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孤翎眼前一亮,蹭地起身,“下官明白!”
隔日清晨,平州刺史府
“什么?”
尉迟焘听罢轻哼,“大帅是没听清还是不想听清?”
“三州好容易筹措齐军粮,你一句话调给世家便全调了?”庾愔站在边上,念一侍候在侧,书房只有他们四人,看起来是三对一,实则尉迟焘气焰更嚣张,“眼下江州都还没打下来,你让十万将士吃什么,吃蝗虫吗!?”
“庾愔。”
谢元贞看了一眼庾愔。
“监军大人,此事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世家千里迁居不易又遭逢匪贼,如今已是盛夏,他们来不及规划田庄自给自足,这些下官都能理解,”谢元贞话锋一转,语气颇有几分卑微,“可世家始终不过千人,南镇军可是有足足十万将士,便是世家先挪用一部分也不是不能商量,为何非要狮子大开口,直接断了他们的供应?”
“这世家既来了岭南,三州土断,田宅重新规划,大部分田地自然要划进世家名下,”尉迟焘心里念着世家权势,根本不听谢元贞提议,“世家肯南迁已是让利南方士族,此事你就是捅上天,主上听过也得顾忌世家的颜面!”
“当真好大一张脸,”庾愔不由冷笑,“倒比十万将士的命还要紧!”
尉迟焘终于看向谢元贞身边的庾愔。
“庾副将,本官容你在此听一嘴已经是恩赐,这是看在你祖父的面上,可不要逼得本官不留情面!”尉迟焘白了一眼,重新对上谢元贞,“谢将军,虎符在你手,黄钺却在我手,别忘了世家才是大梁的天,此事就这么定了!”
说完尉迟焘拂袖而去。
“你!”“回来。”
谢元贞伸手去拉七窍生烟的庾愔,庾愔扭头便问:“现在怎么办?”
十万将士的军粮,可不是个小数目。
“先前世家只是手忙脚乱,那笔银子他们迟早回过味来,”谢元贞摩挲指尖,心里暂时也没主意,“岭南三州的粮食本已谈妥,世家截断就是要将士的命,尉迟焘这是要我掂量其中轻重,若我们非得饶过三州去崤东或者黔西——”
可两地都太远了。
且不谈路上损耗,世家层层加码,说不准到他们手里还有没有一半都不好说,遑论跋山涉水时的意外。
那日庾愔悄悄命人用大网兜住山崖,世家的钱转了口袋,如今就在谢元贞的手中,看来他们是想逼着谢元贞动这笔刚得来的钱。
“他拿着把破黄钺,难道还能劈了大梁的天不成?”庾愔手握成拳,猛一敲案桌,“他说不能动就不能动?!”
“主上还翻不过世家掌心,”谢元贞对上庾愔,愤怒在博弈中是最没有意义的情绪,庾愔还是年轻气盛,“裴云京想鹬蚌相争,利用世家将事态发酵,最好一举扳动我这个南镇军统帅。”
“别说裴云京,”庾愔拳头攥得更紧,但没有再为难案桌,“我也想杀了这群尸位素餐的世家!”
谢元贞怔愣。
那么他究竟算不算世家之人呢?
“炎炎夏日,”念一察觉主子微妙的神色变化,上前劝了句:“别这么大火气!”
庾愔:“你说得轻巧!”
……西靠近内陆山地,只是崤东要供应江右三州郡,此前刚与西番签订互市条约,”谢元贞指尖微微捏紧,“牵一发而动全身。”
“那就只剩黔西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庾愔自己就能将路堵死,“可即便此刻快马加鞭去黔西,往返最快也要十日,我不信他尉迟焘能将全军将士的命视若无睹,他——”
“不是他视若无睹,”谢元贞再次反驳道:“是他要赌我这个大帅敢不敢视若无睹,他的要求越离谱就越容易激怒我,他要的就是我谢元贞触犯军规。”
不论他们如何刁难,目的所在始终都是谢元贞,所以准确来讲,这十万将士才是受谢元贞连累。
念一这才有些紧张,“那怎么办!”
“筹措军粮能触犯什么军规!?”庾愔不服。
“可筹措军粮本就不是大帅职责所在,严格来讲,大帅只负责战事——或许是干涉各州郡粮商运作,或许是目无天子,”谢元贞轻描淡写,莫须有的罪名最容易扣,“只要他想得到,他都能扣在我谢元贞的头上。”
焦头烂额之际,屋外有衙役进门:“大帅,外头有人求见。”
庾愔还在气头,陡然大喝:“是谁?”
