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即就有十余士卒一窝蜂迂回,包围圈原先的薄弱口骤然变成一堵铜墙铁壁,逼着谢家兄妹步步后退,不过眨眼,身后熊熊燃烧的屋舍几乎触手可及,谁知谢元贞脚下一定,突然扔出一只褐色小罐,在士卒举刀劈斩的瞬间又追着扔出一根火把!
一声惊天炸响,冲锋陷阵的几人当即翻腾倒地,崩裂的陶土碎片深深扎进五官血肉,接连带倒身后的一众士卒。
逃脱就在此刻!
倒地的士卒脸庞一片焦黑,隐约还在滋滋冒响,之后扑上前的士卒眼见谢元贞竟还有个陶罐,也不知谢元贞是否还有别的后招,一时都推攘着不敢上前。
两方顿时僵持不下。
“都给我上!”
公冶骁冷声再次下令,随即举起□□,望山之中是谢含章奔跑晃动的后心。众士卒犹豫片刻,大喝一声又冲上前。透过再次进攻的士卒缝隙,公冶骁狞笑着一张脸,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谢元贞的陶罐儿快,还是他的□□快!
“阿蛮趴下!”谢元贞目眦欲裂,也不知谢含章是否听清,众士卒趁其不备齐刀砍向谢元贞,如此声势之下谢元贞终于膝盖一软,随即重重扎进潮湿的尖石路面。
陶罐坠地的脆响连着一声细微的骨折,只见谢元贞嘴角洇血,右手掌心的伤口早已再次崩裂,且由于方才格挡角度太过扭曲,反倒直接压折了他的小臂!
鲜血一滴又接一滴。
“父亲,母亲!”
谢元贞从喉底吼出一声,几乎是赔上整条臂膀去接公冶骁射出的那一箭!
突如其来的哗啦啦一片响盖过箭矢刺透空气的铮鸣,斑驳的阴影骤然投射在屋舍前的空地上,公冶骁与贾昌仰起头,登时心下一沉!
“哪儿来这么多鸟!”
贾昌眼见这群鸟儿个个儿凶猛无比,心里也没了底气,“景曜,这些似乎还不是寻常飞鸟!”
紧随其后的一声惨叫殷切证实了贾校尉的猜测,两人循声而去,士卒中有人已被抓破脖颈,嫣红的血柱直射半空,这群飞鸟速度之快,甚至可与弩箭相提并论!
公冶骁都没来得及看方才那一箭,下一刻便拔箭冲入队伍之中,“分散!一波杀人,一波灭鸟!”
局势陷入空前的混乱,压在谢元贞肩上的刀尖骤然离去,他撑着地面,颤抖着斜过脸去看半空——
果真是赫连诚的白鹘。
它竟召来了漫天的同伴。
层层环绕的正中间,白鹘一声未发,却始终在谢元贞头顶盘旋,它见谢元贞终于抬头看自己,随即便向谢含章逃脱的方向而去。
谢元贞咬牙站了起来,紧接着追随白鹘而去!
“谢元贞!我要杀你,今日我杀定你了!”
洛都时公冶骁就慢了一步,今夜他竟又是重蹈覆辙,尖利的一声吼叫之下,公冶骁杀红了眼,他见人就砍,见畜牲就杀,直往谢家兄妹逃脱的方向追去。
不断有鹘鸟坠落地面,最后的一团聚众俯冲而下,公冶骁双拳难敌众鸟,猛烈的围攻中,有利爪趁势划破他的脖颈,黝黑的皮肉应声外翻,鲜血直流,他扶着脖子不甘心地往前又走几步——
终究坠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第034章 坑杀
山林深处, 谢元贞追上谢含章,两人跌跌撞撞在其间奔命,不知过了多久, 谢元贞才彻底脱力跪了下来。
“阿兄!”
