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身轻颤,收回锐气重归柔意,停滞的叶片拢在他的身侧,剑回叶散,梦醒忆存,叶子纷纷扬扬从半空中落下,美中有忧。这是只身一人行于浩荡天地间的孤寂,此为求而不得的彷徨失意。
那日沈琦很晚才回到客栈,黑衣上沾满灰尘都没来得及擦除,他身心疲惫,只想踩着夜色,走回房间一头栽在床上休息个几天几夜。
可他的脚步停在了门外。
他看到昏暗的大厅中燃着一根蜡烛,暗淡的光芒却照亮了周围三个熟悉的面庞。同样的黑衣将他们隐于暗夜中,桌上摆着还冒着热气的饭菜,阮秋盛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朝向沈琦浅浅一笑:“饭还热着,快进来吃,就等你了。”
脸上传来滚烫的温度,沈琦紧咬着唇,颤抖着声音应下,胡乱抹去泪水,快步走到桌前,埋头吞咽着饭菜。
他记得很清楚。明明大师兄喜欢穿浅色衣服,明明小师弟一直以来都未曾褪下他那一成不变的灰色长袍,就连恨不得一天换一件衣服的奚昭璟,在这天,都一同换上了深黑素色长衫,等待他的归来。
没有长赘的安慰,只是一桌热菜,便已足够。
他不再是什么将军之子,不再是什么沈少爷,不用再走近他曾经畏惧的尘沙弥漫的战场。
沈琦知道,他还有一个家,叫折戟宗。
眼看着奚昭璟不再出声,章祁月看了一眼时间,该回去休息了。他摆摆手站起身,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鸣,他闭上眼睛捂住额头,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阮秋盛及时扶住对方,神色凝重,不停呼唤:“祁月?师弟?”
这个情况自从那次他与那竹子精打斗一番,便开始时不时有着头晕症状,原本半年才有一次,再后来越发频繁,慢慢地,每次头晕章祁月甚至听不到旁人说话,也无法回应对方的问答。
只有无尽的刺鸣和漫天的白幕。
“又发作了?”奚昭璟赶忙翻出一个小瓶,将一粒药丸塞入章祁月嘴中,这是他特意炼制的减缓头晕的丹药。
他们曾经带着章祁月寻过医师,均无结果,但他们都清楚,一定是与妖物有关。为此奚昭璟特意到处翻看书籍,寻找对应的药材,历经风吹日晒,碾成碎末,又借着沈琦的灵力,凝炼出能够短时间压制这种眩晕的药丸。
不知过了多久,章祁月才回过神,冷汗已经浸湿衣物,他的双手紧抓着阮秋盛手腕,甚至留下了红印。
“没事了,只是头晕罢了。”章祁月强扯出笑容,试图安抚其他几人,可他一开口,脸上笑容就少了半分。
像是被砂纸剐蹭的石块,沙哑得近乎分辨不出他原本的声音。
“别说话了,走,回宗门找苏师叔。”阮秋盛说着就要拉起章祁月御剑回折戟宗,动作在半途中被截下,章祁月摇摇头,吞咽下口水,才勉强恢复正常声音。
“无事,只是小事而已,还有小璟的药,放心,没事。”章祁月直起身唤出风乐剑,即将踩上去时,又晃晃悠悠地收回剑,扶着阮秋盛的手臂道:“师兄你带我回去吧。”
“好。”阮秋盛没有丝毫犹豫,径直抱起对方,踏上玄生便要离去,还不忘回头看向沈琦,“我们在客栈等你们。”
沈琦点点头,抬指召回奚昭璟手里的怀心剑,等待他跳到自己身后时,突然开口道:“有没有更合适的药材?再稀有再难寻的都没事,我来找。或者我提供多一些灵力,总觉得那个丹药药效不够了。”
奚昭璟拳头不由得握紧,虽说这话是大实话,但是沈琦就不能委婉地表达一下吗?
“再上等的药材也没法根治,只能缓解。我尽力,总觉得祁月的这个头晕症状有些怪。”刚说完怀心便飞身而起,奚昭璟被灌了一嘴的风,后面的话语被吹的七零八落,沈琦压根没听清。
“你说什么?”
