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帅,”矮士兵挣开旁人,往前跪了一步,“就是他们几个怂恿尉迟副将追击,当时尉迟副将犹豫不定,是屠九喊了句不是孬种就跟着尉迟副将冲,然后大家才跟着进去的!”
谢元贞心里一松,面上不显,“情况属实?”
还好等到了。
矮士兵口中的屠九便是方才拦人的那个,他听罢先是大惊失色,随即破口詈骂:“好一招出卖弟兄,难道你不想建功立业?难道是哥儿几个死皮赖脸给你拖进来的不成!”
法不责众,摁死尉迟炆几乎是最明智的选择,这些士兵应当心知肚明,可这里头只要有一个人口径不一,所有人都将万劫不复!
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些人能留在军中直到现在,也是谢元贞有意为之。
杀鸡儆猴,谢元贞要拿他们的人头立威!
“这话应该问你吧?”庾愔上前一步,“我道你也不止死皮赖脸了,回回都是你在边儿上推波助澜,我倒是好奇得很,你究竟是朝廷的兵,还是谁的私兵?”
尉迟炆听罢虎躯一震,他竟是被人遛着走,被这群名不见经传的军户贱籍遛着走!
“你们这是栽赃陷害!”屠九思绪飞转,掷地有声,“凭你们高官厚禄,咱们军户也不是任人践踏的贱籍,更不是你们世家博弈的牺牲品!”
他还想将头上的罪改名换姓,摁回到谢元贞与尉迟炆之间的党争上。
庾愔心里暗道不好,踩着他的声音大喝:“明明是你们要拖着全军将士一道去死!”
“主子!”
身后念一的声音忽然响起,庾愔赫然回头,正见谢元贞双眸紧闭,如纸鸢一般从马上飘落,庾愔下意识回身去接,只见怀中的谢元贞脸色发青,胸膛剧烈起伏而不见喘息。
“季欢他身子不好,夜里容易喘不过气,之前一次发作得厉害,若非我就在身……
庾愔想起赫连诚的嘱咐,夺过念一的药便要喂谢元贞吃下去。
“糟了,主子咽不下!”念一抓着庾愔,摇拨浪鼓似的叫:“得赶快回去找先生医治!”
“将这几人全部收押,严加看管,”庾愔抱起谢元贞,上马之前最后丢下一句:“包括尉迟炆!”
“你们怎么不抓钱老四!”
那两个被暗桩连累的士兵心生不服,但庾愔早走了,根本不听他们怨怼。
人定时分,平州刺史府后院的房中,庾愔看着五绝忙上忙下好一会儿,心里的疑问越瞧越深。
平州刺史白鹤轩还候在前厅,烈王攻占平州,倒是不曾为难于他,方才他还想进来探望谢元贞,但被庾愔拒绝了。
几人守在外间,念一见庾愔的目光一直停在内间,不由问:“你在看什么?”
“你家主子不会——”
“不会什么?”
不会又是装的吧?
庾愔将后半句话咽回肚里,眼下谢元贞还没醒,方才喘症发作的样子又确实吓人,庾愔也没有把握,这话会不会伤了他们的心。
“没什么,”庾愔话锋一转,谈起正事,“方才我已命人封锁城门,烈王战败的消息暂时不会传回京师,只是周显在鄄州抓到程履道,还得你家主子醒来才能定夺。”
“什么我家主子,不也是你家大帅?”倚在硬木镂空罩上的念一霎时挺直腰板,非得在口舌上胜他一筹,“主子醒来我自会同他说。”
“五绝先生,”庾愔心里白他一眼,正见五绝收拾他的针囊,“大帅何时能醒?”
“这可说不好,”五绝低头整理,眉宇间依旧紧锁,“方才他吸了震天雷的烟灰,那里头的硫磺激起他的喘症,比此前发作都要厉害些,石硫磺可点命门火,到他这儿却是要他的命。这些硫磺吸入肺腑比服用药性更猛烈,纵使行针喝药,总得一段时间才能彻底消化。”
先前在大帐,内外透风,五绝说一半留一半,此刻他掏心窝子说话,庾愔反倒不信了。
“震天雷是在半空爆炸,我们几个又挡在前面,”庾愔盯着五绝,打量他的神色,“竟是如此严重?”
