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鲛珠暗沉,是下等劣品,不如星点亮。
于是,惊雷峰一众弟子便列剑阵,以剑势引雷纵火,围炉夜话。
殷无涯掏出从伽蓝寺顺来的平安符,挨个挂在徒弟脖子上,边听弟子们吐槽,边悉心叮嘱。
“明日不要逞能,不要恋战。”
“打得赢便打,打不赢便认输。”
手中符仅剩两条时,殷无涯眯起狭长的眼,道:“容舟呢?没跟你们在一起?”
小弟子挠挠头,小声交代道:“师兄去后山练剑了。”
殷无涯又问:“几时去的,何时回来”
小弟子嗫嚅道:“太阳落山时离去。没……没说何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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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相宫外三百里,没有灯火与金壁,辽阔川原无边无际,多年来平整洁白胜过丝绸,此时却有道脚印划破绸面,融入大雪。
容舟当然没在练剑,而是在走路。
从夕暮至黑夜,他隐匿自身气息,避过层层重兵巡逻,徒步翻越无相宫后山,走进雪域,身后背了两把玄剑,逆风而行。
愈往前夜色愈深,风打在剑柄上铿锵作响。容舟重重咳了两声,呛进满腹冰碴。
“停。”
一记声音混杂风雪传入耳内。
“就在此处。”
闻言,容舟驻足抬眸向前看,无数雪片迎面而来,吹进大氅毛领里,冰得他一个激灵,他抖了抖道:“雪太厚雾太浓,什么也看不到。”
那记声音再次开口,道:“拔出无妄。”
容舟咽下喉头碎雪,抬手拔出身后一柄剑,投掷于白茫雪地。
那剑身修长玄黑,剑柄处符纹错综,如龙走沧澜,剑尖晕开大片光芒,扩散至四面八方。
刹那,血腥气喷薄而出,华光横扫,片片雪花连成素白幕布,无数场景跃然于眼前。
万千妖兽从嘶吼反抗到俯首称臣;
鬼魅伸出利爪,向人间讨债,最后落到魂飞魄散。
海潮狂涌,火山喷发岩浆,转而又风平浪静。
剑出鞘的那刻,百只鬼千只妖万只魔俶忽而过。
它们同样穷凶极恶,也同样抵不过那剑斩群山的威压。
少顷,腥风消弭血雾散尽,‘幕卷’支离破碎,白雪中只留玄剑。随后,它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又轻松拔起。
江逾白玄氅墨发,衣袍猎猎,脸色虽苍白,握剑的手臂却平稳有力。
容舟眼眶皱缩,呆若木鸡,虽已有准备,但依旧被方才种种所震撼。
他喃喃道:“老天爷,我竟有个神仙师兄。”
第1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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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在归元桃岭瀑布前, 江逾白吸纳方圆百丈灵气,神魂出窍,轻飘飘按住了容舟, 与其对坐于行云下。
落座后,容舟开门见山, “黎纤是妖吗?”
江逾白颔首, 坦白道:“他生于折吾深处, 是天地之精,山水之灵。”
容舟瞠目结舌:“你何时知晓的?”
江逾白道:“见他第一面。”
“你养妖!”容舟骇然:“你疯了!”
“嗯, ”
江逾白点头, “疯了, 早就疯了。”
疯了, 早就疯了, 一万年前就疯了。
山谷柔风轻拢,鸟雀低鸣,四野一片暖融,伴着潺潺水流,江逾白平淡地述尽了前尘与今生。
在虞渊上方,有七十二山峦盘踞于云巅, 那里终年沐浴圣光,紫气昂扬。
外界风雨琳琅,但灵山的月色永远温柔, 浮空花桥凌驾天穹,仿佛春色可以永恒。
浮黎在这里生活很久,他白日在山间打坐修行, 听风煮茶看花下棋,夜色降落时, 他便折椿杈为剑,机械性出招收招,几万年如一日。
渡厄鬼域那位小堂弟曾说他无聊,说他生活乏味,笑他整日练剑不知要用来干嘛。
遭人调笑,他也不恼怒。松风穿堂过,少年郎拂落肩头梨花,抬首敛眉,“天地终有浩劫,当居安思危、防患未然。”
堂弟听了,先是一怔,便大笑他杞人忧天。
那时,小酌煌锦衣华服,乘着八尾火凤辇,高高在上,神色天真又桀骜,“那又如何,我与堂兄生来为神,强大而尊贵,合该受万物敬仰,理应永生不灭!”
