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边的妇人抱着孩子,此刻避过众人目光,拉了拉他衣袖,“祸从口出,如此悖逆之言你少挂在嘴边!”
“如今已是祸从天降,我还怕他哪日来杀我的头?”他梗直了脖子,声音拔得更高,“若他当真英明如高祖靖襄帝,大梁又何至于此!”
那妇人一拉,倒是扯出许多志同道合之辈,只是七嘴八舌的应和之后,又有人唱起反调,“可咱们毕竟还是大梁子民,难不成真要叫咱们去投靠那只知吃人的五部蛮夷?”
众人之后,赫连诚的眸光顿时暗了暗。
那人说完又叹一口气,“若是谢府尹还在就好了,他定愿意带着咱们打回去!”
船上瞬间沉寂下来。
不过须臾,方才的汉子又拍拍胸脯,“洛都府尹满门殉国何其忠烈,若谢老尚在世,我头一个便要入他的北镇军!五部猪狗杀我家中老小,若老天有眼赐我良机,我定与五部不死不休!”
刘弦扫过这一船流民,当下竟有不少壮士摩拳擦掌,他回过头想去问赫连诚的意思,不料却被突然摁住了肩膀。
果真下一刻便又有人开口:“只是如今护军伴驾,除却江右三州刺史,天下之大,还有谁可再领我大梁子弟北伐讨罪?”
他话音刚落,原先那个汉子却不大服气,“哼,什么三州刺史!你忘了咱们是如何翻山越岭,又是如何被海寇驱赶着过江的?我看这些个州官也不过是缩头乌龟,只偏守一方太平!”
“那便只剩下工州?”那人听罢,眉宇间愁云惨淡,“我听闻工州之人皆机心械肠,也不是多好相与的。谁成想如今这乱世,能保一方太平都已是万幸?你单瞧那师州,竟是任由海寇招摇过市,烧杀抢掠——唉,即便过了江,眼下咱们又有何处可去?难不成唯有幽居山中,做个无名无籍的野人么?”
船身猛然一晃,众人大惊,随即便听船家一声吆喝——
“浪来咯,各位客官且坐稳!”
风起浪涌无宁日。
“东翁——”
风浪中赫连诚摇摇头,刘弦便住了嘴,只见他收回手,突然改变主意:“咱们不去黔西了。”
“什么?”
刘弦以为自己听错了,赫连诚一字一顿轻得很,却几乎是斩钉截铁——
“不去黔西,咱们回师州!”
第035章 止戈
岭南平原。
谢公绰的皂盖车驾正缓缓通过介州界桩, 便见到有一行人拦上前来。
“学生见过老师!”
车帘一掀,谢公绰透过昏暗的晨光向外望去,只见车前的马道上正站着四五个人, 其中领头的戴一顶漆纱笼冠, 冠下的三角脸尤为白皙, 甫一抬头, 一抹红唇正衬粉面。
“到底是知墨的脚程更快些,”谢公绰满面春风,说着伸出手,笑得极为和蔼,“卯时晨鸡刚打过鸣,你竟是早早就在城外候着了——清晨风大, 知墨可有冻着?”
玉生白方才行过礼,闻言又低下头, 诚惶诚恐道:“学生有负师恩, 羞愧难当,这点风雪实在不算什么!”
谢远山扶着车帘,闻言隐隐露出鄙夷之色。
“属下见过大人!”不知何时汤恭琦从车驾之后绕出来,站到玉生白身旁打起圆场, “城外无甚遮蔽, 谢大人与大公子不如先入城, 去咱们府衙内院暖暖身子?”
玉生白这才如梦方醒般连连点头, “是学生疏忽, 还请老师安坐车内, 随学生回宅子歇息!”
这时谢公绰却没吭声, 只扫了眼谢远山,谢大公子随即探出脑袋, 将人拦下,“玉刺史且慢,不知城中民乱可已平息?”
玉生白已转过半身,再转回来的时候脸上就有些尴尬,“回大公子,几个带头闹事的百姓已被抓捕,现下正在拷问。”
谢远山不加思索,连着追问:“那剩下的百姓呢?”
玉生白牙齿打了颤,顿时结巴起来,“剩,这剩下的百姓——”
一旁的汤恭琦也跟着劝道:“大人,谢大人与大公子风尘仆仆,正是来帮咱们的,咱们——”
“闭嘴!”