“我说——祁月这个头晕症状——有点怪——”
“啊?你大声点。”
“......”奚昭璟面带微笑,抓住沈琦身后的衣服,深吸一口气用力喊道:“我刚刚说——沈琦你能不能闭嘴别说话了——”
第52章 未知
至于为什么四年之久还住在客栈, 并不是他们找不到合适的居所,而是暗门那群小子也待在客栈。两家大师兄有通信往来,那自然是没法甩手离去, 时不时出门来往间两家死对头还能碰头。
不过那几个趾高气扬的暗门小弟子在他们家大师兄教导下, 倒收了点往外冒的赤焰, 每每遇到折戟宗的人能学会不出言嘲讽, 只是扭过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阮兄,这么巧。”齐胤手持长剑打算出门,正好看到缩在阮秋盛怀中不舒服皱眉的章祁月,眼神扫过对方,关心道:“章道友这是怎么了?”
“无事, 多谢齐道友关心。”章祁月没让阮秋盛开口,便乖巧从怀中挣扎开, 扶着大师兄的肩膀站立, 嘴角还挂着疏远而又礼貌的笑容,把言语中的尖刺隐藏得极好。
章祁月现在没工夫跟这个人聊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意识仿佛被什么东西拉扯, 总觉得他下一秒就要昏厥在地。他整理了一番自己衣袍, 看向阮秋盛, 话音听起来并无不寻常之处:“大师兄我先回房休息, 不打扰你和齐道友聊天。”说完还故意捏了捏阮秋盛掌心。
阮秋盛和齐胤二人经常会私下聊些旁人不知晓的事情, 章祁月他们自然也注意到, 但发现对方并无敌意后, 渐渐就主动在两人谈话时寻理由离开。
章祁月说的话起初阮秋盛还有些担忧,害怕他又隐瞒伤情, 自己缩回房间舔舐伤口,随后那个捏掌心的动作打消了他的疑虑。
嗯,还有心思搞这些,应该休息片刻就好了。等他和齐胤交换情报后再去房间看看小师弟。
关上房门后章祁月才泄了力直接跪倒在地,风乐剑剑柄处悬挂的玉坠闪着金光,有规律地跳动着,直到章祁月眼前彻底陷入灰暗,那光芒才消散。
又回到这天地同色的空间中,章祁月揉着摔疼的屁股,双手撑地缓慢爬起来。这不起还好,一站起来正好对上老者皱巴巴的脸。
“前辈,你这么出现,有点......”吓人。
章祁月没敢把那两个字讲出来,因为面前的白胡子长者好像神情有些过于凝重。他环顾四周,也没见到长者天天捧在怀里当宝贝的棋盘,心中瞬间警铃大作。
他连忙再度跪下,在长者面前正襟危坐,试探性问道:“前辈?我身上是有什么大问题吗?”
章祁月极少被寄存在《阵法宝典》的长者拉入他的意识之海中,上一次还是快要进入鬼门关的时候。
总不能这次,他又要死一回吧......?
他咽了咽口水,紧张地看向面前捋着胡须的老人,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他只听到几道疑惑声,接着任凭自己的下巴被对方掰来掰去,张嘴吐舌样样都做了一遍,就差直接脱/掉/衣服来个全身检查了。
章祁月悄悄活动了有些麻木的双脚,就在这时,白胡子长老手中拐杖横放在地,望向章祁月的眼神多了些惋惜,在一阵长长叹气中同他面对面坐下。
......这是什么意思?章祁月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这像极了下病危通知书的医生,叹着气对自己说时日不多了。
他还没好好跟大师兄表达爱意,还没把奚昭璟介绍给自己师叔,还没把师尊从暗门救出来,他还一堆事都没干,要是这时候死了算什么?
长者停止摆弄他胡须的动作,抬眼道:“你最近是不是头晕症状越来越严重了?”
“是。甚至无法察觉到外界的变化。”
事关性命大事,章祁月半点不敢隐瞒,有什么情况他通通如实作答。
长者又沉思片刻,才继续开口道:“如果之后你在梦中遇到熟人身影,千万不要上前。哪怕对方突然向你发起攻击,你也万万不可回手。倘若遇到这种情况,我会护住你的魂魄不受到伤害。”
熟人对自己出手?怎么可能的事。
章祁月被说得一愣,想要把自己目前的情况再说清楚些:“前辈,我就只是时不时头晕无法感知周围,应该不会遇不到你说的这种情况吧?”他还在思考着刚刚的话语,抬手挠了挠脸颊,继续问道:“前辈,我应该......不会再死一次吧?”
“那要看你自己还有你那些朋友了。”
章祁月:啊?怎么感觉更没底了。到底什么病会落得这个结果?
棍杖落在后背带起刺痛,但能察觉到长者是收了力,章祁月听到对方的声音:“这个疼痛感能记住吗?”
