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野里有人声。拇指推开军刀,寒光外溢,是苏尼特哨所派出的斥候,正在附近照例打探情况时,忽然发现雪地里像是有个谁正在趴着。
他们以为这是联盟军的探子,纷纷躬身往雪窝子处接近,可是却发现目标很奇怪,一动不动的,不像在侦查情况,也不像在蛰伏等什么人。
斥候们再走近后仔细打量,雪地里有个一动不动的男人。
几名斥候眸光收紧,再接近,直到围起那男人,彼此交换视线。
其中一名斥候蹲身探了探男子心口的温度,稍稍点头:“突厥人。还能救。”
那到底是救还是不救?
突厥刚臣服大魏,新任可汗刚被册封顺义王,按说遇到突厥人受困雪中,肯定是要救的。
但现在是战事时,谁也不清楚地上的这个突厥人,是联盟军那边还是王庭这边的,贸然相救,唯恐生出事端。
况且要救就得带回苏尼特哨所……
那里藏着小皇帝!
众斥候心里更加纠结几分,几乎想狠心丢下这个濒死的男人就走。
这些人都是苏靖之精挑细选出来的死士,挑选时以品行温良、处事谨慎为先,他们务必得先顾及小皇帝的安全,但是他们做事也不会太狠。
有人从男子身上摸出块令牌,眉头微凝,向其他斥候展示:“你们看,他是安堂的人。”
“安堂?”
顺义王派人去联络铁山大营,那肯定是有事。
谁不知王庭现在基本上也算是魏军的后方之一,此人不救不行。
斥候们相互对视点了点头,这回意见达到统一,遂七手八脚将沉重的男人带回了哨所。
贺波没有直接被带给小皇帝看。
哨所斥候脱下他的脏衣服,盖上棉被,再端来炭盆给贺波取暖,屋内温度渐渐上来。
贺波的呼吸开始从虚弱变得平稳,脸色恢复些血色,甚至能在被子内部,动了动手指头。
他慢慢转醒,恢复意识,眼睛睁开条细缝,眼帘投进的是军营那种熟悉的圆帐顶。
贺波的心中一紧:没记得自己到过这里。难不成,他又被抓回王庭了?
他因为不明情况,没敢说话,就先观察,听他们说:
“这个人醒了!”
“先瞧他身体状况怎么样。哎,等等,刚才卸刀了没?检查干净了吗!”
“……”
旁边人说得是大魏官话。字正腔圆的大魏语。
魏国话他也会说,其实王庭的军事贵族们或多或少都能说几句。但说得这么标准,还是在军帐,这里应该不是联盟军。
这是魏军营地!!!
贺波的头皮在那一瞬间彻底炸开,完了,想投奔联军,却误入了大魏,这是入了贼巢。
王庭皆传众多突厥武将归降大魏,他现在若在铁山大营,许多人认得自己。一旦被人发现,恐怕要直接绑起来送到阵前,要挟联盟军投降,贺波恐惧得喉咙发干!
手在被子里越攥越紧了……
那几名斥候问道:“你是顺义王的人?”
贺波半睁着眼,听到安堂的名字,只想将他碎尸万段。
可贺波不想死,回想起自己夺了安堂亲信的服饰腰牌,抱有一丝侥幸,他试探地点点头,佯装虚弱到无法出声的样子。
事实上他确实挺虚弱的。能装得像。
魏兵便继续追问:“顺义王家中情况如何,可说得上来?”这是在继续验证对方的身份。
方法完全没错,可惜偏偏这人是贺波,阿史那安堂是他的小叔叔,哪怕两家关系已到互捅刀子的地步,贺波也当然知道安堂的事情。
贺波顿了顿,想措辞,抿唇喉咙使劲滚:
“顺义王有母亲阿依娜,被朝廷册封银月夫人。”
“顺义王娶的是俟利发族的女儿,后来成为这支部族最伟大的勇士,守护部落的畜牧业,还有商道贸易。”
这些他说得都是对的。榻边两三名斥候暗暗计较。
又问:“还有吗?”