谢含章身着宽衣博裤, 全身上下没有哪怕一处是妥帖的, 绕是如此, 方才也是她一路领着谢元贞。公冶骁的那一箭虽是直往她后心而来,所幸最后只划破了她的外衣。
幽暗的林间,两道喘息声此起彼伏,谢含章看见谢元贞的右手垂垂,心里疼极恨极,但她一开口, 字里行间却不再夹杂稚嫩的哽咽声 。
“阿兄伤重,咱们还是先去从父家。”
耳边剧烈的喘息有极短促的停顿, 良久, 谢元贞依旧攒不起回答的气力,于是谢含章撑住阿兄,抬头看了眼半空。
“阿兄,白鹘还跟着咱们。”
离他们最近的树上, 白鹘正停下静静注视着他们, 它似乎深谙潜行匿迹的道理, 跟来的一路都只在低空回翔。
谢含章望过来的瞬间, 白鹘还极小幅度地弯了弯脑袋。
她不明白白鹘的意思, 于是谨慎地收回目光, 不再看它。
又过一会儿, 谢元贞才终于有力气去看赫连诚的那只贴身灵兽。
方才士卒们几乎是冲着一刀毙命而来,此刻谢元贞右手剧痛不止, 上抬的动作对遍体鳞伤的他而言实在太过艰难,于是他只勉强伸了伸左手。
白鹘没有动。
谢元贞视线往下,落在自己骨软筋酥的左手上,似乎正是这只左手颤抖得太过厉害,因而白鹘一时没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阿蛮,扶我起来。”
谢含章一直护着阿兄的腰身,那一瞬间她似乎明白阿兄要做什么,于是搀着谢元贞慢慢站起来,跟着他向那棵树深深一躬。
不到十岁的稚童个儿还小,谢含章双手叠于额前稽首,恭恭敬敬拜过之后,她突然发现谢元贞行礼时,是左手贴着右肩——
这其实并不太像寻常士族往来的礼节,但谢含章没说什么,只凝视谢元贞的一言一动,谨防他支撑不住,猝然倒在阴湿污糟的山路间。
这回白鹘似乎看懂了。
哗啦一声,待谢家兄妹抬头再瞧,白鹘已消失在极远的天边。
白鹘飞回赫连诚身边的时候,夜色已深,回师州的船舶还有一刻才开,那是今夜最后一艘回船,只因船身出了些故障才耽搁至此。
这次白鹘没有错过。
“此地去黔西可要两日?”
刘弦跟着赫连诚站在靠甲板的位置,闻言点头道:“回东翁,飞鸽只消两日。”
白鹘就停在赫连诚的手臂上,附近的百姓没见过如此凶悍又俊俏的鸟儿,不由多看了这对主仆几眼。赫连诚任身后猜测议论,只静静看向无尽的江面。
“冒昧问一句,你兄弟二人的名字何以如此迥异?”
半晌,赫连诚突然开口,他嘴上是问兄弟二人,可刘弦自然明白,府君言下之意其实只在二弟。
“让东翁见笑,”刘弦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实不相瞒,儿时我与二弟可没少为名字的事儿拌嘴打架,他每每落了下风,必得到父亲跟前儿哭诉,说同为亲子,何以厚此薄彼?”
赫连诚摸摸白鹘的脑袋,仍看着江面,“那令尊如何开解?”
刘弦依旧浅浅笑着,只摇摇头。
此刻百无聊赖,赫连诚最是耐心。
“二弟知道阿母是在生自己的时候难产过世的,”刘弦跟着看向同一片江水,江水悠悠,他沉吟过往,嘴角的笑意缓缓淡去,“可他却不知,在他出生之前,我并不叫如今这个名儿。”
“你二人——”
赫连诚看着刘弦一字一句,话音落地似乎还有余温,“一弦一柱思华年,”刘弦察觉到府君的目光,随即也转过头,“正是阿母下葬之后,父亲改的。”
赫连诚没想到是这样,愣了一下才道:“想必令尊深爱令堂。”
“也许吧——”刘弦本想摇头,不知怎的又认同了赫连诚,“世间之道,朱门自有朱门对,寒门亦是如此,听说父亲原先已有倾慕之人,只是碍于世家隔阂而抱憾终身。”
“东翁想说我父亲是个风流之人?”
刘弦看出赫连诚的神色,别说此刻赫连诚一介外人,即便当初的刘弦,也是如此认为。
“他确实不争气,跑到人家家里妄图带那小姐私奔,谁料那小姐当众脱口一句门不当户不对——”
不知何时赫连诚已转回向黑暗的江面,“千百年来,世家门第之见早已根深蒂固,那小姐倒也于世俗无错。”
“世俗之见,往往错比对多,门当户对既是圭臬,那东翁可知,我阿母却并非寒门?”