“外不治癣内不治喘,你道这是寻常刀剑伤,随便养养就好了?”五绝一个摆手,背过身去,“不信就给老头滚远点儿!”
“先生莫急,”周显赶忙来打圆场,“庾副将也只是关心大帅。”“我不是!”
两人面面相觑,尴尬得很。
“你瞧,”听罢五绝抄起药箱轻哼,指着庾愔打周显的脸,“人家哪管你们大帅的死活?”
说完五绝就出门煎药去了。
所以不管谢元贞死活的庾愔脑袋搭错了筋,非得冒着风险去踢开震天雷,但凡那动作再慢一点,引线燃到尽头,庾愔还得死在谢元贞前头。
“口是心非!”念一嘟囔。
周显也跟着咳嗽两声,“庾副将不关心大帅的安危,这个程履道你总关心吧?”
“怎么,这么快就审出眉目了?”庾愔转念一想,“可这不是才刚收押?”
这个程履道倒是大胆,仗着此地并非京师,军中也鲜有人见过他真容,就这么大摇大摆地从鄄州城门口而出。周显本还没注意,听见他说话的声音似曾相识,回身一拦见他要跑,这才下令捉拿。
“不用审,此人是故人,”周显摇头,“程履道并非他真名。”
“什么?”
庾愔念一对视,皆是一惊。
“他应当就是当年陈郡太守陈恒敬次子,陈休言。”
周显永远不会忘记他在陈家的六年光景,他受尽折磨又死里逃生,那是他好不容易挣脱的噩梦。陈休言还活着他不惊讶,他惊讶的是陈休言竟然不是个傻子。
“陈休言?”那会儿念一还没被薛瑶瑟选为暗桩,可他也有所耳闻,“他不是早死了吗?”
“他改头换面,已经和过去没有几分相似了,一开始我也没认出他,他见到我倒是有些惊讶。”周显面色凝重,白日险些叫他逃之夭夭,“所幸他的声音依旧没有改变,后脑勺的疤痕也还在,若非我在陈府见过一模一样的疤痕,我也不敢相信这就是同一个人。”
“还真是巧,”念一啧啧,“也算对得起郎,赫连大人那些天材地宝。”
“什么天材地宝?”庾愔看向周显,话说到这里,他怎么也该听明白了,“你果真也是赫连大人的人?”
从谢元贞让周显领兵攻打鄄州的那一刻起,庾愔就猜到了周显的真实身份。
这也难怪庾愔愠怒,他调来这支军队的时间不长,这一口气却憋得久了,偶尔与周显说上几句体己话,不料他还是赫连诚的人。
合着只有庾愔始终是局外人。
这样到底算什么?
“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军营之中人多口杂,没找到机会拔除暗桩之前,我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周显抱拳,直接往地上一跪,“是我的错。”
“你这是做什么!”
庾愔蹿起来去扶他,这一跪,他心里那点别扭悄然烟消云散,“这也没什么,左右一开始我也不信任大帅。”
其实现在也还心存疑虑。
或许是他小气,但他就是气不过。
“当年陈郡流民坑杀一案,最后牵扯出李令仪,案子审到陈恒敬咽气就彻底断了。”周显坐回去,接着方才的话继续道:“是赫连大人与陈休文做了交易,这才有后来的大殿反扑。”
庾愔立刻接上,“陈休文的条件便是他弟弟?”
“正是,”周显垂眸,转头瞥见谢元贞睡得并不安稳,压低些声音,“陈休言十五岁那年不慎摔下台阶,后脑当地,醒来便成了痴儿,多年来他兄长贴身照料,把他当三岁稚子那般细心呵护,不是以陈休言的性命作为条件,只怕这桩交易还谈不拢。”
世人道陈休言被一口生米噎死在厨房,死相狼狈之极,谁能想赫连诚偷天换日,将本该连坐处死的陈休言换了出来。
“可陈休言既是痴儿,为何又会突然恢复神志,”庾愔也不由压低了声音,程履道为李令驰幕僚,几次设计害谢元贞,这绝对不像一个痴傻多年的人能做到的,“.难不成之前都是装的?”