玉生白空有岭南水师统帅之名,平日操练倒也无妨,真到紧要关头,也只能快马加鞭去请这位恩师前来。他愁了一夜不知如何撇清干系,汤恭琦这一句可正撞上他枪口。
这句话虽是冲着下属,但谢远山耳聪目明,如何听不清?
“玉刺史倒怪起汤别驾来,实乃晚辈多嘴,”谢远山字字客气,句句不留情面,“这儿毕竟是介州地界,万事自然由玉刺史您来做主!”
“是学生鲁莽,学生鲁莽!”玉生白如遭雷劈,躬身又是一拜,“老师年事已高,学生万不敢当您的面拿乔,只是担忧老师舟车劳顿,马不停蹄太过伤身!”
玉生白说得恳切,几乎都要跪下来,谢远山便顺着台阶道:“晚辈还以为玉刺史是有什么别的考量,既然家父此次前来正为解介州之困,如若玉刺史当真体恤,便还是先带我们过去一探究竟,待料理完要紧事,也好让家父真的安心歇息呀!”
这便是不给玉生白机会了。
“知墨——”谢公绰苍老的声音再次传出来,“我知你怕为师辛苦,只是岭南水师万不可落入别人之手,介州更不能乱!”
“学生明白!”玉生白猛然抬头与恩师对视,似乎从那双布满皱纹的眼中瞧出些期许来,这才稍微放心了些,直起身道:“学生这就带老师去见那些刁民!”
彼时天光大亮,介州刺史府衙门前,乌泱泱的一片皆是黔首百姓。他们远远听到车轱辘碾过石板路的声音,眼尖的下一刻已看清来人——
“谢大人来了,谢大人来了!”“可算等到谢大人来了!”
百姓们如见青天一拥而上,瞬间将谢公绰的车驾围了个水泄不通。玉生白眉头紧缩,刚想差人将这些苍蝇统统轰开,下一刻却见谢公绰竟直接移驾出车,站到百姓面前。
“诸位百姓快请起!”谢公绰一开口,声音听着倒比方才更加苍老几分,“天寒地冻,何以聚众跪在刺史府衙的大门前?这般阻碍官差办事可不大好!”
不大好这几个字实在也用得不大好,玉生白觉得自己像被平白摁在地上扇了一巴掌,但又半点不得还击。
他思忖着措辞想解释稍许,岂料谢公绰根本就不看自己。
百姓们也瞧出此间端倪,为首的郎君顿时就往前跪了两步,连声音也重上几分,“回谢大人的话,草民们也不愿出此下策!当年您开仓放粮,赈济灾民,这些草民们都一一记在心里不敢忘!可前日也有一位像您这般德高望重之人为民请命,谁知,谁知竟是没个好下场!”
“本官又没动温贤王!”
玉生白一张脸气得透红,眉目飞舞间毫无刺史威仪,反倒更加像个供世家赏玩的伶人。
眼下有谢公绰在此,那郎君自然也略过玉生白的辩驳,只与谢公绰拱手道:“回谢大人,前日温贤王与属官被衙役抬出府衙大门,那模样活像死过去一般,这些可都是草民们亲眼所见的呀!”
“哦?”
这时谢公绰才望向玉生白。
玉生白见恩师终于肯理会自己,慌忙回答:“这种事学生如何敢欺瞒老师!我不过是打了他那属官几板子,谁料那温贤王平日看着硬朗,竟如此不经事,当场便吓得昏厥过去!”
说着他竟与这些百姓站到一边,堂堂刺史与百姓一线,抢夺谢公绰的信任,“他们乍见温贤王冷汗涔涔,老脸煞白,便以为他也受了刑,可学生再昏聩无用,总也知道王爷金尊玉贵,轻易动不得的呀!”
谢公绰之后,谢远山突然睨了一眼汤恭琦。
那郎君见玉生白要为自己狡辩,踩着话尾又急急跟上来,“打狗也得看主人,玉刺史说自己只打了王爷属官,岂知这一样是在打王爷的脸面!又岂知王爷这不是痛心疾首才致昏厥?今日王爷为民请命反遭刺史大人问责,草民们一时竟分辨不清,温贤王与刺史大人,究竟谁才是咱们介州百姓的父母官!”