“能,前辈你要干什......嘶!”章祁月话音被压抑的痛呼吞噬,又一棍落在身后,这种疼痛感像是要刻入骨髓,连带着长者接下来的声音也一并带入。
“接下来我说的每一个字,你必须时刻谨记,哪怕之后神志不清时也要时刻牢记于心。切勿同任何人动手,切勿失了本心,切勿相信你在梦境中见到的任何人。不必担忧,我会出手相助。”
如同烙印,每个字都打在章祁月灵魂深处,炽热中裹挟着某种力量,竟令章祁月混乱的意识清晰不少。
神志不清?他之后到底会发生什么?
白胡子长者不肯说出内在实情,只是将所有的注意事项告诉自己,至于其他的问题,他不再出声,说出了熟悉的四个字:“天命难违。”
天命?这东西在枫翠居里简直就是连屁都不算。受到邹煜的影响,他们三个也压根不把天命放在眼里,人活生生站在这,不去相信事在人为,反而把命交给天道,这不就是胡扯吗?
稀里糊涂挨了一顿打,章祁月在那简短的几句中隐约捕捉到了什么,他目光暗淡下去,低头道谢:“多谢前辈指点。”
白胡子长者看着章祁月的身影消失在意识之海,原地焦急地转了几圈,拾起拐杖重击几下,一本书本破土而出落在他面前,书页翻动地哗哗作响,整个空间里只剩下他的碎碎念:“怎么会呢?附魂术怎么会到这小子身上的?解法呢?我活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在附魂术下完好无损活下来的人。这小子怎么......他是哪惹到天道了吗?”
意识回笼,耳边杂乱的声音让章祁月觉得自己头快要裂开。
沈琦来回翻看那本炼丹书籍,眉眼满是焦急:“书上没写?是不是假书啊?这明显越来越不正常了。”
奚昭璟也是急得不得了,翻遍行囊勉强找出一粒小药丸塞入章祁月口中,头都不回直接说道:“没写,这是你自己给我的,你跟我说这是假书?”
阮秋盛将昏睡的章祁月移到身旁,枕在自己双腿上。当时他处理完事情敲门久久没人应,推开门便看到面前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章祁月,恐慌瞬间攀上心中,几乎是瞬间将他捞起,源源不断给他注入灵力。
可是完全没有任何用处。大门敞开也引来了随之赶来的沈琦和奚昭璟,同样手足无措的两人近乎把那本书翻烂成几半。
奚昭璟:“要不然你们找一下长辈们?妖物有那个暗门处理,我们缺一个也没事。”
“得了吧,就他们那三脚猫功夫,也就他们大师兄能看点。”沈琦放弃了那本炼丹基础书本,努力思索着应对方法,“现在祁月昏迷时间越来越长,你又不能飞,最后我们也就只剩一个人。妖物肆虐,上哪找修士。”
“不是,你们仙界就你们两个门派?这么冷清?”
“人间这么大,怎么可能全都守在京城。”
亲娘啊,章祁月觉得就算自己真死了,也能被这俩人的吵架声给吵复活。
轻动手指,这点小动作转瞬间被阮秋盛捕捉到,他赶忙朝旁侧挥手,盛有适中水温的茶杯递到章祁月唇前,看到对方在喝下液体后才松了口气。
“没死,还活着。”章祁月无力地冲对面两人摆摆手,紧接着他又想起长者的话,稍微提了一嘴,“如果,我说如果啊,之后哪天我要是变得很奇怪不正常,你们离我远点。”
身上的束缚骤然变紧,阮秋盛眼神犀利,上下打量着章祁月:“你知道什么了?衣服脱了,让我看看。”两指凝起灵力仿佛下一瞬就要探入他的身体中探查一番。
沈琦和奚昭璟愣在原地,两个对视一番,也紧盯着章祁月没再出声。
他该怎么说,他自己也不清楚会发生什么,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只能当着几人的面将刚刚在意识之海的经历重述一遍。
“就是这样,现在一切都是未知。”
章祁月坐直身子两手一摊,对于现在的情况他也无从下手。只见阮秋盛脸色阴沉站起身,拿起玄生就要出去,章祁月眼疾手快地抓住他衣角喊道:“大师兄你要去哪?”
“我用最快的速度回折戟宗,找苏师叔。不能再拖了。”
阮秋盛向来说一不二,他敲定的事几乎很难再改变。从京城到折戟宗再怎么样也要有个一天一夜,更何况这么久以来他们一直疲于斩妖,哪来的最快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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