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票打到眼下这个程度,小胡大夫心知肚明,今日这诊他怕是非出不可了。
他又退开两步,拱手道:“骆大娘既如此说,那晚辈便随您走这一趟。”
骆大娘带着小大夫进屋的时候,谢含章正在给阿兄敷帕子。
他们皆换过衣衫擦过手脸,与进门前的那副蓬头垢面又截然不同。
“小女郎,”骆大娘眼见小郎君还在昏睡,声音轻得不能再轻,“这便是府上专为咱们诊脉的小胡大夫。”
谢含章点点头,赶紧下床行了个揖礼,“见过小胡大夫。”
“女郎客气,”骆大娘早被小郎君勾了魂去,小胡大夫却一眼瞧出小女郎与众不同,但他装作不知,只问:“小郎君可是伤在右手——”
惊鸿一瞥。
他这才明白骆大娘何以至此。
躺在床上的哪里是个落魄郎君,简直是块浑然天成的美玉,轻轻碰一下都叫人面红心跳。
怀璧有罪,正是这样俊俏的小郎君,
只怕更容易招来是非。
小胡大夫强行拽回神思,他一只手搭上昏睡之人的腕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扫过小女郎,“二位果真超凡脱俗,便说是哪家的公子小姐也有人信。”
谢含章盯着阿兄一眼不错,心下忖度着这话的意思,“小胡大夫实在过誉,奴与阿兄担待不起。”
岂料小胡大夫前一刻还在笑,转瞬脸色骤变,起身就要走!
第038章 问药
骆大娘不明就里, 她死死拽着不让人走,声音急得发尖,“小胡大夫, 怎的看一半就要走!?”
“骆大娘!”
谁知小胡大夫竟是一把撇开桎梏的胖手, 沉声作色道:
“晚辈才疏学浅, 只怕瞧不好小郎君的病!”
小胡大夫甚少如此疾言厉色, 骆大娘心中怒火被震慑得烟消云散,由得人出了门才知道去追。
“小胡大夫!”
骆大娘追上人,再开口反而谨慎许多,“小郎君可是身上还有顽疾?”
小胡大夫不应。
骆大娘骤然拔高两分,“那是这手废了?”
小胡大夫仍不应。
骆大娘急火的性子,叉起腰来, 顿时便急了,“你倒是说呀!”
小胡大夫被她问得烦了, 又不知从何说起, 只含混道:“哎呀,这三言两语说不清!”
“小胡大夫——”
又是一道稚嫩的声音。
两人回头,不知何时谢含章已站在门口,正平静地看着他们——
“小胡大夫, 可是我兄长病笃难以施救?”
谢含章的神情倒比局外人更冷静。
小胡大夫干脆背过身去。
谢含章也不废话, 就地拜别道:“骆大娘, 看来我与兄长还是给您添了麻烦, 我这就带他走。”
小女郎说话算话, 在门口就拖过兄长一回。这巴掌左一个右一个, 扇得骆大娘突然里外不是人, 她猛然拍了下自己腿根,怒吼道:
“站住!我骆大娘亲自带进来的人, 岂有轻易被扫地出门的道理?”她面朝小胡大夫,一丝笑意也无,“胡长深,你就在这儿,给我把话说清楚咯!”
胡长深到底年轻,与骆大娘针锋相对,片刻就落了下风。
“那——”他原地踱了两步,随即又往院外走,……我去问问我爹!”
骆大娘倒是不拦他,只将更厉害的话摔在身后,“你要告诉你爹,不如现在就让小女郎带她兄长走,兄妹两个一块儿死在外头!或者叫人贩子掳去发卖,做那受人凌辱的倡伶巧伎!”
府中仆役皆知小胡大夫医术好,心肠更软,平日里见着路边百姓咳嗽,都会上前细细叮嘱两句,骆大娘如此说,实在诛他的心。
胡长深耳根红得滴血,侧过脸不去看骆大娘,半晌才跺了下脚,“我是去问这病该如何治,这总行了吧!”
日上三竿,胡长深脚步匆匆,回院的时候,正碰上他那向来一丝不苟的父亲。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胡大夫手捧医书,另提一只水壶,他瞥见儿子如此,顿时正颜厉色道:“走路看路,为何慌慌张张?”