贺波不假思索:“他有两个女儿,都很可爱,母亲、妻子、女儿……家庭是他的一切,他爱他所有的亲人,要保护他的亲人,杀死所有威胁她们的人。”
那瞬间贺波暗中勾起丝冷笑,实在对安堂充满了鄙夷。妇人之仁。
两三名斥候再度对视,似乎对来者的身份信任了几分,绷紧的身体稍微卸下点防备。
其中为首的道:“你去禀报,盛点饭给他,待会儿再问。”
“是。”
贺波的心稍稍放下。军士先出去,然后很快就回来了,手里端着个碗,强烈的求生欲使贺波被那热腾腾的白气,碗口泛起的香味吸引,他竭力从床板起身。
只有先恢复身体,才能对其他的事情都从长计议。
饭菜端到贺波眼前:“给。吃吧。”
贺波捧着碗,看看食物,他先猛吞了几口止住饥饿。食物滑到胃部的扎实感,使他泛起一股满足,他用碗口遮住脸,鹰隼般的眼睛在碗后面滴溜溜的转。
他察觉出来了口中食物的不同,很令人纳闷。
这……怎么可能!?
第164章 一只晚晚很凶
这海碗的羊肉汤令贺波傻了眼。
汤底呈浓白色, 肯定是被精心熬制,汤饼切成小粒,均匀地吸收了鲜美的汤汁, 适度的膨胀起来, 外皮软糯内里劲道。上头浮着青色的配菜, 大片灰白色的羊肉……
这便是魏军的军粮!?
恐怕病号饭这么吃,也会让人觉得浪费。
可他分明听见的是, “从锅里盛”而不是“去灶上重做”,贺波觉得以自己的身份, 断不至于让魏军给自己单独做饭,那么这就说明, 这里的伙食正是如此。
何以至此?
难道魏军真的是富到流油了?
羊肉汤的味道,已经将贺波完完全全吸引。他味蕾被鲜美炸开,咕嘟咕嘟吞食起来,简直顾不上嚼,又简直想把舌头跟碗一起吞掉。
他边吃边觉得身体恢复了活气。吃完将舔得干干净净的碗递过去,在魏军兵士有点吃惊的目光下,假意扯出个老实厚道的笑容:
“多谢……多谢大哥。”
魏军略点头,留了两人在帐子外面看守,其余没什么表情地走了。
毡帘晃动,帐子空寂下来。
阿史那贺波最后回味了瞬那碗肉汤,满足感过后, 他开始考虑自己的未来, 尾指给帐帘挑起条缝。
外头没瞧见大片的行军帐, 这地方地势很高, 周围是山,远处有瞭望台, 是个哨所。
贺波长长舒了口气。哨所就说明没人认得他,魏军招降的番将必不在此,他能继续装。
胆子稍壮了壮,他心眼转了几圈,想要收集更多情报,于是贺波出门,眼前看见交叉的两支兵刃,将他牢牢拦阻住:
“回去——”
贺波急道:“顺义王……呼,顺义王有要事让我禀报……”
安堂跟卫晩岚之间,肯定有条通信渠道,苏尼特哨所的军士不知,对贺波的话只能半信半疑:“你慌什么!已经有人去禀报大人了。”
“可为何还不召见我?”
“大人岂是你轻易能见得到的,无需多言,回去躺着!”说着便又把他给控制了回去。
贺波几乎被兵士用刀锋摁回帐子里,他的眼珠转了几转,越发感觉这处哨所,跟魏兵的寻常哨所比起来,到处充满了古怪与不同。
这哨所的兵士全部都是精武之人……
哨所得到的物资,远超过它的规制……
哨所还有位主事的“大人”,此前他跟随父汗与魏军作战,可从没听说过哨所里能安排什么重要人物,难道魏军又有什么军事策略的变动?
他必须打听清楚!
趁着联盟军跟魏军之间战局未定!
贺波再度壮着胆子往外面闯,还是那两名兵士阻拦他,这次是真的动了手,刀背拍过去,发出重重地啪的一声,又接了个窝心脚。贺波一屁股坐回帐篷:“哎……哎呦……”
“再敢出来就杀了你!”
“偷看也是死!”
更加奇怪了。
贺波顾不上痛,但是脸上表情却故意装作很痛,虚伪的大魏人总是会假意惺惺地同情。
果然那踹他的兵士面露愧色,没再使用拳脚,只是语气变得也没那么生硬:“大人现在没空见你,等他有时间,我们也确定你很安全的时候,自会带你去见大人。”
——这里有个非常重要的人。
贺波心思颤动。
如今指挥前线作战者,当然是主帅摄政王,可他不相信摄政王会待在哨所,那会是谁呢?
