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朝大军在笾西城外五十里,再向西十里便是峋朝驻扎的军队。苏徐行在驿站换上了纱巾包头覆面,然后带着人马装作商队直奔城外。
与此同时,也有一辆马车准备出城,与他们不过前后脚的距离。
朴素马车里,男人的嗓音低沉又冷淡:“墨霄,大琼的监军何时到?”
马车外的人回道:“应该就这两日。”
“你可知那监军是什么人?怎么从未听过这个名号?”
“……”
“既然你从前也在大琼待过,应当还记得那些人的模样……”顿了下,那声音陡然变得残忍嗜血,“若正好遇见了——”
“杀无赦!”
良久,马车外传来一声并不干脆的“是”。
第121章
城外大道,黄沙弥漫。
护送苏徐行前往笾西的只有一支百人队伍,未免惹人注意,苏徐行将队伍拆分成了两支,然后化装成商队前往笾西军营地。现在阿冬带领的那支队伍在前方开路,苏徐行则领着另一队远远坠在后面。
距离营地还有近一日的路程,正值晌午,艳阳高照,加上一路风波吃了那许多黄沙,队伍的速度眼瞅着就慢了下来,随行的士兵也看起来有气无力的。
苏徐行见状连忙招来一个侍从,隔着纱巾低声吩咐:“前方找一阴凉之地停下歇息。”
得了命令,队伍很快就在不远处停下了。
扎营、生火、煮饭……一行人分工合作,不一会儿就吃上了热乎的饭。
苏徐行裹着纱巾待在一棵大树下乘凉,有侍从端了刚出锅的米饭、酱菜和肉干过来,他摇摇头:“我不吃,你们吃吧。”
一路上在马车里颠簸,苏徐行现下只觉得头昏脑胀,胃里翻涌,什么也不想吃。侍从知晓这位襄王的脾气,见他拒绝便也不多话,自己先吃去了。
苏徐行特意选了个距离众人远一点的位置,然后靠在树上假寐。其他人见他没有注意到他们,便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边闲话,说什么的都有,但多是对这位襄王的猜测。
苏徐行自然知道这些人对他好奇不已,所以才刻意离远了些好让他们能够闲聊,只是他靠在这大树下,枝叶挡住了大半阳光,悠悠微风吹起沙沙声响,跟催眠曲的,不一会儿他就有点打瞌睡了。
正在这时,有“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过来,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有些耳熟的“吁——”。
苏徐行睁眼,侧头望去,正好一辆马车缓缓驶过,车厢处,一只修长的手挑开了车帘,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四目相对间,苏徐行忍不住皱起眉头。
实在是这人的眼神看起来冰冷得很,一点温度都没有,而且,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似的?
对方也似有觉,跟着眯起眼,却还是定定地看着他。
马车停在了他们休息之地的旁边,立刻就引起了队伍众人的注意,一个个闲话也不聊了,纷纷握住刀柄,戒备起来。这城外大道直通笾西军营地,往常无人走动,突然出现一辆马车很难不令人生疑。
气氛一时有些紧张。
就见那马车的车夫突然从座位上一跃而下,而后匆匆走到近前冲他们抱拳,躬身陪着小心:“诸位莫慌,诸位莫慌,我与我家少爷是去梅山采药的,路上带的水不够了,不知道能不能在您这边讨一点?”
说着,那车夫直直地将目光转向了树下的苏徐行,又问了一遍:“可能在您这边讨一点?”
苏徐行没有说话,他还是觉得车厢里的那个人给他得感觉很熟悉,但他也清晰地知道自己并不认识那人。
或许是错觉吧……
苏徐行敛下眼眸,又重新靠回树干,闭眼吩咐道:“阿秋!”
阿秋是后来买进王府的侍从,跟在苏徐行身边有些日子了,闻言立刻从包裹里取来一只水囊递过去给对方:“给,拿了就赶快走!”
阿秋语气不怎么好:“我们家少爷不喜欢跟外人打交道!”
“哎哎——”那马夫接过后连忙点头答应,“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说着就要转身驾车,却听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嗓音:“走什么走?这路还写了他的名字不成?”
