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山腰,山顶,以及许多不起眼的角落都被插了彩色的小旗子。
岑书研盯着几只鲜红的旗子,沉闷道,“星轨异变,星子将连诛、琼林大比在即、北域扶苍动荡……,这些事哪件不是头等大事。”
美艳的女人阖眸静思,她从未想过,原来继承五座山头是这般辛苦的事。
殷无涯反驳道,“孩子受欺负不能算小事。”
岑书研回道,“如若他与妖为伍,那自然应接受惩罚;如若旁人冤枉他,我也会为他讨回公道。”
殷无涯扶额,“我说了快两百次了,黎纤并非妖物,是乖巧懂事的小孩子。”
岑书研没接茬,又低头做事,在她看来,万物眼见为实,无论传言真假与否,都需自己去认证。
见状,殷无涯沉默了会儿,又恳求道,“你若忙完了,有了空闲时间,记得摆出师父的龟壳卦盘,用追魂术试着招招逾白,你是他的亲娘,你的血阵要管用得多。”
“孩子先被咱们找到,总比先让别人家抓到要好。”
他絮叨着,“你记得如何摆阵卜算吧?要不我留下教你?”
岑书研摇头,表示自己会做。
殷无涯摸摸鼻子,仰天长叹一口气,第八千次幻想,若是逾白,黎纤两个崽中有一个是他儿子该多好!
随着脚步声逐渐远去,离火主峰万籁俱寂。
岑书研从纳戒中拿出一块甲壳,质地坚硬,色泽黑亮,大抵是只万年老龟的壳。
是那便宜爹留给她的,其实除却五座山头,岑隐还给他留了好些法宝古籍,而自己却没能给他养老送终。
岑书研有些后知后觉地反映过来,离火主峰好像静了很久。
没有老爹摇骰子打牌九的稀里哗啦响,也没有儿子日夜挥剑震落花叶的簌簌声。
偌大一座峰只剩她自己。
岑书研并拢手指,贴近手腕,登时显出一道极深血痕。
血流涓涓着,流淌到龟壳中心,顺着纹隙渗透龟壳。与此同时,她便默念拗口咒语,边释放灵压。
壳心冒白烟,渗入饲主识海,岑书研入定,在一片缥缈烟色中,她看见了熟悉的地方。
一座山峰,离自己很近,甚至可称为咫尺之间。
‘归元踏雪岭。’
岑书研兀地睁眼,拿起佩剑,抬步跨门而出。
第120章
踏雪岭毗邻惊雷峰, 却无铁索栈道勾连,更无护山大阵的照拂,多年来, 都是孤伶伶地伫立于此;名字‘踏雪’也不可捉摸,毕竟南边没有‘大雪满山岗’, 也没‘寒川飞霜’。
山内有竹有柏, 泥土带着点松木香, 山顶烟色朦胧,云雾下是大片翠绿草坪。
青草芳香柔软, 坪面长有大簇花朵, 总是能引来鸟儿们栖息。
然而这几日, 除了仙鹤和鸥鹭, 还来了只别的物种。
是人类的外表, 有鱼儿般的灵敏。那人类初来乍到,也不管鸟雀听不听得懂,就眨着桃花眼说自己叫黎纤,他和它们一起喝露水吃花瓣,他还会摸着鸟儿翅膀,发出羡慕的低叹, ‘我原来也有小翅膀的’
人类长得好看,但总是闷闷的、蔫蔫的;有琥珀般润泽的眼珠,却频繁耷拉着眼皮, 望向岭内深泉处,好像在等重要的人。
梨木舫在江上漂浮了些许时辰,于三天前破晓时, 抵达南边境内。
进山后,江逾白被江正初带入瀑布后的冷泉淬体洗髓, 黎纤则被留在外面,并被告知只能在岭内活动,千万不可越出岭外半步。
几日来,黎纤的生活就是喝露水,吃花瓣,以及蹲在瀑泉外的草坪,眼巴巴地等江逾白。
他今早在山腰摘了几颗松树果,此刻正扒着里面的松子吃,他吃几粒,鸟儿来啄几粒,一来二回,便掌心空空。
“没有啦,去玩吧。”黎纤交代道。
小雀鸟瞪着乌溜溜的眼,瞅他脚边的松果,不依不饶。
黎纤抿抿唇,拒绝道,“不行,这两颗大的是留给白白的。”
小雀鸟们好似听懂了般,也不再朝他要。
“好乖。”
黎纤抬手准备雀鸟们的脑袋,却忽听而来传来阵水流激荡声,似山洪奔腾。
他的手顿在半空,呼吸骤紧,心脏也揪在一起。
江先生说过,白白体魄重塑,真元回流,识海内混沌灼热,四肢百骸释放出真元会引起岭内、归元、南境乃至整个世间的灵气波动。
