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黎纤跑过去时,见人正捂着断腿痛哭流涕。
再没有几时辰前大骂小修士的嚣张气焰,也没了游江赏景时的风雅,富贵公子醒过来后此刻只剩狼狈。
“我的腿好痛!痛死了,我要回家。”
他挣扎着去解缠缚腰间的藤萝,却半晌也解不开,他抬眼去瞧,见众人都被捆着,藤的另端被攥在一只妖的手里。
由于方才的恶斗,黎纤气息尚未稳定,眼珠还泛着蓝,额角与脖颈的细小鳞片还未消退。
“鱼…鱼妖啊…”公子顿时惊恐不已,挣扎着后退。
黎纤不明所以,他蹲下身,掏出个瓷瓶,想倒些药粉在他断腿处止血。
“妖怪!你别过来啊!”公子惊悚道,“你一个危害黎阳不够,竟敢拉着其他怪物过来!”
“在江底吃了那么多人还没吃饱吗?如今又要把我们拖去哪里?”
“浮黎君真该把你杀了!”
随着他的声声诘问怒骂,受了轻伤的几人也陆续苏醒,纷纷加入征讨队伍。
“苍天无眼啊!鱼妖残忍暴虐,怎配活着?”
“畜生永远都是畜生,该死该杀!”
当然其中也有部分软弱的,他们在一片骂声中苦苦哀求。
“鱼大王,我家中尚有妻儿老小,都指着我划船赚钱养活,求您绕我一命!”
“鱼大王,小的能为您引来更多口粮,求您,求您别吃我!”
……
黎纤保持着洒药的动作愣在原地,指骨发白,快要胜过手中白瓷瓶。
他缓慢而僵硬抬头,逐个扫过众人。
小妖怪的眼睛很漂亮,是桃花瓣的形状,干净得像雪山尖的溪水。
这样的一双眼睛里,正倒映着人们的表情,愤怒,厌恶,恐惧,欲杀之而后快的憎恨。
“都闭嘴!”岑隐一脚踹在开头骂人的公子身上,咬牙切齿道,“你他妈的!不如让你死了!”
“就你这种脑子,吃了都怕中毒。”
他拿剑的手被气得发抖,愤怒背后又是阵阵心寒。
今日这位眼无珠的公子,不就是昔日的自己吗?
浮黎仙君当初能深夜上门,向他为黎纤讨公道。他此刻也能为黎纤一剑砍下眼前人的头颅。
可是,无论如何,都杀不死,灭不净人们对妖亘古弥深的惧与恨。
他转过头,带着怜悯望了眼黎纤。
黎纤背后是广阔江流与巍峨高山,他孤零零站在江坝,脸上茫然得不像话。
岑隐无声叹息,天地这般大,怎么就容不下一只妖呢?
江风掠过,吹得黎纤衣袍猎猎,显出身形轮廓。
岑隐发现,原来这妖这么单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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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叫骂声戛然而止,江畔响起几声巨响,宛如惊蛰时的沉雷。
江心炸开滔天浪花,团团黑气翻涌,又一点点地退去,露出畸形狰狞,混着血的魔物。
黎纤的脸上茫然褪去,抿了抿发白的唇,轻轻讲了句,“完球。”
完球,它们来了,跑不掉了。
黎纤心想,跑不掉,就打吧。
他徒手掰断大舟残骸上的铁桅杆,而后,如离弦箭矢,断线风筝,踏水奔袭近百里。
浊浪排空下,众人向后退,唯他向前跑。
没有蓄势,没有前兆,黎纤出手极快,上来就打,架势很凶很猛。
在折吾河与群妖的数次战斗中,他明白,进攻有时比防御更安全。
岑隐剑指众人,“来!都张开狗眼看看,若是没有黎纤,你们该是谁的盘中餐!”
“妖有人之灵,鱼大王是只好妖!令人钦佩啊!”公子变脸如翻书。
“鱼大王受仙人熏陶,已有菩萨心肠。”
其余人接连应和,有真心,有假意。
岑隐心道,去你妈的熏陶,他鱼哥生性善良,去你妈的菩萨心肠,战神之子浮黎本人都未必有。
总之,他们的愤怒消失了,憎恨消失了,他们看黎纤的眼神变了。
残忍暴虐的大鱼妖没了,黎纤变成风雪中被人寄予厚望的一息烛火,一抹阳光。
岑隐恶劣地希望,黎纤别打了,赶紧逃吧,留下这群猪头,跟魔物共沉沦。
浓稠的雾遮掩月亮,灵气也变得稀薄。
雷声似吼,涛声如啸,魔息一缕缕地凝成网,倒扣于江面,
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紧,不可名状的恐惧骤然降下!