阿秋闻言不忿:“你这人,好心给你水,你怎得如此说……”
只见那人轻飘飘扫过来一眼,眼神冷淡至极,还藏着与长相不符的戾气,看得阿秋一怔,话都僵在了嘴里。
苏徐行是因着有任务在身需要小心行事,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任阿秋去赶人,但他没想到对方会这样说。再次睁开眼,就见先前车里的青年已经站到了不远处,与他清秀的面容不同,对方的身形较为高大,浑身气势迫人,一看就是久居上位之人。
不想跟对方多做纠缠,苏徐行缓缓起身,然后面无表情地朝自己的马车走去:“启程。”
他一声令下,刚才还静止的队伍立刻活动起来,个个手脚麻利地收拾起东西。
青年见苏徐行看也不看他,不知怎得心中无端升起一股怒火,他死死盯着对方的背影,考虑是一剑封喉比较省事还是从后背一剑穿心比较快速。
马夫跟了他这么长时间,如何不了解他的心思?心下暗叫不好,连忙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低声劝道:“少爷,正事要紧,咱们也走吧。”
青年不语,他面色冷峻,依然盯着苏徐行的背影不放。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在意一个刚见一面的陌生人,只是眼见苏徐行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他下意识就跟着向前一步,等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青年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脚下。
他跟着他做什么?!
这种情绪为人所牵动的感觉让他不爽,非常不爽!
不爽的后果就是他决定要消除这个“意外”!
青年眯起的双眼中逐渐聚起危险的风暴。
“走。”他冷声吩咐,随即率先上了马车。
马夫见青年没有发怒生事,顿时松了口气,然后跟着转身去驾车。只是在离开之前,他抬眸看了眼苏徐行缓缓驶离的马车,眼神复杂。
没想到居然会在这先见到他。
……
队伍接着前行,苏徐行坐在马车里却心绪难平,他从怀中掏出那把刻着苜蓿花的匕首,手指在上轻轻抚着。
赵峋、赵峋……心中不断默念这个名字,苏徐行方才还明亮的眼眸渐渐暗淡下去。
五年了,赵峋一点音讯都没有传来,只有阿冬从龙庭卫口中断断续续问来的消息,才让他在远在千里之外也能知晓对方的情况——
毅国王上重病,传旨禅位于大王子,却在登基当天被二王子领兵前来清君侧,后被囚禁于王子府。
毅国二王子登基,传闻他铁血手腕,一上位便拔除了先王后与先王贵人的留存势力,血洗毅国几大世家,为人冷血、手段狠辣。
毅国新王颁布新政,文武皆重、鼓励商户,在位三年励精图治,毅国蒸蒸日上,国力甚至隐隐超过大琼。
毅国突然以不敬之罪举兵进犯燕国,燕国向大琼请求援助却被无视,而后仅仅两年毅国便将燕国纳入自身版图之中。
从此以后,再无毅国,只有峋朝,新皇赵峋之名响彻诸国。
……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的功勋与荣耀。作为《夺位》中苏徐行最喜欢的角色,赵峋这次没有再弑父杀兄,即便有残暴之名却也不能掩盖他的丰功伟绩,这是一位能够傲视群雄的君主。
苏徐行应该为他高兴的,自己的角色有了好结果不是吗?如果他没跟赵峋有过肌肤之亲,也不曾收到过类似求婚的请求的话,他会很为这位新皇高兴的!
“咚”的一声,匕首砸在了车厢内。
马车外的阿秋连忙问道:“少爷?”
苏徐行沉默了一瞬:“无事。”
然后缓缓弯腰去捡匕首。
却在这时,车厢猛地一晃,苏徐行不察一下子就被甩到了地上。与此同时,车厢外传来马匹嘶鸣,随着一声声“保护少爷”,是无数刀剑出鞘的声响。
苏徐行头撞到了车壁上,整个人晕头转向的,然而还不等他爬起来,只听阿秋一声声嘶力竭的“少爷!”传入车厢,接着马车便缓缓行驶起来,速度越来越快,直到最后变成了疾驰。
苏徐行还没从方才的眩晕中回神,又被这疾驰的马车带得整个人在马车里颠来倒去、不断翻滚,他觉得自己脑子都快撞成浆糊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突然慢了下来,直至停下,紧接着一柄长剑划破车门,有人逆着光走了进来。
苏徐行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下意识抬头,只觉得眼前一幕极为眼熟。曾几何时,也有人这样……
不对!苏徐行忽然瞥到那人手中熟悉的长剑,那刻着苜蓿花纹样的剑鞘,他曾一寸一寸仔细地擦拭过!
霄凌剑在此,那眼前人是谁也自不用说。
苏徐行喉头一紧,声音颤抖地唤道:“赵峋——”
赵峋拿剑的动作一僵,下一刻,剑锋径直贴在了苏徐行脖颈之上。
“你认识孤?”他冷声问道,话语中是藏不住的杀气。
苏徐行闻言一愣,在心中打好腹稿的诸多疑问也刹那都噎了回去。
什么意思?他不认识他?
苏徐行一把拽下纱巾,露出那张越发俊秀的脸,反问道:“你不认识我?”
