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抬脚一勾,船身猛烈晃动,谢元贞顺势而为,竟是单手钳制船家小腿,往那黢黑的水面去!
下一刻船头回落,船家鼻尖恰于江面蜻蜓点水。
“方才我瞧小郎君弱柳扶风,不想竟是会武的!”众人惊魂甫定,彼时从船尾慢慢挤上来一人,待他看清谢元贞的长相,刹那便瞪大了双眼。
“别杀我,我家中尚有痴儿需要照料,你不能杀我!”
谢元贞额角冒出丝丝密密的冷汗,开口依旧沉稳如初,“船家,我好心救你,你怎可诬陷于我?”
说完他陡一卸劲,船家的脑袋便没入水中。
一声尖叫在荡漾的波澜中逐渐化散,船上之人皆是大气不敢出。
谢元贞随即又将人拉上一些。
“我这一把老骨头过了江水,如何还能熬过这三九天?”船家泡过水脸色煞白,说话已是哆哆嗦嗦,连那食指也伸不大直,“你这是慢刀子杀人,忒阴毒了些!”
当真是苍天无眼,倒让船家恶人先告状,谢元贞气极反笑,“哦?你将这一船十数人困于江上便是情有可原。那么依你所言,今日你为痴儿,明日他为病母,难不成我大梁臣民自此便皆可如你这般目无王法,胡作非为?”
“这世道哪儿还有什么王法!”船家声音骤然拔高,那两个字仿佛深深刺入他骨髓,令他恨之切切,“天下之财尽归世家,咱们这些贱民若还是如此老实本分,怕不是要被他们生吞活剥了呀!”
谢元贞听出些苗头,只是依旧不相让,“你既痛恨世家,为何不去抢他们的钱,为何挥刀一怒向弱者,为何光逮着与你同命同根的穷苦百姓!?”
“你道老汉就不敢!?”船家说到痛处攥拳狠狠敲打,激起的水花反倒溅了自己满身,“只恨他们万贯家财呼风唤雨,可怜我那痴儿被他们残害至此,多少年来恶霸逍遥快活,苦主求告无门!那些个爪牙恶犬哪怕一人一口唾沫,也要淹死老汉!”
谢元贞只道有人不服世家高低,不想世家与百姓间也已是水火不容。他沉默片刻,猛然将人拉回船上,冰冷的江水摇晃着溢进船底,流民又叫一声,只见小郎君竟是跪了下来。
“船家,如您所见,这一船皆是饱受锋镝之苦的百姓。再不济,您也尚有一子承欢,岂知他们也许还远不如您,您何不高抬贵手,渡我等过江?”
“我——”
汗水夹杂着江水自船家的发梢流落,谢元贞这一跪,倒将他的满腔怨怼尽数堵在喉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船家既舐犊情深,便更该明白这一船人与自己皆是天涯沦落之人。
“都是百姓,我看不尽然吧?”
谢家兄妹循声转头,男男女女的流民之间,有个熟悉的面孔影影绰绰——
“是你!”
那汉子开口,浓密的胡子随起伏而若隐若现,“小郎君,你出手便是五贯钱的玉佩,又有如此身手,却自称是寻常百姓,这话说出来谁信呢?”
不待谢元贞自白,他又抢着继续说:“乡亲们有所不知,上船之前我曾碰见一队军爷,他们奉官府追胥之命,那画像上的人与小郎君足有八九分相似!”
谢元贞厉问:“什么画像,上头可有官印?”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官爷说你是你便是!”那汉子眼珠一转,又劝起别人:“船家,这小郎君一人便可抵一船的买路钱,你何不将他送了官府,保管你家中痴儿的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谢含章本还惦记他一根兔腿的恩惠,闻言再也难忍,直想冲上去揍他,“我阿兄好心解这一船之围,你就是如此恩将仇报的!?”
“小女郎,你在山中跑得那样快,岂知不是恐惧太过的缘故——放心!”那汉子大手一挥,“那画像一男一女,我定不会冤枉了好人!”
不知何时,流民已渐渐朝那汉子靠拢,倒是船家始终站在船头,一动不动。
“什么声音?”
两方正僵持,忽然一阵狂风席卷江面而来,将一船人悉数困在泛白的浪里。
“别慌别慌,两头两侧都要站人,切莫头轻脚重!”