衙役应声缩了缩脖子,“说是铎州来的。”
三人对视。
谢元贞站起身,“出去瞧瞧。”
来到门口,庾愔看这背影有些熟悉,谢元贞已经叫出声:“外兄?”
那人转身,正是崔应辰。
“让我看看,”崔应辰如一抹夏日凉风款款而来,上下仔细打量过一遍,点头嗔怪:“是瘦了。”
“外兄唬我吧,”谢元贞还不信,自己转了一圈,瞥见后面马车,“此次外兄是特地来探望,还是有公务在身?”
这么多辆马车,不是兵器就是粮草。
“你离都也近一个月了,”崔应辰便收敛笑意,正经问他:“眼下岭南情况如何?”
日近午时,太阳正烈,念一眯眼看了天色,道:“崔大人,不如咱们进屋再谈?”
他也看见了崔应辰身后的马车。
“不急,此次我确是公务在身,”崔应辰这才错开身,露出身后的运粮队伍,“黔西今年夏收不错,我已禀明主上,岭南形势危急,又有世家迁居,故特向黔西借调粮食,先让岭南缓过这一口气。”
“天降甘霖!”庾愔刚才还不敢肯定,单等崔应辰说了才真放下心,“大帅正愁军粮之事呢!”
说军粮这军粮竟然就到了。
崔应辰一愣,对上谢元贞的目光,只见他点点头,脚下一转,“外兄,进去说。”
四人进去书房,崔应辰听谢元贞说完这一出戏,也和庾愔一样拍案而起:
“尉迟焘竟敢扣军粮!?”
“崔大人,您不送粮草来,咱们也就只能暂时咽下这口恶气,”庾愔与崔应辰同仇敌忾,“可咱们正跟江州打仗,监军大人这时候釜底抽薪,根本就是想要十万将士的命!”
“好在这批粮草便是转机,”谢元贞想到什么,俯身前倾,甚至有些紧张,“不知外兄是如何得知此事的,莫非是师兄?”
崔应辰却是摇头,此前有些话他不便在信中讲,趁着运送军粮,正好解释清楚:“近来铎州也有大变,此次裴云京提请土断,令世家南迁,原本他们是不愿意的,谁料崤……下世家南迁既成定势,我与卢兄料定他们要找你的麻烦。古来征战,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们想掐住你的咽喉,打军粮的主意也是不足为奇。”
“原是如此,”谢元贞心里失落,“竟是巧合。”
钟沧湄原本是出世之人,只是为了谢元贞才埋伏在敌营,失踪的时间越长,谢元贞越觉得不安。若是裴云京拿他来对付谢元贞,好歹他还有办法可想,就怕像现在这般无声无息。
“一旦有你师兄的下落,我必定飞鸽传书于你,”崔应辰是安抚也是提醒:“眼下他们招式已出,再不可坐以待毙,后方不稳,前方有难。”
谢元贞点头,没再说别的。
四人话止,房中一时寂静,崔应辰朝窗外看了一眼,忽然问:“平州刺史何在?衙门点卯,日上三竿,怎的不见他身影?”
“这位刺史姓白却是个夜狸子,”念一哼笑,“白天可不容易找到他的踪迹。”
“是么?”崔应辰又看向谢元贞,岭南始终没有贴心人,崔应辰不放心,“这个白鹤轩,你可有摸清是什么路数?”
先前裴云京割据平州,白鹤轩在他手下多时也是安然无恙,就是不知这白刺史是已投靠裴云京,还是他不过是将裴云京当成寻常上司那般讨好。
“我正有些事要同他谈,”军粮的麻烦已经解决,谢元贞也不能白白咽下这口气,他声音微微一沉,“这就去摸他的老底。”
崔应辰将军粮送到便回去了,连午饭也不肯留下,谢元贞几人一路送他们到平州界碑外,回府便传了白鹤轩来见。
白鹤轩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半抬起头,“不知大帅召下官是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有,”谢元贞示意念一赶紧将人扶起来,满面和煦,“连日叨扰,白刺史不会怪谢某鸠占鹊巢吧?”