见到这张脸,赵峋有一瞬间的失神,但他以为是对方用了什么诡计,神色更加冷了:“你在耍什么把戏?”
耍把戏?很显然,赵峋不认识他了。
得到这个认知,苏徐行失落有之,心痛有之,但更多的是无语!是愤怒!是恨不得直接把赵峋掐死!
于是在赵峋眼中,只见这名十分可疑的青年脸色急剧变换,像打翻了颜料似的,有趣得紧。
有趣?想到这个词,赵峋有些恍惚,好像曾几何时他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
只是不等赵峋细想,就见那方才还有些柔弱的青年突然站起身来,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啪”的一声,十分清脆,在这寂静的车厢里格外明显。
匆匆赶来的墨霄正好目睹了这一切,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有点尴尬。
而赵峋更是被打蒙了,等他反应过来,整个人像是萦绕着死气的杀神,阴测测地看向苏徐行,怒极反笑:“你敢打孤?”
苏徐行也笑:“孤你个蛋!有本事你就杀了老子,老子被人骗身骗心,不想活了!”
车厢外的墨霄见状目瞪口呆,乖乖!这是什么了不得的消息!他就说主上跟苏公子哪里奇奇怪怪的,合着……
生怕苏徐行的挑衅会让已经失忆的主上将他错杀,墨霄连忙伸手掏软剑,准备冒大不韪也要救下找死的苏公子。
然而出乎墨霄的意料的是——
苏徐行气急了,当下也梗着脖子,大有赵峋有种就杀了他的气势。
赵峋确实动了杀心,无人敢如此挑衅他!
既然对方一心求死,他不介意……
目光突然瞥到苏徐行因为猛地起身而在长剑上划破的伤口,丝丝鲜红灼痛了他的视线。一瞬间,赵峋满身戾气散了个干干净净,甚至还下意识开口:“脖子伤了还不快包扎!”
话一出口,赵峋愣了。
刚把剑掏出来的墨霄也愣了。
只有苏徐行还在气头上,闻言冷笑:“包个屁!死了正好称你的心!”
赵峋:“不可胡说!”
嘴比脑子更快,赵峋面色更黑了,怎么回事!
苏徐行接着冷笑:“胡你个蛋!你个死骗子!”
赵峋皱眉:“勿言秽语!”
苏徐行:“呵呵——”
苏徐行的阴阳怪气太过明显,赵峋已经面黑如锅底,搁在峋朝那是早就大开杀戒的状态。但很奇异的,赵峋此刻心中并无往日翻涌的那些戾气,不仅如此,他心绪从未有过如此平静的时候。
很显然,有什么事情是他所不知道的,亦或者说,有什么东西被他遗忘了?
看着还在张牙舞爪的苏徐行,赵峋缓缓收起霄凌剑。
“你到底是何人?”
苏徐行勾唇:“俺是嫩爹。”
苏徐行发现,当你将生死置之度外,就没什么能阻止你做自己了!
赵峋额头青筋暴起,但他还是忍下了,还换了个问法:“你叫什么?”
“daddy或者father都可以。”苏徐行想清楚了,他不当赵峋爱人了,他要当他爸!
不是好失忆吗?爱人能忘,爹总不会忘了吧?不然他怎么不记得自己,却能记得回去夺皇位呢?
苏徐行微笑:)
赵峋闻言眉头拧得更深了,他说的那是什么调调?
“戴迪?法热?”赵峋反问,尝试将苏徐行给的名字音译出来。
“嗯哼——”苏徐行浅笑,“我跟爹爹姓一个名字,跟父亲也姓一个名字。”
赵峋听他这么说,猜测他恐怕还有个义父之类的,便也没有多问,而是唤道:“戴迪——”
苏徐行笑眯眯的:“哎!”
赵峋:?
为何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但没有时间给他多想,还有正事要办,赵峋丢下一句“自己坐好”便出去了。
苏徐行冲他背影翻了个白眼,默默坐回位子上。
他倒要看看赵峋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122章
此次笾西之行,苏徐行坐的是一辆两驾马车,车厢较宽敞,座椅也更软。虽不算特别豪华,但他也觉得够了,而且低调一些没什么坏事。只是前几日还算舒适的马车现下坐起来令人难受极了,一是墨霄驾车的速度很快,马车颠簸,苏徐行觉得自己屁股都快被颠成两瓣了;二是车厢门被赵峋一剑划坏,此刻只剩半截子挂在门框上,随着风吱呀吱呀摆个不停,那声音听起来跟弹棉花的来拉二胡似的,堪称魔音穿耳,苏徐行听得想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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