“父亲!”
胡长深还没盘算好如何问!
胡大夫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骆家女郎又来了?”
说完他先踏一步出门框,左瞧右瞧。
没人呐。
胡大夫不知那女郎是否藏在暗中,只重重说道:“我都说了不结亲家!她们这脸皮倒是厚,可这一次两次难不成还没个完了?老夫这就去找她们理论!”
胡长深怕父亲当真冲过去,赶紧拦在前头,“不是不是!”
向来严厉的胡大夫更板起脸,追索儿子脸上的破绽,“那是为何?”
“是,是古籍有载!”胡长深急得舌头打结,好容易才逼出个由头,“外不治癣内不治喘。方才儿子突发奇想,若是喘家兼受内外重伤,该以哪一样为先?”
胡大夫愣了一下,随即撤回一步,开口仍是斥责——
“什么内伤,什么外伤,且哮症是否当场发作?你这假设也忒不严谨!”
“那儿子重说!”见父亲被自己的话吸引,胡长深总算冷静稍许,“若是病人先天弱症,哮症虽未起,却已有表征,且外伤在手,是骨折,内伤则在心肺,是受内劲击打而后落水受寒——父亲,这该如何医治?”
听罢胡大夫来回踱步,边走边摇头,好一会儿才说:“倒是难治。”
胡长深立即追问:“父亲,您也没法子?”
胡大夫为人板正,说白了死要面子,他骤然眉毛倒立,“谁说的!眼下不过假设,若此人近在眼前,为父自然能够药到病除!”
胡长深忍笑,也不知父亲有没有一半底气。
“父亲,”他打躬作揖,端的毕恭毕敬,“那您便指点儿子一二又如何?”
又是一阵沉寂。
……说骨折,此乃外伤,依其筋脉受损轻重,用药包扎后静养即可;这内伤——”胡大夫话锋一转,“为父便考考你的脉经,这内伤可致何种脉象啊?”
胡长深一愣,答得就有些磕巴,“二十七脉中除却数脉,其余难道不是皆可因内伤而致?”
“我平日便是这么教你的?”胡大夫来了劲,两撇胡子上蹿下跳,“我看你还是先将古籍所载烂熟于心,再来考问你的父亲吧!”
可胡长深哪能放人走?
“父亲父亲!”情急之下,胡长深攥住父亲的手,只是又被一眼瞪了回去,“那若就是沉脉呢?脉沉而时缓时迟,又当如何?”
胡大夫见儿子小心翼翼,忽而恍然大悟。
……来!”
他怒气全消,转身进屋,提笔蘸墨,片刻之后,竟开始自己写方子。
“血竭太贵,可改用三……胡大夫笔下如风,又接连将几味药改成更便宜的,胡长深便明白了父亲的用意——
他大概又以为自己是在给哪位穷苦百姓看诊。
“方才与你说的针法配合这方子,先观望两帖,再斟酌改方,去吧!”
胡长深接过方子,心中有些愧疚,但碍于骆大娘纠缠,最后也没有明说,只跪地一拜,“儿子深谢父亲!”
“长深——”
出门的时候,胡长深又被父亲叫住。他甫一回头,忽然看见父亲难得露出慈祥的神态。
“父亲?”胡长深心中忐忑,既怕父亲看出些别的,又怕父亲被蒙鼓中。
“医者悬壶济世,”只听胡大夫语重心长,“若所遇还能救,你我自当竭尽全力。可若所遇已是回天乏术,天意难违,你还太年轻,也不要过分求全!”
胡长深心下一沉,“儿子知道了。”
等再回骆大娘的院中之时,胡长深便没有再磨蹭,一如快刀斩乱麻,果真谢元贞将起的哮症渐渐平息,又恢复了平稳。
“这不是能治么?”骆大娘弯着腰,方才的跋扈又蛰伏回去,半分不外露,“小胡大夫实在谦虚,可把骆大娘我吓出个好歹!”
“骆大娘——”胡长深放下小郎君的手,看了她一眼,“且让小郎君安歇。”
两人出了屋,骆大娘又左顾右盼,确认四下无人,才偷偷问道:
“可还有哪里不妥?”
