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星眉心蹙了一下，虽然不能立刻解读出对方这句话的意思，但根据刚刚女人看自己时眼神里明摆着的“瞧不起”，纪星能猜出对方此刻绝不是在夸赞自己。
但他没有多问，只是深吸了口气，尽量保持着微笑，礼貌地问：
“请问您是？”
之前见过的朱经理现在在一旁一言不发，想眼前的女人一定是这次签约更高层级的负责人员。但纪星出于礼貌还是主动问了一声。
“我是方妍，娱果江城这边营销部的总监，这次签约我来和你对接。”
“原来是方总监，幸会。”
方妍轻轻笑了一下，她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妆容显得格外精致完美，口红的颜色带有侵略性，严丝合缝地沿着唇线。看上去是在笑，但却让人觉得毫无亲近感。
她将手里的文件夹打开，一言不发地把两份文件递到纪星手里：
“这次的合同在这里，你看一下，没什么问题就签，一式三份。”
纪星接过合同，可没等他看半分钟，立刻就锁起了眉，表情也瞬间冷了下来，他将合同摊开，声音沉下来，指着合同上新增修改的几条内容，直接就问对面的方妍：
“您这边合同确定没有拿错吗？”
方妍似乎料到他会这么问一样，勾起嘴角笑了一下，摇了摇头，靠在椅背上，一字一顿笑着道：
“没有。”
纪星心里猛地一紧，拿起那份合同向桌子中央推了推，眼神也跟着浸满了寒意，望向了方妍旁边的朱经理。
“这份和之前我同朱经理确认的那份完全不一样，这里面要求重新换血工作室的员工，已有的歌曲版权和未出版的歌曲版权也都要一并归给贵公司。”纪星说话的语气还是平稳的，但话说到这，纪星也不是傻子，基本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于是他拧着眉望着对面的朱经理，又问了一句：“如果你们一开始拿这份合同来找我谈，我们完全不会考虑签约。”
坐在一旁的朱经理当然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看了一眼纪星，便很快心虚地将目光撇开了，没有敢再看纪星。纪星的五官本就很凌厉，他是轮廓很清晰的那一类长相，鼻梁和下颌线都有棱有角，唯独一双眼睛是桃花眼，平时如果笑起来，弯起眼角，让人觉得还有几分亲和，但一旦皱眉有了怒意，那整张脸都散发着锐利的寒意，周围的气场仿佛都会立刻将至冰点，让人发怵。
不过正对面的方妍却并没有理会纪星的质问，她将手中的钢笔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然后饶有兴趣地望向纪星，道：
“朱贺之前是和你们谈了一个版本的合同，但很可惜，前段时间我在总部忙新的项目，一直没有过目你们的情况，所以上周我和朱贺重新对了一下，也评估了你们的工作室，最后重新拟了一份合同。”
纪星望着方妍。
他不是没有见过拒绝自己的人，也不是没有见过名利场里临时变卦、两幅面孔的商人，相反的，因为从小受纪海平耳濡目染，后来又自己创业做工作室，纪星这样的人见得很多，所以今天从进会议室等待一直到方妍刚刚进门的那些神情动作，纪星就已经发现了不对，他也早就想过，这次签约不会像想象中那么顺利。
但是他的确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如此直白地玩弄他，厚颜无耻又理直气壮地说着这样的话。
他的脸此刻已经沉下来，望着方妍的眼神也含着怒意了：
“就这份合同来看，你们根本没有签约的诚意。”
方妍看着纪星那张即使发起火来也格外好看的脸，像看个商品一样又打量了半晌，听到纪星这句话的时候她差点没笑出声。
“从一开始不就是你们在极力促成这次签约？版权和员工全部保留，娱果签你们进来有什么意义？养闲人？真以为你们那小作坊能翻出天来？”
纪星左手渐渐在桌边握紧，他脾气不算是很爆的人，但是任凭谁遇到这样赤裸裸的贬低羞辱也很难不动怒。纪星现在还能平心静气地坐在这是考虑到了他代表的是整个工作室，面对着方妍面对面的不尊重，他已经很给对方面子了。
他清了清嗓子，沉声开口，声线是从未见过的清冷：
“方总监，您说您之前一直不在江城这边不了解，可见贵公司跨部门的沟通不到位，那我来替你们回忆一下，去年十一月，你娱果公司旗下的艺人团队擅自盗用我们工作室的曲子，事后我们向你们官方邮箱发过邮件寻求沟通，之后你们的法务部先联系到我，然后是朱经理，提出可以谈合作签约的解决方法——我不明白，你们盗用在先，现在又不讲信誉在后，是怎么说得出‘从一开始就是我们在极力促成这次签约’这种话的？”
纪星说完这段话后，看到方妍的眼皮轻微跳了一下，似乎确实并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件事。
但她却没有别的动作，很快也恢复平静。还是那副理所应当的样子，反倒因为纪星这句话，脸上原来堆砌的那种虚假的笑意也褪下了。