这些句子玄妙且深奥,妖怪鱼听不懂,也无法理解。但他明白江逾白‘筋骨重塑’时会遭受疼痛与折磨。
半晌后,瀑泉躁动消失,又恢复泠泠水流叮咚。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极轻极沉稳,黎纤敏锐地转过头,一道身影晃入眼中。
其人身上有草药和书墨的香;但黎纤总觉得不对劲,他感觉这个人类被某种奇怪的东西环绕,潮湿腥冷,像是掺着血水的冰。
江正初手中提着个袋子,鼓囊囊的,装了不少东西。
黎纤轻嗅嗅,问到了香甜的糕点味。
江正初伸手,把袋子递给他,难道开口说话,“是山下铺子的酥饼。”
黎纤接过来,又躬起身,小孩子似的乖巧道谢。
此番举动倒让江正初有些意外,他看着黎纤脚边几株光秃秃花枝,略有尴尬道,“抱歉,山中吃食少。”
“没关系。”黎纤挠挠头,“我喝露水、吃花瓣,就能填饱肚子。”
顿了顿,江正初提醒道,“瀑泉旁有片桃林,连通离火峰,逾白小时候总在那里练剑,你闲来无趣,可进去看看,但切记不要踏出结界半寸。”
江正初饱读洪荒博物志,对上古仙妖有诸多了解,但他觉得眼前的这只,过分的懵懵懂懂,着实太像小孩子。
——看来书里讲的也不全对。
水流喧腾,有几朵浪花翻滚,黎纤睫毛颤了又颤,缓缓道:“我会连累白白吗?”
回归元时,几人虽走的是水路,但南境渔业发达,折吾两岸渔民颇多,他们总在岸边交流吵嚷,大妖稍动下耳朵就能听来一二。
黎纤知道,自己身份已经暴露,估计全天下都知道他是只鱼、并且想要杀死他以绝后患。
早在万年前,他早已尝过被追捕,被打杀的滋味。
他明白,每个种族都是这样,纵然进化几十万年,纵然拥有了最高的智慧与最锋锐的武器,依旧是会害怕未知的、奇怪的东西。
黎纤不怕被追着打杀,但他不想江逾白被他拖累。
他说:“我可以…离开,藏到海里面。”
这句话很轻,能被飞流轰鸣声轻易压过,但江正初听到了。
他没接话,而是站到了飞瀑下的礁石上,眺望山下,仿佛在等候某位客人。
半息,江正初开口,声音没有丝毫温度,“藏不了的,有些人眼中不容沙,哪怕上穷碧落掘地三尺,也会将异类抓出来替天行道。”
黎纤缩缩肩膀,眼睫垂下去,遮住了眸光。
“其实你很幸运。”江正初面上有了点长辈的和蔼友善,“有人护着你,愿与你生死与共。”
黎纤蹙眉,“不,我要白白好好活着。”
远处旭日冲破晨间雾,爬上高空,不属于踏雪的陌生气息逐渐蔓延。
——有客到。
“山脚大半禁制已开。”
江正初抬手指向旁边那片粉红桃林,不容置喙地对黎纤道,“去桃林结界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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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岭内外共有数十道禁制,横错交织着,多重防御术法叠加,惹得任何灵器神兵失效。
任岑掌门修为高深,也只能徒步登山。
此时,女人走在山间小路上,瑰红衣摆扫过杂乱草丛,像是盛夏翩飞的蝶。
登临山顶时便有云雾扑面,女人展袖一拂,云开雾散,林屋雅苑现于眼前。
质构古朴低调,却不失典雅,还是十年不变的老样子。
院子有方桌圆椅,桌上有套茶具,以及两只白釉质描花的瓷盅,显然是备好招待客人的。
岑书研自顾自坐下,煮水煎茶,青烟袅袅上升时,也恰逢主人归家。
江正初在她对面落座,接过一杯茶,淡淡道,“有何贵干?”
“明知故问。”岑书研开门见山道,“把逾白交出来。”
江正初依旧淡漠,“他不在。”
岑书研皱眉,肯定道,“卦象所显,他就在此地。”
江正初道:“哪来的卦,竟比学宫的追踪罗盘还管用?”