谢元贞笑里藏刀,白鹤轩便端出一脸傻笑,垂衣拱手缩脖子:
“大帅这话可就折煞下官了,只要大帅吩咐,下官便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白刺史言重,”谢元贞两指一勾,示意他莫要拘谨,坐下谈话,“不过朝廷原定平介二州负担南镇军的军粮,原本连同鄄州,三州合力,岭南百姓的担子会轻许多,只是今日监军大人传朝廷旨意,三州今年夏收仅供南迁的士族,这军粮——”
听罢白鹤轩故意看了眼窗外,他明明瞧见军粮了。
谢元贞偏不告诉他。
……不相瞒,下官也十分想为大帅分忧,”白鹤轩等了一会儿,见谢元贞只等着自己开口,只能斟酌字句,“可朝廷既然放话,下官就算想拼着头上这顶乌纱帽为大帅挪用,只怕也不能不按着朝廷的意思来办。”
总而言之一句话,朝廷如何说他就得如何做,但又要卖卖委屈,不是他白鹤轩的忠心不够,而是大梁的枷锁太重。
“倒是不必白刺史知法犯法,刺史府门前的粮车刚走,是朝廷刚从黔西调来的军粮。”谢元贞突然叹息起来,“可白刺史你也知道,黔西与崤东一向是天灾连年,两地的百姓是真不容易。”
怎么个不容易,因为不容易所以怎么样?谢元贞戛然而止,想看白鹤轩的反应。
对面白鹤轩一脸茫然,“大帅的意思?”
白鹤轩多年在平州当父母官,不能叫百姓动乱,但也不能平白叫人当了垫脚石。
“朝廷的意思,这批粮食就当是岭南借的,有借有还,”谢元贞看他非得等自己将话挑明,便掏出袖中圣旨,轻轻搁在案桌上,“岭南分不出粮食,府库里的银子却可以折价。”
白鹤轩盯着案桌上的圣旨,脸上的笑僵了几分,“大帅这,这粮草要多少钱?”
其实他更想问谢元贞是要钱还是要命。
“不多,”谢元贞别开眼不看他,捧起茶盏吹了吹,“十万大军半年的军饷,一百万两白银。”
“什么!”
白鹤轩拍着大腿站起来,这是真给他吓着了,“大帅有所不知,平州一年的财政收入也不过五十万两白银,除去赋税俸禄还有各种度支,府库哪里能存得下一百万两?”
这副口齿伶俐的精明相,倒是和往日温温吞吞的老实人截然不同。
谢元贞还是没瞧他,慢慢饮了一口,搁了茶盏,指尖在案桌上轻敲,须臾才问:“那平州府库里还有多少白银?”
府库库银几乎等同于州郡命脉,是机密,地方官场最阴暗与复杂的关系脉络尽现于此,即便谢元贞顶着镇南大将军的头衔也不该过问。
“这,这世家又能吃掉多少米?岭南天热,庄稼上一年至少有两收,军粮总归是能凑出来的,”白鹤轩眼睛急转,指尖在半空点了点,“再者岭南六州原属介州刺史都督范围,不如——”
“三州土断之后,有多少军粮要纳入世家私库,那可就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事了,”谢元贞牵起嘴角,声音都柔和不少,“白刺史也说了是原属,鄄州刺史已被烈王所杀,而介州刺史空悬,典签别驾这些都不顶用,岭南三州,本帅以为最值得信赖的,还是白刺史你啊。”
白鹤轩心里自然不稀罕谢元贞的器重,可他不能说也不敢说,圣旨当前,谢元贞分明是求了旨意来通知白鹤轩,若是他拿不出便是欺君之罪,崇化帝无法压制世家,将一个小小的单车刺史诛九族却是易如反掌。
白鹤轩瞧明白了,谢元贞这是要拿他顶包。
……是大帅真信得过下官,”白鹤轩噗通跪下来,一派鞠躬尽瘁的模样,“下官即刻启程去介州,这一百万两下官求也得给您求来!”
“可朝廷赋税也是一年一收,离年节还有几个月,”谢元贞没动,此刻终于抬眸去看白鹤轩的神情,“白刺史在急什么?”
“下官,”白鹤轩心下一沉,方才谢元贞逼得太紧,加他本就上心虚,不免被谢元贞牵着鼻子走,他旋即一拱手,“下官为朝廷办事,自是急朝廷之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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