已经从马车里下来了。
“来咯,两碗杂面,请慢用。”小厮将两碗面放到桌上,此处更近蜀中地界,来往多有蜀地人士,饮食风味偏辣,面上搁着两坨辣酱,红油更是厚厚漂了一层。
“再走几日水路便到蜀中了。”赵长赢挑了一筷子,道,“待会儿咱们打听打听去哪……”
砰的一声,客栈门被突然冲开,呼啦啦灌进满屋的冷风,众人皆往门口看去。
来人是两个大汉,一人留着络腮胡,另一人瞧着年轻些,倒是未蓄须。两人均是一副武人打扮,腰间挂着九环刀,那络腮胡背上还背着个女子。
“小二,上两大碗酒来!”络腮胡一声喊。
那年轻些的便道,“哎,真是晦气,带嫂子走了这么远,竟然碰上明月山庄……”
“听说是那剑盟盟主干的,真是吓人。”那络腮胡哐一声坐下,小心解下背上女子揽在怀里,接过年轻武人递上来的茶。
赵长赢耳尖,况且两人本就声音洪亮,他坐着听了个真切。待听到明月山庄,见两人一副唏嘘之态,心下一紧,当即便按捺不住,起身走到两人桌前,焦急问道,“你们刚才说,明月山庄怎么了?”
“哪里来的毛头小子,爷爷烦着呢。”络腮胡见是个乳臭未干的少年,也不接话,只一掌拍在桌上,喝道,“别挡着光。”
赵长赢哪里忍得住,情急之下一抬手,只见寒光一闪,草木青的剑鞘刹那间便抵在了那络腮胡的脖颈上。
“你……你……少侠有话好好说。”络腮胡脸色一变,“少侠想问明月山庄的事?”
赵长赢不耐烦地一点头,手下稍稍使劲,“快说。”
络腮胡眼睛微动,笑道,“此事隐秘,少侠附耳过来。”
第35章 我在做梦对不对(三)
赵长赢心里焦急,不疑有他,直愣愣地便要弯下身去。容与遥遥看见络腮胡手中寒光隐现,心道不好,忙大声提醒,“长赢!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络腮胡朝身后年轻武人使了个眼色,手中匕首寒芒一闪,疾驰而出,武人亦纵身扑来,双手呈锁喉之势。情势陡变之下,赵长赢飞快抬起一脚踹向络腮胡,随后脚尖借势轻点,提气跃起,在空中旋身似飞燕而落,同时手中剑鞘横出,啪一声击在那年轻武人的背上,顿时两人皆躺倒在地,哎唷哎唷地叫成一团。
“快说!”赵长赢一把攥起年轻武人的衣领,怒道,“到底发生什么事!”
年轻武人面有不服之色,只梗着脖子,不愿开口。
“你们……”赵长赢心头火起,手中草木青出鞘,剑尖流过雪光,直抵在那年轻武人面前,“说不说!”
“怎么?想杀人?”年轻武人倒是不怕,一挺胸脯,嚷道,“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你!”赵长赢握剑的手微微发抖,胸膛起伏,竟一时无可奈何。
“两位大侠。”容与缓步行来,他容色昳丽,说话轻声细语,温文尔雅,一身藏蓝色锦袍,看上去像个富家公子。兼之二人见他脚步虚浮,并无武功,戒备之色稍减。
“方才多有得罪,还望二位大人有大量,多多包涵。”容与一拱手,“舍弟从前在明月山庄长大,情谊深厚,甫一听得此言,不免心头焦急,乍怒之下出手,幸得二位不与他计较,在下铭感五内。”
这话倒是全了两人面子,没说是打不过赵长赢,听上去倒成了故意让他一般。二人自然知道是给他们台阶下,便也悻悻然起身坐下,勉强嗯了一声。
“小二,上点酒菜来,要最好的!”容与一招手,转而朝二人笑道,“出门在外皆是朋友,这顿饭便让小弟请了,还请二位大侠不要推辞。”
这二人都是远行前来看病,盘缠早已用磬,正所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听得此话,那络腮胡当即大笑一声,拍桌道,“好好好,你这个朋友,蔡某人交了!”
原来这络腮胡叫蔡擎,年轻武人是他侄子蔡复,二人本要去明月山庄给蔡擎夫人看病,没想到……
“哎,也是造孽啊。”蔡擎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酒,拿手一擦,叹息道,“我们到的时候,明月山庄弟子都跑了,我们拦了一人问,说昨日剑盟盟主走火入魔,到山庄里来,竟是将庄里众人全杀了,只有那赵庄主命大,不知逃去哪……”
“你说什么!”话未说完,赵长赢一掌击在木桌上,那木桌竟因此裂开一条细缝,赵长赢一眨不眨地怒瞪着蔡擎,呼吸急促,大吼道,“胡说八道!你同我爹娘有什么仇怨,竟要这般诅咒!”
“嘿你这小子!”蔡擎也怒了,当即要站起来,容与忙拉住赵长赢的胳膊,好言安抚道,“长赢,长赢!你先坐下!”
“你别管我!”赵长赢此时脑中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进去,只盯着蔡擎,道,“你快说,你为什么在这里胡说八道,造谣我爹娘!”
“真是疯子。”蔡擎只道赵长赢说话疯癫,大概脑子不太正常,便也不再理会他,只坐下来倒酒,“你爹娘又是谁?容公子啊,我瞧着你弟弟不太正常,还是趁早带他去看看为好。”
容与蹙眉,道,“长赢,你……”
“都说了让你别管我!”赵长赢盛怒之下,手下失了分寸,他心中烦乱,便随手一推容与,就要上前去抓蔡擎,没想到容与并非是平日里同他切磋的剑盟弟子,被他一推,登时便一个趔趄跌在地上,发出沉沉的一声响。
“容……容与!”赵长赢这才回过神来,忙手足无措地蹲下身去,伸手去搀容与,“对不起,对不起,我……”
容与淡淡抬眼,那一瞬他黑沉的瞳中划过一丝厉色,仿若深潭冻结成万丈寒冰,冷意彻骨,几欲将人吞噬。
“你……”赵长赢心下一跳,只觉汗毛倒竖,竟萌生出逃命之意。
转瞬间容与瞳中寒意褪尽,赵长赢眨了眨眼,面前的容与笑容温煦,哪有半点方才令他后背生寒的可怖,想来不过是错觉罢了。容与将手搭在赵长赢背上,慢慢站起,朝赵长赢一笑,道,“不碍事,这样吧,不如我们回庄里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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