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招子进来之后一直没说话,承昀试完了箭,抬眸扫了他一眼。
楼招子露出惭愧和尴尬的笑容。
承昀愣了一下,脸色顿时一变。
他意识到,即便楼招子开门见山的邀请,也被那妖孽拒绝了。
他缓缓咬牙,道:“他是不想活了吗。”
西院,常星竹双手扶着太师椅的扶手,正谨慎地将自己缠着纱布的脚往地上探。
他实在受不了这西院的空虚寂寞冷了,决定靠自己的双脚走出这个囚笼,即便找不到宫承昀,也能出府去找盛京城里别的小伙伴玩!
脚尖接触地面,他发出一声:“诶?”
不疼!
脚底落在地面,“诶?!”
不疼!!
他当即大喜,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刚走两步,就脸色一白:“疼……”
他将脚掌的力量移到脚后跟,后退两步刚要坐回椅子,又歪了歪头,用脚后跟蹬了两下地面,眼睛一亮:“诶?!!”
很快,常星竹搞了个棍子,趿拉着宽松的布鞋,欢天喜地又别别扭扭地走出了西院。
一路往太子的寝殿而去。
寝殿内一阵静默。
楼招子没敢接话。
反正,温别桑想不想活他是不知道,但他已经隐隐明白太子殿下为何在梦中那般卑微了。
太子妃看上去温软无害,但绝对不是个好相与的。
只要太子一日狠不下心取人性命,就一日得与这克星周旋。
“楼招子。”
“贫道在。”
“孤有一件重要的事要交给你。”
楼招子心中警铃大作,呐呐道:“是,殿下请讲。”
承昀凝望着那房门紧闭的小屋,缓缓道:“这妖孽既不能为我所用,必须尽快除掉。”
楼招子噗通跪了下去,道:“殿殿殿下,贫道,贫道不杀生的……”
承昀看向他,道:“你是孤的幕僚,当为孤的大业着想,倘若孤要对他服软,岂不是成了梦中那般模样?!”
“那那那也没必要杀了他啊……”
承昀神色不快:“这种事还要孤亲自安排吗?你是孤的幕僚,遇到这等惑主的妖孽,本该从见到他的第一面就处处针对,暗中筹谋,伺机杀死!你应当不惜一切代价主动自发的为孤剔除霸业路上的一切不稳定因素!即便孤已经对他动心……”
“殿下竟已经对他动心——”
“自然没有!”承昀瞪了他一眼,道:“你那狂喜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你不该更加担忧孤的未来吗?倘若孤不能成就霸业,你想过自己的下场吗?!”
楼招子急忙道:“贫道愿意与殿下共同进退!”
“那你就应该把他杀了!”
“……”楼招子正色道:“殿下,一般这种情况,幕僚在杀主上心上人的时候,都一定会遇到各种意外,不可能成功的……”
“他如今就在你看得到的地方,房间里一个守卫都没有,有什么理由不成功?”
“至少……”楼招子垂着头,道:“贫道的腿,如今抖个不停,手,也软的拿不起刀。”
室内一片寂静,楼招子也不敢去看承昀的脸色,轻声道:“不然,您让齐侍卫去?”
承昀看向门口,背对着这边的齐松浑身一僵,他屏住呼吸,目不斜视地望着院子里一颗掉光叶子的枯树。
“过来。”太子开口,齐松只能转身,低着头走进来行武将礼:“属下在。”
承昀没有多言,简单道:“你去。”
“喏!”齐松面无表情的站起身,同手同脚地转身朝外大步走。
承昀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孤倒是要看看,杀一个妖孽,能出什么意……”
“砰——”
齐松的脚忽然绊到了寝殿门槛,一头朝前栽去。
很快,他从地上爬起来,扭脸飞快地回到了承昀的面前跪下,指着自己额头上刚摔出来的大包,表情惶然:“殿下,这是天意啊……”
承昀一脚把他踢翻了出去,齐松老老实实跪在一旁,低着头一动不动。
空气中响起太子殿下调整呼吸的声音。
此刻,常星竹正拄着拐,在几个战战兢兢的宫人的视线中,开开心心别别扭扭的拐过了太子府的回廊。
承昀一言不发的从桌前站起,去床头抽出了自己压在枕头下方的三尺青峰。
“意外?”他嗤笑一声,又道:“天意?”