胡长深也顺着扫视周遭,视线停留在斜后方半掩的房门之上——
“晚辈实话同您说,那兄妹二人恐怕并非您所能招惹,待小郎君外伤痊愈,还是得送他二人出府。”说着胡长深掏出一小袋五铢钱,塞进骆大娘手心,“还有这药钱便由晚辈来付,家父知道晚辈常为民间百姓诊治,每月给晚辈的银钱有余,这些您自不必放在心上,就当晚辈今日在外救了个重伤之人。”
骆大娘翻了翻掌心,瞧这沉甸甸的一袋铜钱,不由陷入沉思,片刻之后,她突然问:“你说我招惹不起,莫不是看那小郎君生得太俊俏,你心生妒忌?”
好,好一个狗咬吕洞宾。
胡长深拂袖,“你爱信不信!”
骆大娘眼见如此,大抵明白几分事态严重,她立时又换回一副好颜色,“是骆大娘错了还不成?可你总得告诉大娘,里头那两个小娃娃,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否则光凭一张嘴,便是官府断案也不是这样的道理。
胡长深便只得引人往院门墙根处挪了几步,这才说:“晚辈虽不材,却也能摸出小郎君天生弱症,但小郎君同时又是有些内家功夫在身上的。您可知天生弱症之人若想习武,饮食起居又得做到何等精细?”
天生弱症——
骆大娘忖度着胡长深的字眼,天马行空道:“或许他命好,偏碰上个精通医术的武人?”
“若真有人左右相护,他兄妹二人何以相依为命,倒在谢府门前?”
听罢骆大娘一抚掌,如此辩解反倒觉得自己更占些理,“这要是为救他们二人而死,也不是那么说不过去吧?”
胡长深一噎,照这么一来一回,倒真像是他忌妒小郎君姿色,才编排出来的这些浑话。
“实非晚辈酸眉醋眼,凭小郎君那一张脸,加上小女郎举手投足难以掩盖的大家闺秀之气,他们必定是落难的世家后人。”胡长深索性豁出去,迈步就要往外头走,“若您还不信,眼下我就出府,去探近日城外在抓的究竟是不是一对兄妹!”
这下骆大娘没了话。
她心知自己确实被小郎君的容貌蒙蔽,仔细回想起清晨情形,那老蔡似乎也是受人所托,才送这对兄妹前来谢府投亲。且他们口口声声说来投亲,一问却是三不知——
那么他二人是否光明正大从城门进的铎州城,又有谁知道呢?
“那你就去查,若真如你所说——”骆大娘不再辩驳,彻底冷下脸,“我当亲自押此二人去见官!”
第039章 遇刺
“还有多久到师州?”
午后阴沉, 大驾悠悠,永圣帝一路颠簸,纵使车内金镶玉裹, 也要憋得人发霉了。
郑蕃从清晨便开始为主上疏松筋骨, 可离师州越近, 这股子闷闷的郁结越深, 他轻声劝道:“回主上,前面就是师州了,您且再忍忍,到地儿就能落脚歇息。”
永圣帝猝然睁眼,“车马走了半月有余,你该问护军大人的二亲可还能忍得住。”
“奴婢又说错话了。”
郑蕃顺从地低下头, 永圣帝一拳打在柔软的棉絮上,反叫自己不痛快。
永圣帝问:“你何错之有?”
“奴婢该说——”郑蕃仍低眉, 言辞间比几日前多了份从容, “待到了师州,主上便不用再忍了。”
永圣帝一哂。
“你这副成竹在胸,便是断定安刺史已安排妥当了?”他似逗趣儿,音调又低沉几分, 仿佛想再瞧瞧眼前人的反应, “孤可什么都没说呢。”
郑蕃竟也泯然一笑。
“安刺史尽忠职守, 救驾之心切切, 若此战不成——”说到这, 只见郑蕃又跪了下去, 一字一顿, 言之凿凿,“他必是万死难辞其咎!”
永圣帝靠着窗, 骨节分明的指尖滑过眉梢,眼看他俯首称臣,突然问:“你从前侍奉过谁?”
“回主上,”郑蕃明显愣了一下,“奴婢原先是值守却非殿的小黄门。”
永圣帝便知这奴婢又在揣摩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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