赫连诚却半点不惊奇,他连着方才飞鸽送去黔西的那封手书,只道:“令堂果真——”
“属下才说过仆不可欺主,真是——”刘弦顿时明白府君为何突然起这话头,他暗叹果真府君面前,话不可只说一半,眼下自然也更没有必要再隐瞒什么,“阿母嫁过来,便等同与母家决裂,多少年来都不曾走动,若非崔刺史主动重新往来,别说什么洛都门路——我父亲正是明白这一点,素日倒也与我阿母举案齐眉。”
可惜自古天不遂人愿,刘弦叹了一口气,“若非铜驼大街又见一面,我父亲借酒浇愁,才有了那一出荒唐事,也许阿母不会郁郁以致难产而死。那夜我父亲被好好儿地送回来,可自此之后,我阿母却成为寒门乃至朱门口中的笑柄。”
明明是刘父与那女子之过,最后却反连累刘母如此无辜之人。
赫连诚抚过白鹘脊背的羽毛,那里明显凹陷一片,他没再说话,刘弦却忍不住责难——
“欺瞒便是欺瞒,即便事后再如何加以弥补,终究是覆水难收。”刘弦双手搁在船沿,不由捏紧了拳头,“他自以为只要将那点心思藏好便可万事大吉,谁知最后却酿成恶果。哪怕他早半日与阿母坦白,以我阿母的胸襟,如何能揪着那点陈年往事不放?且若非他执念太深,又何以会醉酒失态,当众做出如此令我阿母不耻痛心之事!”
赫连诚终于停下不断来回的动作,白鹘奇怪地扭头一瞧,却看到主人眼底若有似无的复杂情绪。
刘弦也察觉到赫连诚周身莫名的低沉,他转而一笑,仿佛方才不过是家常闲话,“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地鸡毛,让东翁见笑了。”
他正要说些别的,忽然听见身后的岸边,有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传来——
两人循声而去,只见岸上的百姓转眼已快奔到渡口,刘弦注视这些人,不由奇道:“他们怎的如此慌张?”
彼时船家正在打盹儿,他一回头就见这几人问都不问,直接要往船上爬,他慌忙抵在船头,“哎哎哎,这船早满了,马上就开了,你们等下一艘吧!”
只见这一行四人面面相觑,倏尔竟是齐齐跪了下来,“求船家行行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船家见过死皮赖脸的,但也没得如此阵仗,“我一个摆桨的,你们如何就将我比作活菩萨了?”
“今夜您若是肯渡我等过江,”打头的汉子连连拱手,从最里层的裲裆掏出厚厚一袋铜板,“别说什么活菩萨,我身上的银钱尽数归您!”
他如此说,身后的郎君生怕船家不肯收似的,径直将钱扔进船里,顺势就要往上爬。
事发突然必有蹊跷,船家如何还敢贸然拿这些银钱,他忙招呼船上的百姓阻拦,大声问道:“你这话,倒叫我不敢让你们轻易上船!银钱倒是次要,可你们总得告诉我是何缘由吧!?”
那汉子倒像见了鬼,端的惊恐万状,“您有所不知,眼下陈郡正在杀人呐!”
“什么!?”
赫连诚当即松手放白鹘去船尾,与刘弦凑上前来。
江浪不断拍打着岸边,那汉子的膝盖早已湿透,他却浑然不觉,叫人一眼便瞧见他那双闪烁不止的眼睛,“亏得咱们去了城郊扒野菜,那陈郡狗太守陈恒敬借剿匪之名,趁夜诛杀城东聚集的流民,眼下正往外一车一车地运送尸体呢!”
“是啊,就埋在城外的乱葬岗!”身后的流民等不及附和道:“我瞧那些人也忒惨了,一个个死不瞑目,甚至连襁褓婴儿也不愿放过,何等丧尽天良!”
“竟如此骇人听闻!”这一船坐的几乎都是流民,听罢他们也跟着恐慌起来,当即便有人问:“可他们在城东住得好好儿的,与陈郡百姓井水不犯河水,陈太守与流民又有何深仇大恨,竟要将那些老弱妇孺统统斩草除根?”
“这人都杀到咱们跟前儿了,哪里还敢深究!”只见船下的郎君又试图往上爬,“船家菩萨心肠,还是容咱们赶紧先上船吧!”
话已至此,船家也不好再见死不救,他退开两步,“那便快上来吧,坐稳了我立刻开船!”
船超了载,往江上走时便格外沉重,几个浪翻过来漫进船舱,更加剧流民们先前的恐慌,他们肩挨着肩坐立难安,都百思不解——
“都说这天子都要过江来避难,怎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难道咱们流民的命便是草芥,可以任意践踏?”
只听平地一声哼响,方才那汉子接上话:“逃命的路就这么宽,永圣帝都他娘的自身难保了,咱们自然是那绊脚的石头——我呸!凭他什么永圣永灾,大梁早二十年落到此等竖子手中,甭说开国,五部早就踏平咱关中各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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