“呵——”
他倒是要看看,在自己身上,要怎么出意外!
“笃,笃,笃。”
“嚓,嚓,嚓。”
拄拐的动静和脚底摩擦声同时响起,常星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自强不息的双足,寝殿门口,承昀如利剑一般笔直的身影平平跨出了门槛,饱含轻蔑的眸子不经意地一瞥,落在了一瘸一拐的常星竹身上。
常星竹呼哧呼哧地抬起头,承昀已经从容撤回迈出去的腿,脚步轻快,无声无息地溜到了寝殿的屏风后方。
“哎。”常星竹的身影出现在寝殿门前,看着里面互相跪拜的侍卫和道士,道:“你俩这是玩拜天地呢。”
两人同时看向他,常星竹又道:“承昀呢?”
楼招子和齐松对视了一眼,同时手足撑地站了起来,又同时摇头:“我们也是来找殿下的。”
“……真奇怪。”常星竹满心嘀咕:“他到底在忙什么?”
常星竹倒也没有多想,从寝殿门前走开,便径直去找了庞琦:“小梦妖呢?睡了没?”
不等庞琦回答,旁边的小屋便有声音传出,温别桑道:“在这里。”
常星竹推开了门,道:“玩象棋吗?”
温别桑点头。和他一起坐在桌前,并轻轻推开了旁边的窗户。
拒绝了楼招子之后,他心中一直有些警惕,总觉得以宫无常的脾气,说不定又要怒而杀人。
常星竹的到来刚刚好,和他待在一起,宫无常多少会收敛一点。
小屋里亮起了灯,窗前两人相对而坐,橘黄的烛火映在两张年轻的脸上。
承昀站在寝殿门口,透过那扇小窗,可以把两人的动静尽收眼底。
常星竹坐在背对他的方向,正对面则坐着温别桑。
“小梦妖,你这棋艺不错啊,跟谁学的?”
“我爹。”
“我还没问呢,你是哪儿人啊?”
“天下人。”
承昀听着那边传来的声音,还有棋子在棋盘挪动的悉嗦声,神色凝重。
难道,当真是天意?他注定会……
那厢,常星竹似乎愣了一下,道:“天下是……?”
温别桑抬眸,看到他真情实感在疑惑‘天下’在何地,一时忍俊不禁。
承昀目光凝滞,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橘红烛火下,暖意融融的笑容。
这一瞬间,无论是梦境还是现实,所有与妖孽相处的片段都在他脑中过了一遍。
——妖孽从未对他笑过。
他呼吸紊乱。
妖孽清冽动听的嗓音被寒风吹向粘稠的夜色,变得几不可闻。
“四海为家。”
第12章
透过小窗,温别桑看到了太子阴沉的眼神。
他收回视线,指头将棋盘上自己的马推着向前,道:“我被囚于此,也没什么能说得上话的朋友,三公子日后若有时间,可以经常过来找我。”
“当真?!”常星竹一阵欢喜,道:“说真的,我这两天快憋坏了,可脚受伤了,也不好到处找人去玩,你愿意收留我真是太好了!”
“谈不上收留。”温别桑道:“我如今也是寄人篱下。”
常星竹顿了顿,道:“你别灰心,我看太子好像也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等我见到他,跟他好好聊聊,看能不能放你自由。”
温别桑顿时看向他,然后点了点头。
太子的身影消失在了寝殿门口。
他上了床,躺在寝榻上闭上眼睛,奈何耳力太好,依旧可以听到外面断断续续传来的闲聊。
“啊,我赢了我赢了!我们再来一局吧?”
“好。”
“说真的小梦妖,我觉得跟你有些一见如故,你今年多大了?”
“十九。”
“那我们一样大!”常星竹的语气有些兴奋:“你几月生啊?”
“正月。”
“我也是!”常星竹的声音几乎要掀翻屋顶,承昀抬手抓过被子捂住耳朵,依旧挡不住那股噪音:“你正月多少?”