“实话告诉你吧，像你们这种网红的小工作室，总部一直主张全部收购签下来，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但就我个人而言，觉得完全是在浪费精力。”说到一半，方妍又指了指桌上摊开的那份文件夹里，一份关于纪星工作室的详细资料。
“之前你们这个项目我没有看，我现在告诉你，如果我一开始就看了，我从一开始就根本不会建议公司签下你们，因为毫无收益。”
话说至此，坐在一旁的朱经理都有些听不下去了，他之前和纪星谈，后面纪星也用心招待他，两个人还喝了几次酒，虽说不至于到在商场上打过几个照面就称兄道弟，但他其实是心里很佩服纪星的，而且觉得纪星是个不错的人，他是真心想和纪星签下合同。
可偏偏最后事情拍板前，方妍空降回了江城。
朱贺站起来，拦了一下方妍，有些尴尬地打着圆场：
“方总监，要不算了，我看今天时间也不早了，不如让纪总回去重新考虑一下，我们再对对合同，看看有什么可以协调的地方。”
——“不用了。”
没等朱贺说完，纪星在一旁已经站起身，开了口，他望着方妍的那双眼睛，有些冷笑着最后说了一句：
“毫无收益的事情，还是别让方总监为难了。”
说完，他伸手将方妍手上的文件袋拿了过来，攥紧，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走出娱果那扇蓝色玻璃镂空设计的大门的时候，纪星的手机响了。
不用打开看也知道，一定是工作室的同事打来的电话，他今天之前一直把手机静音，想必手机上已经有不少同事发来的短信。
他走到园区门口的喷泉旁，找了个台阶，将身上的西装脱了下来，搭在手上，衬衫的领口也解开了两个，纪星有些脱力地坐在喷泉边上，绷紧了近一个月的神经此刻总算是彻底地放松下来，实在是太累了，累到他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什么了，此刻也顾不得什么体面和形象。
在原地坐了大概有十分钟，纪星才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刚一解锁，手机上的信息便一条一条地往上冒，叮咚叮咚响得停不下来。
纪星一条一条划过那些询问和关切的短信。
最后，手指在屏幕中央僵住。
方橙的对话框闪烁在众多条消息之间，显得格外刺眼。
【我下周会提前搬走，周末会收拾一下小仓库的东西，不方便的你可以提前说。】
纪星对着这条消息看了很久，也在原地愣了很久，街口的冷风吹得他皮肤都在发凉。
半分钟后，纪星谁也没有回复，他切出了微信，打开了手机文件夹里的游戏菜单。
神庙逃亡，那是之前方橙给他发的官方版本。
纪星打开了游戏，选择了最经典的一个模式，纪星很早之前其实也玩过这个游戏，而且对于他而言，这种类型的跑酷游戏基本没有难度，地图关卡很熟悉，他闭着眼睛都能跑到万米以上。
可这一次，纪星跑出去只两步，在万米的悬崖前，手指却仿佛不受控制地僵住了，下一秒，屏幕里的人传出高亢的尖叫，坠入了深渊。
Game over的字眼在屏幕上逐渐变大，音乐也变成了降调的提示音。纪星一瞬间愣在了那里。
好像，所有的东西都没有了。游戏结束了，剩下的只有无尽地失望和空虚，自己找不到一点办法改变这个局面，也疲于去找。
第28章 所有的爱都是自私的
还记得大学毕业那一年拍毕业照，当时纪星没有回学校，晚上夏同拉着何乐和方橙去学校对面的小酒馆喝过一次酒，夏同那个时候酒量不好，没喝几杯就开始感慨人生，他一只手拍着何乐的肩膀，一只手搭在方橙的肩膀上，老神在在的一副语气，说道：
“别看咱们寝室四个人，性格都不太一样，可乐你总爱较真，橙子嘛，就嘴硬心软，至于纪帅，看上去好相处得很，和谁都能亲近，但其实，骨子里跟你俩是一样倔，三个人都倔，犯起倔来我都拉不住。”
方橙当时也喝了一点酒，听他提到纪星的名字心里有些不自在，一直没有说话。
而何乐在旁边倒是饶有兴致地盯着夏同望了会儿，半晌，拿起面前的小酒杯一饮而尽，对着夏同竖了个大拇指，淡淡道：
“其实你说得挺对的。”
其实如果了解一点纪星的人都知道，以纪星从小到大的成长环境，他能有这样与人相处起来小太阳一样的性格，已经是很难得了。
至于倔不倔的，大抵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总是会有自己坚持不肯低头不肯妥协的那些心情。
但自从从家里搬出来，自己一手发展工作室到如今的规模，碰壁了那么多次，也失败了那么多次后，随着年龄越来越大，纪星的那些被夏同形容的“倔劲儿”，早已经慢慢被磨平在岁月里。
*
纪星这天最后还是赶回了工作室，他作为工作室最直接的负责人，这个时候并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他自我调整，他必须给工作室的同事一个交代，也必须尽快为大家寻求新的出路。