船家在一众混乱中指挥若定,他将贴船尾的几人拉回来保持平衡,性命攸关生死之际,众人也顾不上这对可疑的兄妹究竟是否官府缉拿的逃犯,只听船家说什么便囫囵照做。
船在风口浪尖,眼见吃进不少寒水,载着众人似奔腾的马背颠簸不止,如这般险之又险,所幸却始终没有要翻的迹象。诡谲的风浪好似老天同孤舟漂泊之人开的一个小玩笑,不过三刻,江面又恢复先前的平静,连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
云雾散开,天边斗转参横,船家借着月色往南边瞧了瞧,才知这浪竟是送了他们一程,不消两个时辰,他们便可迎着旭日抵达铎州渡口。
风浪过后,船继续前行,船上再没人吭声,几乎所有人都望向船外一无所见的夜幕,就连船家也变回开船不久时那副卖力的老实样。
唯有那汉子仍盯着谢家兄妹,一眼不错。
晓风残月,晨光熹微,转眼铎州渡口就在前方,不远处还有四五个官差巡逻,盘问过往的百姓。
“官差就在前头!”那汉子两眼冒光,他指着岸边嚣叫,言外之意却在船中。
谢元贞攥紧了阿妹的手,彼时正四下搜罗着落脚点,眼下岸边的人三三两两,若是不被拖住——
“你想逃吧?”
谢元贞猛一回头,却见那汉子钳住他一只胳膊,那正是谢元贞伤了的右手。
“若我被推入江水之中,便是证实了你逃犯的身份!”
那汉子信誓旦旦,竟是赖定了自己!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①”
那汉子警惕地看向船头,船家口中的歌谣带了点江左口音,和着他独有的调子,乍听起来很难懂,“老头,你神神叨叨什么呢!”
只见船家不答他的话,慢悠悠又重复一遍,到了第三遍的时候,船身又开始摇晃,熟悉的颠簸感掀翻了众人,混乱之中——
有人推了谢元贞一把!
第030章 失之
“老貉奴, 你这是做什么?到手的赏金就这么没了!”
那汉子揪起船家衣领,双目猩红,简直疯了一般。
船顺流而下, 起初还能远远瞧见江面冒出的脑尖, 不过须臾便如同石沉大海。
旭日升起, 船家眯了眯眼睛, 迎风笑起来,“老汉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鼠目寸光!”只是眼下为时已晚,那汉子推开船家,不过是来得及扒上船沿咒骂一声。
前路是铎州城。
“东翁,咱们不先去铎州么?”
刘弦随赫连诚下了船,见赫连诚要解衣袍的带子, 不由问了一句。
他们错过昨夜开往铎州的最后一艘,待到五更末才搭上来崤东陈郡的早船。
他接过赫连诚手中的披袍, 犹豫片刻又说:“谢泓殉国, 眼下江左士族皆以铎州刺史马首是瞻,若是能借小公子之事与其——”
赫连诚打量他一眼,“你口中小公子是谁?”
“属下愚见,”刘弦注视赫连诚波澜不惊的侧脸, 老老实实道:“想必东翁早已洞若观火, 那夜小公子力抗夷兵, 又与北镇军萧伯长当街搏杀, 彼时萧伯长口中所言, 以小公子的年纪断然不像是北镇军中将领——”
赫连诚脚下的步子慢了些, “继续。”
……非将领, ”刘弦压低了几分,“那便只有主帅家中之人, 才需如此掩人耳目。”
赫连诚转过身,河岸周围的人已匆匆散开,他顺着刘弦的话说下去:“你猜到小公子不告而别正是因我看穿他的身份,所以你才敢与我坦诚?”