黎纤疾退数百里,掀卷一片波澜,江堤土壤扑簌落下,碧澄春水稠如墨。
岑隐压住心中惊骇,拔剑纵跃,脚步飞驰,宛如踏在云雾间。
踏云归息,影至身随。
岑隐来到黑色风暴中央,长剑如青光。
他想,今日无论如何,都得让鱼哥全须全尾地好好活着。
长剑铮然,被灌注周身真元,像是在被烈火淬炼。
却见,天边忽然飘来一滴雨。
它穿过厚重的雾,落在黎纤眼角的小红痣上,溶成浅浅水痕。
转眼,静寂长空便落了场细雨。
雨声滴答,看起来很柔和,与南境往日里的绵绵丝雨并无不同。
可是,在靠近魔物周身时,便又化作无数锐利小剑。
小剑列阵,剑气交错缠绕,纵横于天地间。
形成半弧寒冰,恰似雨雪杂糅的弯刀,疾驰千里降落。
仅在半瞬,就翩然而至。
这刃厚重,冷冽且锋锐,它划过风暴,寸寸割裂魔息。
魔物血肉在半空爆炸,触手,头颅,滚落江底,砸出泼天水花。
潇潇雨幕中走来一人,宛若神明降世。
不对!岑隐心道,他本来就是神明。
猛烈的冲击力致使二人急速坠落。
岑隐‘扑通’摔在江岸礁石,膝盖都磕秃噜皮了。
黎纤稳稳落入一个怀抱中,温暖,干燥,带着浅淡的竹松燃香。
他把脸埋进宽厚胸膛,寒凉与风雨皆被隔绝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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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物被杀光,伤员死者被逐次送回家,江流又恢复清澈。
两岸棠梨重焕生机,夜色也温顺也起来。
浮黎的衣摆沾了些碎雪,像是刚从冰川雪原中赶来。
岑隐捂着抽痛的腿,“仙人,那些东西是……”
浮黎道,“是魔,万年前古战场留下的魔。”
岑隐错愕地说不出话,这回他连指尖都隐隐作痛。
“仙人,”黎纤扯扯浮黎的袖子,“你受伤了吗?”
“我很好。”浮黎将他放在岸边的青草地间,伸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瓜。
而后,他又眺向天边,目光被月影拉得深远。
一只妖可以目极千里,在南边的荷花荡中可以看到北边雪巅的红梅瓣。
那仙呢?
会看到什么?
会透过漫天流光,看到前尘和未来吗?
岑隐大着胆子问道,“仙君,快要变天了吗?”
闻言,浮黎收回目光,轻微颔首。
黎纤眨巴眨巴眼,又去拽浮黎袖摆,软绵绵的,“我们回家吧。”
——回家,我们躲进小竹楼里。
浮黎召了只青鸟,黎纤灵活地爬了上去,动作亲昵地和青鸟打招呼,又仔细捋顺着它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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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南境河流涨汛后又过几日,东边渡厄城起了把大火。
冲天烽烟火光中,号角被彻底吹响。
擂鼓声,爆炸声,呐喊声,纷乱交杂,彻底撕裂平静天空。
魔息如潮水,连绵不断地冲击尘世。
死掉的会成为新生魔物的养分,它们进化极快,甚至高阶魔物会捏出幻魇,将人扼杀在美梦中。
它们开始毁灭庄稼与住所,在人们的奔溃呼喊中,将其吞噬腹中。
九重天阙的仙逐渐陨落。
有的被天劫所累,散尽修为道行,不入轮回境,魂归大地。
有的为护一方民众,以身殉天,化作春风细雨,零落红尘碾做泥。
归元剑宗却在点滴地壮大,小修士都已成为数百人的师兄
他们穿着鸦青道袍,抗着鎏金旗帜,奔走在诸方战场。
在战争不频繁的夜晚,岑隐有时会在山间练剑,有时会对着月亮喝酒。
可惜,梨花白酒香冲天,却也遮不住满城的血腥气。
时隔百年,千年,甚至万年,这位叱咤八荒的初代修道者也总忍不住感叹,原来‘变天’时要牺牲那么多条命啊。
短短几月,燎原火从东至西,烧光了沿途草木,四野之下皆为焦土。
西川山河动荡,北边风雪挟魔息,南境的江流快要漫过归元山。
人间彻底乱了。
岑隐再无半点耍剑喝酒的时间,他守在黎阳外围,连日夜厮杀。
在一个傍晚,他们杀退一波魔物后,恰逢乌金跌落远山。
剑修队伍浩荡归城休憩,岑隐边擦着剑,边肆意眺望,在马蹄扬起的漫天灰尘中,他瞥到几里开外的竹林中,青鸟盘旋,唳鸣不止。
晚风中,林内竹叶沙沙响,檐下一盏鲤鱼纸灯摇曳。
岑隐踩着一地婆娑树影,扣动了篱笆院的门。
院里的石桌摆满了方形纸片,黎纤提着紫竹骨笔,行云流水地划拉着。
见岑隐来了,也没停下手。
“鱼哥,”岑隐凑过去,掏出包炒栗子撩在桌上,烛火明灭间,他看到了纸片上的奇怪图文,当下问道,“这是什么符?”
