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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这样的子民，有哪里值得你保护呢？”
“这不是他们——”
这是你凭空捏造的幻觉。
“但是他们确实会这么想，不是吗？”
女巫冷冷地张开手指，织起了另一张网。
罗宾和蝙蝠侠沉默地在夜色中穿行。这些年来，他们都维持着怪异的平衡，不亲密，也不疏远，偶尔剑拔弩张，却又会被克制地化解；与其说是相处，不如说是公式化地扮演着各自的角色。
而现在，这个平衡被打破了，他们之间介入了另一个人，以及一个看不见的敌人；到底是哪里开始出的问题？现在才思考这个的话大概有些晚了。
他们都感受到了彼此身上的愤怒和不甘，以及强压着那些负面情绪的更负面的情绪；达米安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成为自己父亲这样的人，他们也并不相像，但某些基因狡猾地隐藏在血液中，稍不注意，就占据了心脏。
走到一个路口，蝙蝠侠看了一眼手腕上的小显示屏，“这边。”他转向右边，那儿有一间餐厅，正是之前达米安和克拉克调查过的那间，阿斯莫德在这里引起了小范围的骚动。
像一颗泡腾片丢进了水里，酸苦的回忆在他胸腔滚动，他说不清这是怎样的情绪，比疼痛更甜，比温暖更尖锐，还有笨重的后悔，很多人在后悔时都会想，如果能重来……但是重来的话，到底要从哪里开始呢？
是初次见面的时候，是发现自己对那个美丽强大的造物有不一样的感情的时候，是发现这种感情开始不受自己控制的时候，还是得知他们将要合作的时候？
往往比不能重来更痛苦的事情就是，早就明白就算重来也还是一样的结果。
他们潜入了餐厅，这里已经找不到当日骚乱时的痕迹，黑暗中桌椅各司其职，安静尽责。
分头检查了各个方位，蝙蝠侠在显示屏上表示自己所处地点的地方按了一下，那块形状的光熄灭了。
代表超人不在这里。
天台的水泥地面滚烫如同烙热的钢板，他伏在其上，低头看着地面……灰色的水泥慢慢变成深红，火一样燃烧，越来越深，又变成了深蓝色，像海底又像夜空；大楼消失了，他在宇宙中漂浮，太阳的光芒也无法照耀到他，刚才的酷热挥散了，他只感到冷。
茫茫宇宙中，他看到了瞭望塔的废墟。一度代表整个星系的智慧的建筑如今四分五裂，破旧不堪。
克拉克努力往那里飞去，失去能力的身体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在虚无中四处乱撞，突然他的后背碰上了什么东西。
他回过头，看见戴安娜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她安然地闭着眼，真言之索缠在自己的脖子上，紧紧地绕了许多圈。她死在了自己的武器之下。
接着他又看到了被三叉戟刺穿胸膛的亚瑟，被禁锢在灯戒变成的牢笼之中的哈尔，衰老的巴里，他死去的朋友们……以及蝙蝠侠，他没有死，却也没有任何生机，冷静又冷漠地放空着目光，黑色披风托着他的躯体，他就这样陷在披风中。
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你们之间已经结束了。
但是明明他们才刚刚开始，他嘴唇上还有布鲁斯的温度，在瞭望塔值勤时，他从正观察着监控电视墙的布鲁斯唇边偷了个吻，然后迅速飞走了。交班时布鲁斯把他拽到监控死角，轻轻碰了碰他的嘴唇。
“这是报复。”蝙蝠侠说道，面具之下看不出他的表情，但是克拉克知道他的眼睛是笑着的。
瞭望塔开始崩塌，布鲁斯直直向无尽星空下坠，他飞去想接住他，却总是差一点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抹黑色沉进更深的黑里。黑暗骑士被黑暗吞噬了。
这是幻觉，是阿斯莫德的圈套。克拉克一再提醒自己，却无法抑制住目睹这种场面带来的恐慌，为什么他们会死？也是因为他吗？为什么他连队友都不能拯救？
为什么他会是这样的自己？
恐慌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他维持着飞行的姿势不能动弹，眼睁睁地看着已经成为废墟的瞭望塔火光迸发，无声地爆炸，继而灰飞烟灭，接着像有一根隐形的导火线一样，不远处的地球也从中心溢出岩浆……
“不——”
他声嘶力竭地喊，却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到，阿斯莫德嘲讽的脸庞又出现了。
“你还想拯救什么呢？”
无所不能的超人，还能拯救什么呢？