“东翁宽心——”刘弦将身一躬,“此事乃属下与胞弟心中推测,断无第三人知晓。”
赫连诚看着面前垂眸的刘弦,不由牵了嘴角,“你倒是坦诚。”
“欺主之仆不可留,且属下虽是毛遂自荐,到底不如东翁知人善用。”刘弦见赫连诚并无不悦,也跟着笑道:“您命胞弟留守师州,一则他遇事冲动,大牛冲动却尤甚于他,夹在周兄弟与大牛之间反倒能做个调停人。二则师州一战,您提拔新收编的流民,便是给府中之人一个明确的态度。三者——”
赫连诚略过刘弦呼之欲出的第三点,“可那小公子怕我呢,虽说咱们在师州耽搁几日,只是他兄妹二人跋山涉水,还真不一定比咱们更快。若咱们贸然登门求见,反倒更容易吃个闭门羹。”他盯着城门口的几个官差,言辞间多了几分耐人寻味,“洛都沦陷,天下英豪皆聚首铎州,如此是非之地我可不敢去!”
刘弦骤然紧张起来,……翁是要投靠李令驰?”
赫连诚没接话。
“东翁赎罪!”见状刘弦径直跪下,神色急促,“可李令驰实非民心所向,他置洛都万人于水深火热,我既追随东翁,如此又何异于认贼作父?”
“你尽可以回去。”
岸边的鹅卵石硌得人生疼,刘弦执拗地跪着,也不走,也不起身。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①,”赫连诚终于转过身,抱着臂居高临下,“我何曾说过要认贼作父?”
刘弦这才彻底舒展,又一拱手,“东翁大义!”
“起来,”赫连诚见不得人乱跪,轻哼一声便往城门而去,“前面便是陈郡,记着你奉承我的那一句!”
城门前在查一对兄妹。
那几个官差手举画像,拦着入城的百姓,没一个能逃过审问,“你们可曾见过画像上的人!?”
“官爷,”打头的几个流民惊恐地摆摆手,“咱们都是一船来的,并没有如此长相之人呐!”
泛黄的画像远看只得小郎君本人六七分神韵,但再加上旁边一张娃娃脸,便可断定查的正是赫连诚救下的小郎君。
刘弦得了赫连诚的眼色,上前作揖道:“官爷,小人似乎见过这两个小娃娃。”
几个官差视线交错,忙追问:“何时何地,你可有看错?”
只见刘弦一副笃定的模样,“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可小郎君生得极为俊俏白皙,纵使放在人堆儿里也是一眼就能认出来,只可惜小人是在过江前与之擦肩而过,那两个小娃娃似乎上了去往黔西的船——”他手指河岸以西,说完打量着官差的神情,憨笑着探问:“两位官爷,不知这两个小娃娃到底是造了什么天杀的罪孽?”
官差顿了顿,说:“此二人乃通敌叛国的逆犯之后,便是襁褓婴儿也得同罪!”
“原来如此!”刘弦恍然大悟,拍着手后悔不已,“这些畜生害得小人无家可归,诚如那洛都被百姓围杀的萧权奇,都是活该千刀万剐之人,早知道小人该立即抓他二人见官才是!”
官差见刘弦义愤填膺,也不由应和:“萧权奇是该死,他所出之后自然也该杀!”
刘弦眼珠飞快一转,“官爷是说,画中之人便是萧家之后?”他随即躬身一拜,“那小人可牢记心上了。老天有眼,若日后还能让小人碰见,小人定竭尽全力抓住他们!”
说完两人通过城门,官差的身影逐渐甩在身后,刘弦看了眼赫连诚,眉目间满是担忧,“李氏借萧党之名斩草除根,只怕小公子投亲之路会难上加难。”
赫连诚举目穿越大街的尽头,不知道在找什么,“各人之志难相强,走吧!”
城中主街一派繁华气象,年节将至,两侧的铺子早早披红挂彩,跑堂伙计与街边贩子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是与师州截然不同的热闹。
刘弦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由唏嘘:“一江之隔,当真是天差地别!”
纷纷攘攘间赫连诚恍惚瞧见一个郎君牵着个小女郎,其背影纤瘦,与周遭的繁杂是那般格格不入。
赫连诚追了出去。
“府,东翁!”
刘弦刚追出去两步,就见赫连诚停下来,抬头望了望头顶的青天——
“这陈郡的日头可比朔北要烈多了。”
刘弦以为赫连诚这是乏了,指着前面一家铺子道:“东翁,前面有间食肆。”
赫连诚负手,神色晦暗,“这间太小。”
刘弦便跑去向贩子打听,须臾又奔回来,“东翁,属下打听到,过了街有家三层高的酒楼,是陈郡最大的食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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