岑书研道:“是我用了自己的血,我与逾白是血亲,所以卦象准确无误……”
“你也知自己是他血亲。”
江正初猛地抬头,直直看向对方眼睛。
“我……”
岑书研微怔,竟一瞬息茫然。
半晌后,才缓过劲来,她抽出山海剑,眸色晦暗,几乎用肯定的语气道:“踏雪岭的灵气阵有异动。”
高境者不但真元饱满浩瀚,对人间灵气格局的变换也较为敏感。
岑书研入山时,便发现此地灵气分布格外诡异,有某一处的灵气十分浓稠,像是雪山极光下的寒潭,纯彻而幽深。
她剑尖微扬,划出一道尖锐剑气;登时,瓷盅与茶具应声而碎,“把人交出来。”
江正初却没动,依旧一声不响地盯着她。
岑书研呼出一口气,退而求其次道,“即便你不交出逾白,也应先把妖邪交出来。”
“妖邪的事情一日不解决,百姓则一日不得安生。”
“逾白是归元少主,如今却与类似妖魔之物牵扯,我总要给天下人个交代。”
江正初眯眯眼,“你想如何交代?”
岑书研坦荡荡道,“若真如传言那般,一个是妖邪,一个自愿与妖邪勾结为伍。”
“那便,”她的声音越发冷硬,像是手中冒精光的剑,“那便该杀的杀,该打的打。”
“该杀的杀,该打的打。”
闻言,江正初重复着,短短几个字在嘴边碾磨了数遍。
岑书研道:“天地分阴阳,日月照古今,上古洪荒时有神佛有妖魔,彼此倾扎,两厢抗衡,此乃洪荒运行规律;而后神佛堕天,妖魔陨命,只余人族于世,万年间,尘世运行规律已由人族制定。”
“若是有邪物出现,必将引起恐慌骚乱,理应掘株除根。”
“而吾辈存活于世,当除邪卫道……”
“那我呢?”
淡漠的,夹杂着雪粒子般冷冽的声音传入耳朵。
他用修长而苍白的手指捏住剑身,而后迅速向上一提,剑尖便贴在了自己脖颈。
“做什么?”岑书研拧眉道,“你疯了不成?”
江正初回道:“按照你的道理,我也是不该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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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纤刚把松子装入竹筐里,岑书研所释放的灵识便大面积地铺洒开来。
小妖怪躲过灵识追击,两条小细腿飞快地跑,鸟儿般得轻敏,正好在即将被追上时进入桃林的防御结界。
结界外层光怪陆离,像是一汪潋滟的春水。
它呈‘碗’状,倒扣于头顶,堪堪罩住了小半个桃花林,不知是不是受主人真元影响,结界内的桃株格外生机勃勃,树根茁壮,果实饱满。
黎纤蹲在桃树下,双手撑腮,开始静悄悄地等待。
他在等‘客人’走,再去找白白。
他有些感慨,辛亏大妖目力好,纵然相隔几丈远,也能穿透花枝,看到汩汩水流后面,阖眸入定的江逾白。
俄而,忽听外面有长剑吟啸,黎纤抖抖耳朵尖,顺着声音来源处瞧去。
先入眼的是一片雪青色衣摆,来人气质温敛,唯独一双眼内含黠色,动也不动盯着结界内。
那个瞬间,黎纤甚至以为沈清浔看到他了。
“有完没完!”
“你他妈是不是魔怔了?”
容舟迟几步追上来,以剑伫地,呼了口气,而后他指着结界层,大声道,“这里是踏雪岭地界,里面住着逾白不问世事的爹。”
“人家向来不沾染红尘俗世半分,况且岭内有无数结界与迷樟叠加,一切灵宝法器失效,除了逾白和掌门,没人认路;你贸然闯进去,若是被大阵绞杀成肉酱,我不会给你收尸的。”
沈清浔收回目光,道:“好,那我们便等在此处。”
“你别不拿自己当外人。”容舟咬牙,“昨个半夜,我陪你在山中搜了五个时辰,甚至还借来了武器库里的缚妖锁,但一晚上连两人的影子都没抓到。”
“这便足以证明逾白和黎纤没被归元山私藏,我赢了赌约,你也该带着你的狗屁同窗们滚回学宫,退出琼林大比,关起门来好好抄书。”
“至于抄什么呢……,我的要求其实也不过分。”
容舟勾起嘴角,恶劣地笑笑;“就抄‘沈清浔是王八蛋’吧。”
听他此番嬉笑作弄,沈清浔也不生气,而是解释道:“容道友,我还没输,前日与你打赌时,定下的范围是整座归元山。”
沈清浔指着眼前瀑泉,“容道友就没感受到瀑布那边有股神秘力量?难道不想一探究竟?”
瀑布水流倾泻,像是飘飞的绸带,闪着银色的芒,晃得天地间光怪陆离。
瀑布后好像藏有某种混沌而玄妙的力量,纵然有禁制阻隔,也能感受到其纯湛浓厚,完全不同于此间的任何一种修行体系,不需捕捉天地灵气,不需吸纳日月精华,本身就是能量源头,神秘且强大,宛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
容舟道,“所以,你怀疑逾白和黎纤藏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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