此言一出,身后的百姓骤然面面相觑——
这几乎可担得上污蔑当朝命官的罪名了。
“大胆刁民!这些话到底是谁教你说的!”玉生白指着初生牛犊的鼻子,气得脑袋发昏,伸手就要去打人,亏得汤恭琦连拉带抱地拦住他。
街上的许多双眼睛仍在注目,就连谢公绰都在当场,那郎君看准玉生白不能拿自己如何,气焰顿时竟更是嚣张,“草民只是长了双没瞎的眼睛,倒不劳谁来教唆!”
民告官的场面,不由微妙地变了一丝味道。
“打狗也要看主人——”谢公绰负手端立,终于站出一步,“诸位既然如此说,便也请卖本官一个薄面。开仓赈济既非寻常道,如今灾情持续,玉大人自然得为介州百姓往后的生计多留一条后路。且我朝铁律白纸黑字,百姓断不得扰乱官府秩序。眼下纵有冤情,你等也得先守本分,而后官府才能为你等解难!”
谢公绰一开口,当即就有百姓俯首在地。
见状那郎君才收敛几分,只是他显然不肯罢休,眼见又是一拱手,“谢大人所言极是,只是草民别无所求,只愿能为王爷与其属官讨个公道!”
很好——他慕容述有如此拥趸,竟是谢公绰始料未及的。
谢公绰点点头,终于敛了和蔼,正色道:“公道可讨,有罪也当罚,否则此后官府威严岂非由得人人轻易践踏?”
两方一来一回,这便是叫起真章了。
乌泱泱的一片里,那郎君被身后的百姓悄悄拉扯,他似乎不敢再托大,“冲撞官府殴打官差,小人愿听官府处置,只是——”他话锋一转,从指缝偷偷去瞄一眼谢公绰,竟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不知谢大人要如何为王爷讨回公道?”
谢公绰便不再说话了。
谢远山在父亲身后站了半晌,此刻走两步上前,谢大公子一摆脸色,可就没有德高望重的谢大人这般和善了。
他居高临下,开口虽是问介州刺史的责,却同样在敲打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好小子,“既是王爷的属官被打,那么玉刺史身为介州一方长官,纵容属官滥用私刑也是该罚——汤恭琦!”
汤恭琦浑身一颤,紧接着跪倒在谢大公子身前,“下官在!”
“你身为介州别驾,兼有代行刺史之权,却未能敦促你家大人,致使险些铸成大错,”谢远山似笑非笑,“你家大人的刑,我看便由你来受罢!”
那郎君被谢远山极危险的眼色所震慑,然而听见他果真肯替王爷出一口气,当即又高兴得喊了出来!
谢公绰扫过这一众百姓,神色竟有些晦暗不清。
“这!大人救我!”
玉生白下摆被紧紧揪住,他脸色黑了七八度,几乎是咬牙切齿,猛地推开汤恭琦——
“谢大公子都如此说了,我看你便承了这份刑罚!”
他别过眼,又将剩下的半句死死咽了回去——
此仇不报,他玉生白自会铭记于心!
然而这一切都被谢公绰看在眼中,他清咳几声,又缓缓开口:“来之前本官也听闻王爷玉体有损,届时本官会带着补品伤药亲自登门,你们的玉大人也一同随本官前去谢罪——如此,你等可还有异议?”
“谢大人秉公执法,小人们心服口服!”那郎君没瞧见头顶谢大人的脸色,他语调轻快,仿佛口中刑罚并非加诸己身,“有何刑罚您一并言说,我等甘愿承受!”
谢公绰突然笑出声,反摇摇头。
“玉大人才是你们介州的父母官!”谢大公子已扶着父亲上那车驾,回身的瞬间又睨了玉生白一眼,“家父舟车劳顿,还得赶紧去求得王爷谅解,便请诸位听候玉大人的处置罢!”
车轮再次转动,身后有百姓在追。谢公绰听着那些奉承话,满目阴霾未消——
“不过十余年,他慕容述果真得民心!”
父子同心,谢远山点点头,“父亲,此人留不得!”
“他是该死,只是不应在当下,”说着谢公绰望向儿子,沉声问道:“玉生白可是在后头跟着?”
方才他当着众人的面,要拎着玉生白去负荆请罪,此刻玉生白耷拉着脑袋,自然得遵循恩师之命。
谢远山立即回道:“是,父亲您——”
“方才有句话说得在理,打狗看主人——”介州人心倾斜至此,谢公绰自然得将另一半罪责归在那玉生白头上,“到底是我纵容玉氏太多年,才容此等眢井瞽人生出本不该有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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