贺波缓缓换了口气,又装作唯唯诺诺的样子,虔诚地跪倒,五体投地向毡帐外面拜道:
“无论那位大人在做什么,我可以等,我有很重要的事情。”
两名卫兵看了看他,觉得他像是个老实胡人,点点头。
***
苏尼特哨所星斗漫天。
夜幕遮盖住远处冲天而起的烟柱,隆隆的炮火声也在逐渐停止。天色越来越黑,观察哨为了隐蔽是不上灯的。兵士先下,稳稳将卫晩岚给扶了下来。
小皇帝裹着棉被在远处观战一整天。下阶梯时,四肢都有点僵,小皇帝打了个哈欠,对军士道了声“多谢”。
“大人客气,属下怎敢担得起!”军士放稳卫晩岚连忙就拜。
卫晩岚有点无力地摇头,轻轻叹了声:“你这样动不动就跪,万一来个外人,仔细一瞧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军士战战兢兢赶紧起来,扶卫晩岚回帐篷。
这个帐篷无论从材质还是陈设等方面,全都是整个哨所最好的,舒适程度不亚于在冰天雪地里搭了个金窝。
卫晩岚被安顿在小金窝里面,窝里暖暖和和,里面早就烧了整天的无烟炭,又在卫晩岚休息之前赶紧把炭盆搬走。
卫晩岚身体陷进个蛋壳状的“懒人沙发”里,把腿也蜷起来,小金窝里面还有个小小窝。
小小窝软乎乎的,里面垫得是最厚实的羊绒毯,躺进去不会塌陷,还能把卫晩岚疲惫的不得了的身体稍微支撑起来。
“懒人沙发”是卫晩岚参考现代的记忆画了张图纸,安排摄政王去做的。
最近他对摄政王很坏。
对,就是很坏,卫晩岚都觉得自己有点坏,还有点惭愧。
他总是忍不住没来由地想闹情绪。
但苏尼特哨所的兵士很无辜,对他很好也很恭敬,卫晩岚不能迁怒人家陪自己闹,就只能等摄政王过来朝他发泄。
发泄的方法主要有,罚他去干活,做这做那的,罚他做个懒人沙发给自己。
他知道这样不对。很心疼摄政王,摄政王忙了好长时间的军务,却还要来苏尼特当苦力。
可他唯一能完全依赖的人,现在只有摄政王。
他很感谢摄政王居然还能再包容他坏脾气,居然还真的努力复刻了个懒人沙发,把自己一整只装了进去。甚至还在沙发外面装上摇板,使它变成能晃着玩的,好大一个解闷的玩具。
摄政王在沙发外面逗他,边晃沙发边逗,捏他的脸:
“一只晚晚。”
“一个。”
“一只。”
卫晩岚就咬人,很凶,还是很坏。
但觉得自己坏透了时也会哭着说“朕对不起摄政王,朕有点控制不住脾气”,幸好苏靖之情绪总是很稳定,无论做了什么,他还是那样温柔,待他好,一有空就来看自己。
“对了。大人……”营帐外面军士的声音又传进来,语气里带着些惶急,“下午我等救了一个自称是顺义王部下的男人,他有顺义王赐给的令牌,说有要事要禀明我军。”
卫晚岚在小窝里半睁着眼,调整了个姿势:
“下午我听斥候禀报前线军事,主力队伍沿着铁山向西,一路驱赶慕容博翰的军队,现在已经将吐谷浑跟突厥余党完全给分开了。”
“是,”军士应道,“没有突厥骑兵的策应,吐谷浑完全不熟悉跟我军作战,我军不停追击,斩杀慕容博翰,或者将吐谷浑军队全歼,只是时间问题。”
卫晚岚将懒人沙发摇得嘎嘎响:“前线的战事很顺利,解决吐谷浑,距离决战只差一步,那贺波为什么还要派人,难道有什么事,让他飞鹰传信都传不来了?”
“这……末将不知。”军士为难。
任何一点状况外的事,都会引来卫晩岚深深的心绪不宁,这让他控制不了地讨厌自己,想落泪。
呜。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卫晩岚揉揉太阳穴:“应该见见此人。”
军士正要做准备。
“等等。”结果卫晩岚又把他给拦住。打消了这种念头。
他知道自己身份特别,但凡有任何人在见他的时候图谋不轨,放毒烟、放毒气、放暗器……又或者来个自杀式袭击,都有可能危及前线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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