大家看到纪星回来时脸上的神色心里大概就有了底，本以为是合同细节上出了一些问题还需要调整，可是到了会议室开完会后，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挂不住的低气压。
工作室的人大多跟了纪星好几年，有一些更是从工作室起步就来的老员工了，当中也有几个从一开始就不期望于能和娱果签约的，现在这个结果却是不算是很差，只是比较工作室上上下下忙了几个月，如今却换来一个这样的结果，每个人都多少有些失落。
可偏偏这种时候，纪星作为管理者，更不能给大家泼冷水，他也算是有几个好消息宣布，之前和他们一直合作的影视公司前两天又发来了新剧的ost需求，最近找到他们的工作也有不少，眼下虽然这趟签约算是凉了，不过工作室现阶段的工作还是要稳步进行下去，整场会开下来，纪星始终保持着笑意，看到大家都有些情绪低落，他还主动提出大家明天可以放个假出去团建吃个饭，不用垮着脸，不是什么太严重的事。
大学时候和纪星一起组过乐队的张清算是工作室的老人，也和纪星关系最熟，等会议散了之后，纪星还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双眼紧闭，右手抬起捏着眉心。
张清等众人离开，又把会议室的门带上，折返过去，拍了拍纪星的肩膀，主动说了句：
“别往自己身上揽责任。”
纪星睁开眼，看着张清，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摇摇头：
“没有，犯不着。”
“你刚刚在会上还是兜着说的吧，我看你刚进来那个脸就不太对，是不是娱果那边态度很差？”
纪星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刚刚方妍的那些刁难羞辱，而是又摇了摇头：
“你就别问了，反正我是没听到什么好话，这次也算长个教训，以后咱们还是自己做自己的。”
张清点了点头：“你心里没压力就行，咱们兄弟几个一开始想的也就是自己做，我也懂你，不都是为了大家才去争取，大家不会怪你的，现在这样我看也挺好。”
纪星懂张清的话里是在安慰，也是在给他足够的信任，点了点头，拍了怕张清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张清笑了，也松了口气，叉腰站在一旁，又开口问：
“那怎么说，咱哥俩晚上出去喝个酒？”
纪星握着笔的手背松了松，似乎思考了一番张清的建议，正在犹豫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两声。
纪星轻轻皱了下眉，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了看信息。
几秒后，他的眉心又锁得更紧了，抬头重新看向张清的时候，无奈地笑了笑，怂了下肩膀：
“我妈身体不太好，喊我今晚回去一趟，咱俩下次约。”
张清点了点头，也没有再说什么，拍了拍纪星的肩膀就离开了会议室。
*
纪星的工作室要和娱果签约的事情，纪星从来没有跟家里说过，一方面是纪海平和姜影从一开始就不支持他做音乐，他后来和家里闹掰搬出去，再到后来姜影亲自跑来求他能偶尔回家里看看，纪星也知道母亲年事已高，在家里谈论这些事情除了再次引发争吵没有意义，也就从来不在家里提工作室的事。
另一方面，纪星也有自己的私心和执拗。
虽说几年前是姜影来主动联系的他，可纪海平也是默认了的，当年他和家里彻底决裂的那件事算是触了纪海平的逆鳞，纪海平那种人，看面子比看什么都重，十岁那年纪海平在国外出差，宁可花个十几万给纪星办生日聚会，也不想在亲友面前落得个对自己孩子不好的口舌。
所以纪海平对纪星也是一样，如果不是他这几年工作室做出了点成绩来了，纪海平不可能让他进这个家门——所以纪星也相等签约的事情真的定下来了，这样就算再被纪海平提及，他就也没什么好瞒的。
抛开那点坚持，其实，纪海平对他的态度，纪星是并不在乎的。
他之所以后来愿意每周回来看看，说到底是因为姜影，姜影这些年虽说管他管得也很多，可到底，纪海平常年不顾家的这些年，姜影一个人把他和纪阳拉扯大，自己也因为两次月子里没养好落下的病，身体一直不太好。
虽说当年的事情直到如今姜影都还在试图“纠正”他，但是，纪星扪心自问，自己对母亲，多少还是有一些愧疚的。
纪星出生的那年，其实是纪氏最艰难地一年，老字号的产业在大规模的医疗改革，被众多新兴的淘金者一度打压到行业边缘，那段时间纪海平和姜影亲力亲为地一个一个医院去跑业务，姜影怀着孕的前几个月都没有发现，只是觉得自己最近经常头晕不适，当是应酬多了，直到有一次从饭桌上直接晕倒被送去医院，纪海平把姜影送到医院后就立刻赶回饭点陪客人了，半夜才赶去的医院，医生看着一身酒气的纪海平，没好气地一顿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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