按着被子的手稍微放松,妖孽的嗓音轻轻传来:“中旬。”
“我也是我也是!”承昀按紧捂住耳朵的被子,听到他说:“具体十几啊?”
“十六。”
承昀不自觉地放下被子,瞳孔微张。
小屋外,庞琦也将目光落在了温别桑的脸上,常星竹亦是与他如出一辙的惊讶。
“你是,龙兴元年,正月十六所生?”
“嗯。”
“……和太子同日啊。”
温别桑睫毛微垂,道:“是么。”
承昀一脚踢开了被子,瞬间从床上坐直,神情阴鸷。
妖孽肯定是在骗人!
“我比你年长几日,在正月十二。”常星竹的声音里有些遗憾:“差点以为咱俩能同年同月同日生。”
“也不差几日。”
“这倒是。”常星竹很快又高兴起来:“你平时都喜欢什么啊?”
“……喜欢?”
“有什么爱好。”
承昀微微侧耳。
“烟花。”
“太巧了!”常星竹道:“我也喜欢烟花!说起来,马上就要过年了,我们今年多买点大龙吼一起放吧?你喜欢大龙吼吗?”
短暂的沉默后,常星竹忽然又想起什么:“你放心,我一定会让承昀放了你的!我,我今天就等在这儿,我就不信他一夜都不回来!”
“你不困吗?”
“我睡你这儿呗。”常星竹理所当然道:“看你那床还挺大的,咱俩挤挤!”
门口的庞琦陡然一阵脊背发凉,急忙道:“三公子,天色不早了,您还是赶紧回西院吧。”
“我刚不是说了,我就睡这儿!”
“不行不行,您要是睡这儿,奴才明天就得掉脑袋……”
“为什么啊,哎,别,别抬我,我自己会走!小梦妖,那我们明天见——”
温别桑收起象棋,挨个规规矩矩地摆在盒子里,撑起身体坐回床上。
刚要躺下,庞琦的身影忽然又在门口出现,“公子,殿下让您过去读书……”
宫无常一会儿一个样,白天的时候还说他双腿好了可以走了,晚上的时候又专门命人把他抬了过去。
温别桑算是第二次来他的寝殿,寝殿里布置奢华,处处透露着皇太子身份的尊贵。帷帐垂挂,只有对方的声音从里面冷冷传出:“到帐前来。”
温别桑从椅子上滑下来,坐到与床长度相等的宽阶处,那上面正摆放着一双软底白面鹤纹浅履。宫无常似乎有些不拘一格,往日在家里不是披头散发做浪荡样,就是慵慵懒懒地裹着软绵绵的纯色便衣,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
在府里的时候,他甚少穿纹样精致稠密的宽袍,多是脚底一趿拉,直接在府中穿行。
一本书从床帏里递了出来,温别桑看了一眼,又是市面上流行的志怪话本。
他接过来翻开,听太子道:“和常星竹都聊了什么?”
“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说来听听。”
“……”你为什么这么无聊?
温别桑用平静到近乎冷淡的嗓音把两人说的话简单重复了一遍。承昀盘膝坐在里面用手指敲着膝盖,听他从哪儿人说到多大,又从多大说到喜好,忽地一顿。
他只说了自己是龙兴元年所生,却并未说自己几月几日。
“他问我喜欢什么,我说烟花,他说他也喜欢烟花,还说过年一起去玩大龙吼。然后庞琦便让他回去睡觉了。”
“还有呢?”
“没有了。”
他也没有提自己和太子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事情。
这妖孽真是个古怪人,所有能跟他拉近关系的事情,他是一概都不想自己知道。
承昀深吸一口气,冷道:“喜欢烟花什么。”
温别桑已经翻开了书,正准备读,听到他的问话,一时不知道怎么接。
承昀道:“为何喜欢烟花?”
“好看。”
“烟花哪里特殊了?”
“……”你真的有病吧。
温别桑重重抿了一下嘴唇,道:“我喜欢烟花的声音,味道,还有色彩。”
“喜欢哪种颜色?”
“石灰石,独居石,孔雀石,重晶石,天青……”温别桑面无表情地回答,又倏地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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