小浮黎用漆黑的眼珠注视他,平静而沉稳地反驳,“没有谁生而尊贵,而万物也皆有变数。”
这时,小堂弟便会大声叫嚷,胡搅蛮缠,甚至会动起手来。
后来,在日复一日地争辩打斗中,变数终于到来。
洪荒末期时,大罗神仙的气运已尽,诸神已到末路,开始如流星般逐次陨落。
寒风肆虐而起,从北域席卷四合八荒,灵山也开始下雪,从细碎如丝到铺天盖地。
山间的花一朵朵凋零,连月光也变得冷冽。
于是,浮黎不再煮茶下棋,椿树枝换成屠戮剑,这位终年待在琼宫玉阙里的神,终于,终于要去红尘走上一遭。
他踩着青鸾的翼,从天边落到人间。
他父神的旧部戍守北域,他便在南结庐列阵。
百里竹林平地而起,十方妖魔不敢来犯,此后数年,无论天灾妖祸,浮黎从未离开南境半步。
他身体力行地告知所有生灵:即使天阙只有一位神明,也将庇护人间。
浮空竹楼有只铜镜,光滑平整,高高悬于穹顶,某天夜里,浮黎轻挥衣袖,铜镜碎作十万八千片,映出诸方景象。
乡间百亩良田,三两小儿赤膊下水捉泥鳅;长街彩旗飘扬,茶香酒气四溢;巍峨高山中,一片海棠如火如荼……
浮黎视线寸寸流转,定格在某一片处。
初春时节,折吾河面破冰,隐隐有咕噜咕噜水泡声。
前两日,青鸾鸟传信,南境有妖鱼,形大而圆,长势极快,隐隐有暴动之兆。
然而此刻,河面莲叶飘浮,河底水草摇曳,连只鱼儿影子也没有。
“看来是化形了。”
浮黎轻敛眉峰,眸色隐晦,下一刻便出现在折吾河畔。
他走入蜿蜒隧道,来到山洞最深处,外界天高海阔,与此方逼仄空间形成鲜明对比。
屠戮已化剑出鞘,冷刃寒芒、随时待命。
化了形的妖不大、不圆,也没暴动;他瘦瘦小小一只,正乖乖蹲在陶罐旁边,等待今日的晚餐。
许是听见动静,鱼妖敏锐地回头,光滑如镜的剑面映出一张俏脸。
黛色眉桃花眼,明明是昳丽漂亮的,可他瞳色太浅了,神情太软了,所以无论前世今生,浮黎都只觉他可爱。
觉得他煮饭时可爱,吃水藻时可爱,砸贝壳时也可爱。
于是,屠戮寒芒褪尽,长剑化作一颗照明玉珠,折射出世间最温柔的光。
鱼妖歪头问他,“你是两脚兽吗?是来杀我的吗?”
浮黎低头,神色很淡,他想说“本尊来度化你。”
但转念一想,不,不对。
所谓度化,是超度,点化,洗净妖魔气,重塑根骨、方入轮回。
可眼前的妖,脸庞稚嫩,神色天真,周身笼着暖光,灵魂干净而纯粹。
这只妖毫无半分邪念,所以,这位仙垂下眼,眸色也柔了半分,开口道:“我是来养你的。”
这一养便是四季轮回。
黎纤是浮黎见过最特别的妖。
他喜欢种花栽树,喜欢吃糯米团,做的最过分的事情是抢后山两只熊的蜂蜜,其余的时间便靠是在窗口看星星、听风雨。
一场丝雨淋漓而来,烟笼竹林,林间一只巨大的鸾展开双翼,梳理被打湿的羽毛。
赤青的羽毛摇曳,蓬松如同的天边祥云,浮黎在小妖怪的眼睛里看见了羡艳。
那个时候,黎纤还不能摒除鱼的本性,没骨头似得趴在窗边,边吐泡边赞叹说,‘它的翅膀好大,羽毛好漂亮!’
他把脸埋进臂弯,闷闷出声,“我也很想长漂亮的羽毛……”
浮黎听了半晌,随后展袖挥出一道劲烈的灵气,窗子应声闭合。
挡住了檐角坠下的水珠,也挡住了树枝上的青色鸟影。
黎纤不解地望过来,眼珠上有被春雨熏腾的水汽。
浮黎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你的鳞很好看。”
闻言,黎纤眼珠睁得大大,惊讶道:“真的?真的好看吗?仙人喜欢我的鳞?”
浮黎把头转向另一边,轻声道:“好看,喜欢。”
黎纤笑起来,眉眼弯弯,撑起油纸伞蹦跶着出门买点心。
几个时辰后,这场雨终于停歇,浮黎在静室打坐。
小鱼妖踩着最后一抹夕阳晃进竹舍。
静室的门被两根细指扒开,随后鱼妖就扑腾到了浮黎面前。
他脚步虚浮,呼吸间有浅淡酒气,怀中有一大包点心,是几颗由黄纸软皮裹着的酒酿团子。
——原来是喝醉了。
浮黎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准备抱他去休息。
却不曾想,小鱼妖突然直起身凑到他身边,眉梢带着喜气,道:“我有东西送给仙人。”
他边说边伸手进衣衫左右摩挲,随后便见他掌心中躺着一团红线,线尾端系着晶亮的薄片。
浮黎瞳孔微缩,“何物?”