他朝虚空挥出拳头，女巫的身影隐去，他的周围开始发出白光，照得他睁不开眼——光芒渐渐柔和，一个个场景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重现，他和达米安一起查阅资料，他在镜子前被达米安亲吻，他们在大床上相拥，游乐园里达米安递过来一个又一个机器猫，零点的烟花，少年的嘴唇有冰激凌的甜味……
回忆像棉絮一样柔和地包裹住他，他仿佛忘却了一切，对着那枚戒指绽开了笑。
白光倏地消失了。他站在晦暗的房间里，达米安站在他跟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戒指掉到地板上的声音如此清晰，将他从甜蜜的过去中唤醒，他手足无措，想把戒指捡起来，却发现小小的一个圆环像有千斤重。
他带着歉意看向达米安，少年的神情从冷漠转为愤怒。
“我恨你。”罗宾一字一顿，“我恨你，外星人。”
可我现在已经是人类了。克拉克想解释，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和你一样，也是人类啊，为什么你不知道呢？
“我恨你。”达米安把戒指从手指上褪下来，随手抛掉。
戒指转动着落在地上，整个宇宙都为此轰鸣。他的耳朵深处也被这声音刺得疼痛，疼得他弯腰蜷在了地上。达米安头也不回地走了，一步一步，隐没进夜色中。烟火仍然在燃烧，冰激凌汩汩地融化，他身旁的人却不见了。
他又只剩孤身一人。
他们把地图上阿斯莫德出现过——或是疑似出现过、可能出现过的地方都搜索过了，一无所获。
父子两人间的沉默更加沉重了，蝙蝠侠对着电子屏又检查了一遍，看看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经过排查后的数字地图上全是代表排除的暗色。
“还有哪里没有找？”罗宾问道。
他摇摇头，按灭了屏幕。
达米安没有再说话，抛出钩爪，从楼上荡了下去。
“你去哪儿？”蝙蝠侠跟上他的脚步。
“还有一个地方。”
与其说是思考，不如说是直觉，有什么东西在指引着达米安，夜色中他飞跃着落在城市边缘的一栋大楼楼顶，这里曾经是繁华的市集，经过年月更替，经济中心已经从这里转移，他们一开始就排除了这块区域，毕竟阿斯莫德需要用魔力影响更多的人，不会选择人迹罕至的地方。
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只能用不休止的工作来让自己心中的不安稍稍减少一些。
这栋楼只有五层，和新兴的商业中心比起来显得又小又落魄，尽管如此，用脚步来丈量五层楼的面积也不是一个小工程，他们从楼层中间的扶梯开始分头找，搜索完这一层之后又回到扶梯回合，接着上楼继续同样的步骤。云层渐渐掩盖住了月亮，阳光从来吝于降临哥谭，现在连月光也不愿赏脸了；废弃的大楼里只有尘埃的味道，潮湿久远，像来自过去的一个阴谋。
他们在天台又相遇，看了对方的表情之后，不发一言地用钩爪从墙体外侧滑了下去。
凌晨已经到达尾声，凛冽的风穿过窗缝，残缺的玻璃发出尖锐的呼号，在这一阵阵的声响中，蝙蝠侠听到了不一样的声音。
像是有人在跑动、翻滚，接着是金属碰撞的干燥噪音。这一带已经没有人居住，动物也不可能制造出这样的声音。他仔细听，感觉到那些声音来自脚下。罗宾也听见了，转动着眼睛搜索声源。
“负一层？”
达米安只是不太有把握地猜测，布鲁斯打开地图浏览商场的平面图，“不是负一层，我们已经看过了。”但是负一层扶梯旁的一个偏门引起了他的注意，达米安看了一眼屏幕：“我记得那里，门没锁，我以为你检查过了。”
他哭笑不得：“我也以为你检查过了。”
那么就只剩一个地方了。
克拉克感觉自己经历了一次宇宙大爆炸。
一切星球都爆炸、碎裂，碎片像流星一样穿过他的身体，像带着沙尘的风，他睁不开眼，勉强抬起手臂遮住脸。
这样的折磨要什么时候才能停下？
他从手臂交叠的缝隙中瞪着不远处的阿斯莫德，制造出这些幻象的她置身事外一般看着超人被幻象所折磨，作为超人的心魔，她清楚地知道什么东西能直击他内心最脆弱的地方，知道怎样能让他由内而外彻底破碎。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他向阿斯莫德喊道，“为什么偏偏是我？”
“是你把我带到这个世界来的，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呢？”
阿斯莫德抬了抬手，一道龙卷风把星体的碎片都卷入，向他袭来，细细的碎片在风的漩涡中挤挤挨挨，像是变成了实心的物体，他下意识地握着小刀要将那片尘土割开，也许这样就能找到逃脱的出口了——抱着如同在梦中一样毫无逻辑的想法，他狠狠地挥刀砍向虚空。
为什么偏偏是他呢？他困惑又愤懑。
“问问你的心，你想要的是什么？”