小妖怪刚从风雪界回来,还披着雪白斗篷,只露出张清秀脸蛋,“防御符,仙人让我回来把它们贴在各支江流上游,可以抵御涨汛。”
闻言,岑隐一喜,连忙收符于袖中,“我去贴就行,鱼哥歇会儿吧。”
黎纤随着仙君北上,已逾三月。
扶苍山,尘世最苦寒之地,有绚烂极光,更有泼天霜雪,如今还有粘稠的魔气,可怖怪物。
南境温山软水养出来的鱼,突然到了那边,想来会十分辛苦。
黎纤剥了颗栗子,扔进嘴巴里,吧唧吧唧含糊道,“不了,待会儿就走。”
岑隐又道,“北边冷,我给你煮碗面再走。”
大锅烧沸,微小水泡逐渐变大。
黎纤收笔时,面条出锅,时辰正好。
小妖怪攥着筷子夹面条,瞧了半晌,觉得新奇得很。
“这是什么面,好长一根啊。”
“长寿面,通常凡人过生辰吃的,寓意长命平安。”
黎纤呆愣愣,“生辰?”
岑隐摸摸下巴,“鱼哥知道自己生辰吗?”
黎纤摇头,顿了顿,突然弯着眸子道,“但我知道仙人的!”
岑隐笑笑,“普天之下,哪有人不知浮黎仙君诞辰?”
岑隐开食肆时,为很多客官煮过面,但眼前这碗面条绝对是最长的。
彼时,他拼了命地希望黎纤和仙君能长久地活着。
殊不知,漫天星辰下,没有谁能永垂不朽。
黎纤舌尖一卷,吞掉最后的花生碎,便骑上青鸟同他作别。
大鸟展开羽翅,向北高飞,在夜幕中留下赤青火焰。
岑隐向天高呼,喊出自己的诞辰祈愿。
“今年老子生日愿望不是发大财了,我希望鱼哥和仙君能长命安康!”
“我希望天灾很快就能结束!”
“魔物很快就可以被解决!”
岑隐祈求,很快很快人间就能恢复盛世模样。
可是他不曾想,‘很快’竟是那般地快。
夜五鼓,号角声渐渐消弭,烽烟淡去,又一场杀戮结束。
岑隐提着剑回自己在归元山的院子。
他脚步虚浮,头上冒着汗,看起来疲惫不堪,刚沾床便想沉沉睡去,却忽然听到长廊内风铃作响。
修道者的敏锐让他抓紧剑柄,仅在半刻便破门而出。
不同于以往的轻袍缓带,浮黎身穿一件重盔,银光熠熠。
他怀中抱着黎纤,小妖怪被狐裘裹着,睡得很安稳。
岑隐额上青筋突突地狂跳,“仙君这是做什么?”
这是个过分平凡的夜晚,星星折射微弱的光,院里的海棠长了花苞,墙角几只蟋蟀争地盘。
魔物依旧在雪原嘶吼,渡厄城的火安静燃烧,百姓跪在祠堂里磕头跪拜,祈求神明保佑。
唯有岑隐,唯有岑隐。
他正在被神明请求。
神明说,希望自己能帮他照看黎纤。
作为回报,神明分了一缕仙气给他。
是长达万年的寿命。
岑隐问着几乎愚蠢的问题,“您呢,您要去哪?您要做什么?”
灾祸在眼前,神仙该去普度众生了。
浮黎把黎纤放在床榻上,解开他的白裘,动作温柔地拉出他的手脚,又残忍地拿出锁链将他束缚在床上。
过程中,黎纤都睡得很沉,乖顺得要命。
浮黎出门后,又恢复了清寂神色,“把他放到黎阳城。让他过平凡日子吧。”
岑隐仍有几分恍惚,“可鱼哥在月圆夜会发狂……”
“无妨。”浮黎打断他,“我在黎阳上方罩了层薄雾,既望夜可过滤月华。”
四野寂静下,岑隐好像听见了一声叹息。
未待他分辨,浮黎又道,“睡过三日后,他会忘掉全部,重新开始。”
——忘掉杀伐与战争,忘掉我,忘掉自己,重新地开始。
他为黎纤铺好了所有后路,他以为再过三日,尘埃落定后,小妖怪就能走入光明。
第114章
浮黎走得干脆, 身形掠过海棠丛,未惊落一瓣花。顷刻间,气息消弭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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