“我的鳞。”黎纤指了指心口,“我的护心鳞。”
“仙人带我回家、给我吃食、教我术法、为我取名,我很开心,我觉得仙人待我很好。”
黎纤吃了太多酒酿,醉得厉害,讲话格外磕磕绊绊,“那两只熊妖说过,屠戮剑下不留活物,可是那日我伤人后,仙人用它打我,我第二日便好了……”
“仙人为我封印渡厄城的鬼仙、杀死附近所有想分食我的妖,又特意在我的小屋子里放好多珊瑚和水藻,每次有危险时都挡在我前面。”
他把头埋进浮黎怀中,轻轻道:“我没有什么好东西,只能把最漂亮的一片鳞给你。”
随后,他轻轻把红绳挂在浮黎脖子上,便两眼一闭,彻底沉入梦乡。
那时,天是清的,风是轻的,方圆百里落针可闻,可浮黎的心却不静。
他安顿好黎纤,转身缩地成寸,召来一只飞舟于云间穿梭。
岑隐正在黎阳城上空练习御剑术,见到他时立刻追上来,大咧咧地请他围炉煮酒。
傍晚的黎阳城依旧繁华,画舫水榭五光十色。
小酒肆傍湖而立,二者乘木舟飘泊,周遭笙歌不绝。
炭火噼啪响,酒水很快沸腾,岑隐率先搭话:“仙人夜半驾舟是为勘魔探妖,还是加固阵法?”
浮黎神色淡淡:“无事,随便飞飞。”
岑隐嘿嘿一笑,“凡人有心事就爱随便走走,仙人有心事就爱随便飞飞。”
浮黎睨他一眼,神色很冷:“天阙众神,太上忘情,无情亦无忧。”。
岑隐把杯斟满,自顾自道:“我们凡者解忧的法子是找寻三两好友,边喝酒边聊天。不知仙人们如何排解?”
浮黎神色更冷,“莫要妄议神明,会引来天雷。”
岑隐笑了笑,“神君授我心法,引我入道,赠我宝剑,是岑隐大恩人。你的恩情,我一万年都还不完,此时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当个只长耳朵的傀儡,听仙人倒苦水。”
浮黎正视他,淡淡道:“那不是苦水。”
“哦?”岑隐摸摸下巴,“莫非是糖水不成?”
浮黎道:“是糖水。”
岑隐替浮黎斟满一杯,“烈酒要趁热喝,糖水也是。”
瓿中酒花飞溅,连湖风都染了浓香,旁边楚馆折子戏进到高潮,伎子语调抻得悠长:“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珍惜眼前,早与佳人结良缘。”
“好!”岑隐鼓掌应和:“好一个‘早与佳人结良缘’。”
“凡人一生不过百年,当声色犬马,快活一日是一日;神仙虽千秋万载,但光阴若白驹过隙,也应及时行乐!”
他颊腮发红,动作滑稽、眼神却依然清明,不知是醉了,还是装疯卖傻。
“我想好了,等我可以一剑断开这片碧湖时,就像向我心爱的姑娘提亲!仙君呢?不知仙君何时行乐?何时跟鱼哥结良缘?”
浮黎未做回答,只再次提醒:“妄议神明,会遭天雷。”
语毕,便见乌云聚拢,忽有一道雷火降下,劈向湖中央,掀起无尽涟漪。
岑隐扶不稳木舟,脑袋砰地砸在桌上,昏了过去。
浮黎收起雷火,临风而立,仰头饮尽杯中酒。
这里的酒比灵山的辛辣,可再劲再烈的酒也灌不醉一位神君。
北域的雪就快要覆没人间,天劫将至,他能与黎纤结良缘,却不能和他共白首,更舍不得与他共生死。
黎纤是那样的鲜活,他那么喜欢亮晶晶的灯火与星星,他的眼睛里装着对尘世的向往,他如同春日下蓬勃的小树苗,应该好好长大,而不是陪他去死,更不能带着痛苦的记忆去活。
逝者如斯,月亮照古今,南境的夜晚依旧柔和,可故友已君埋泉下,物是人非。
瓦肆碧湖消失,酒气散在风中,眼前徒留略有呆滞的师弟。
“所以……黎纤忘记你了,在人间游荡了一万年?”容舟问道。
“他忘记我了,”江逾白道:“却没有游荡,而是在海底沉眠。”
——在寒冷而漆黑的海底沉眠了一万年。
第124章
“所以……”
容舟脸色发白, 有些艰涩道:“你们生离死别了一万年。”
江逾白面容微动,瞳色晦暗,“对, 我们分开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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