这些年来，他很少向谁提出要求，因为他觉得给予比索求更有意义，至于他自己，倒很少考虑到。他从一个灭亡的星球来，是一个在异乡生活的外星人，他有人类的身份，有人类的工作，有人类的社交圈子，但是这些远远不能治愈他内心的孤独——他想要的是什么？
思考时他分了心，刀子挥出去时没有收回来，刀尖划破了他的制服和底下的皮肤，并不是很疼，甚至说不上是一个伤口，然而在那一瞬间，一切幻象都消失了，宇宙，星尘，飓风，像被收进了口袋，四周归于静寂。
他站在房间中央，有些愕然。他是怎样走出来的？用刀子割破了飓风？
阿斯莫德依旧在他陷入幻象之前所处的位置，稍短的视线模糊后，他看清了周围的环境，是一个老旧的房间，黑暗逼仄，他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在渐渐回复，透过黑暗看到了阿斯莫德表情不太自然地捂着腿部。
浓雾在他四周渐渐弥漫，幻象又出现了，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腿上的伤口——那里正慢慢渗出血珠，创面周围微微泛红——又看了一眼阿斯莫德。
他抬起刀，对着那个伤口又划了一下。阿斯莫德惊叫一声，倒在了地上，也是在这同时，浓雾消失了。
——原来是这样。他看着沾了血迹的刀锋，心下明白了几分。
阿斯莫德是从他的意识中分化而出的，分化出来之后他们依旧共享一个意识，他在自己的意识中伤害了自己，那么阿斯莫德也会受到同样的伤害。
也会受到同样的伤害，他重复了这个想法，看了一眼对方，阿斯莫德正死死地盯着他手上的刀。
“你要干什么？”
看着他再次举起银刀，女巫这些天来第一次露出了惊恐的神情，抬起手想继续制造幻象阻止他，他换了一边手握刀，对着对应阿斯莫德举起的那边手臂划了下去。
这次他用了狠劲，伤口深可见骨，阿斯莫德痛苦地捂着手臂的伤口，“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我在干什么？超人低头，麻木地看着已经流到地板上的鲜红液体，我在……拯救无辜的人……拯救我自己。
乔纳森教过他强者理应保护弱者，所以他总是用最简单的方式保护人类，保护他的伙伴；多少次了，到底有多少次了？他身先士卒地挡在敌人面前，用钢铁之躯拦截一切攻击；其实有些攻击打在他身上并不是不疼的，他也会被打晕，也会被打得站不起来，只是，习惯了，太习惯了，就像现在，他能冷酷无情地任凭生命的热度逝去，仅仅因为他伤害的是他自己。
“刚才我问你到底要干什么，你没有回答我，”他把刀尖对准了胸口，“这一次，我也不会回答你。”
阿斯莫德没想到他能这么狠，他们本质上虽然说是一体，但思维上却迥乎不同，她哪里知道克拉克顶着凡人的躯体也要和她抗衡到底；她没想到，于是彻底乱了分寸。
“你杀了我，你的意识就会马上消亡！”女巫的声音支离破碎，像风从玻璃的间隙灌进来，敲钟人爬上了钟楼，“我死了你也会死！”——他顿时浑身冰冷，刀尖顿了顿。
“如果我死了……”
他想要的是什么？
他的生命会比绝大多数人要长，来到地球时，他是孤身一人；岁月流逝，他的生命终于开始凋零，也将是孤身一人。地球赋予他人类的身份，黄太阳光赋予他超人的身份，在两者之间他努力地寻找一个平衡，却又疲于角色的转换。有时候他会陷入疑惑，为什么他会有两个身份？卡尔·艾尔和克拉克·肯特，明明都是他，怎样才能让这两个身份共存？
布鲁斯曾爱他，像爱沙里的金，他们相伴的大多数时候都是战场和瞭望塔里的日日夜夜，蝙蝠侠更多接触的是那个遥不可及的太阳之子，而并非克拉克·肯特，因而他那点闪烁的人性便显得那么可贵，他知道的，布鲁斯爱着克拉克·肯特，可理智的蝙蝠侠不爱卡尔·艾尔。
但达米安不一样，他拜访韦恩庄园的大部分时间是以记者的身份，少年追求力量，来自忍者大师的古老血统；罗宾的眼神一直在变，当他不得已在对方眼前展现力量的时候，达米安素来冷清的眸子是有变化的，随着年纪愈长，他渐渐不常动容，那一闪而过的温情自然引人注意。他本该早点发现的，罗宾一直爱的就是卡尔·艾尔，只是属于克拉克·肯特的那个部分，自欺欺人得太怯懦了。
说到底，他想要的只是能同时接受他两个身份的人，既爱卡尔·艾尔，也爱克拉克·肯特，不仅仅是膜拜他的力量，不会觉得他触不可及，也愿意陪他甘于凡尘。
不管是生命还是爱，对他来说都只是一瞬即逝的光华，但是总要作出些不对等的付出，才能证明自己曾经来过吧？
尽管无论如何都还是会有遗憾。
“——如果我死了，是不是一切就结束了？”
克拉克坦然地看着面如死灰的阿斯莫德，忽地觉得一阵轻松，这些天来他受困于自己的意识，伤害了他最重要的朋友们，到现在，终于可以做个了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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