“这就不得而知了,”周显不寒而栗,若这位二公子真是装的,也不知道当年还被他套去过什么信息,“大人言出必行,也念他不过是个痴儿,没想到却是留了个祸患,如今就怕他以为是大人害死他哥哥,这才几次三番与咱们作对。”
“还没走呢?”
几人谈到深夜,五绝端着药进门,一看屋内还灯火通明,“正好,帮我把人扶起来喝药。”
谢元贞人还不清醒,几人围在床前,念一把人半抱起来,五绝的药还没到嘴边,谢元贞却开始躲起来——
“不,不要喝药。”
他说话全是气音,五绝差点没听清,说完又见他咳嗽起来。
“不喝药哪里能好?”五绝没有哄人的本事,吹着胡子,“别闹孩子气!”
可谢元贞偏不,药没喂进嘴里,还洒了一点到霜白衣领上。
五绝就把手缩回来,一半窝火一半发愁,“这往常喝药都挺痛快的,怎的突然闹脾气了?”
谁也没有哄谢元贞的经验,几人面面相觑,念一虽然一直随身伺候,此刻也急得不行,“主子每每昏迷不醒,都是赫连大人亲自在一旁守着,这药也都是他喂的,早知道那会儿就不退出去了!”
庾愔在一边看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我试试。”
念一赶紧拦着,“你可别把药都撒主子身上!”
“那你来喂。”说着庾愔就把药碗递给念一。
念一白了一眼,没接。
不说话就当答应了,于是庾愔吹一勺药,贴在谢元贞嘴边,“扶,扶危在这儿,乖乖喝药。”
谢元贞似醒未醒,指尖微微抬起,喃喃道:“扶危在哪儿?”
“就在你身边,”第二次开口,庾愔没再结巴,沉稳的语气还真有点赫连诚的影子,“来,乖乖喝药。”
“季欢偶尔会闹脾气,若是他不肯喝药,你就哄他说我在边上,他会听话的。”
大军出发前赫连诚特地交代过,庾愔想起这茬,以前总以为谢元贞工于心计,没想到他也有这孩子气的一面。
几人全神贯注盯着谢元贞的嘴,大气不敢出,气氛紧张至于此地,连庾愔也不自觉捏了一把汗。
“喝了!”周显眼睛一亮。
五绝同时一拍手掌,“还真管用!”
“哼,”念一扶着谢元贞,看他这么一勺一勺慢慢将药喝了,心里心疼,也不忘回嘴,“那也是赫连大人的功劳!”
“得了,谁的功劳都一样,”一碗药终于喂完,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庾愔起身,觉得眼前的光线都明亮了些,“程履道也好,陈休言也罢,不管大帅何时醒来,咱们得尽快让此人与烈王突袭,与裴云京扯上干系!”
…
三日后,平州大牢
平州一战后,庾愔下令将这几人暂时扣押,尉迟炆作为副将单处一间,其余五人则关押在另一间牢房,也是怕他们一个不顺眼就要动手。
午时将近,狱卒放饭,经过尉迟炆牢前时被他一把抓住衣服。
“尉迟公子自重。”
这是连军衔都不肯叫了。
“喂,”尉迟炆后槽牙动,转而笑出声来,“三日了,大辟于市都该拖出去行刑了,你们大帅到底预备几时提审本公子?”
“还请尉迟公子莫要为难小人。”狱卒没有回答,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放下饭菜就走。
“给老子滚回来!”尉迟炆关得久了,看人的眼神都有些邪性,“要我说,那谢元贞不会死了吧?”
光看谢元贞那天咳嗽的样子,简直像要断气了。
“不准你咒我家主子!”
忽然有道声音插了进来,踢走了尉迟炆手中的饭碗,碗身触地砸得稀碎,白米饭摔出一地,还冒着热气,尉迟炆的手还维持着姿势,抬眸去瞧,原是谢元贞身边的念一。
他来做什么?来瞧尉迟家的笑话?
“人各有命,谢元贞哪里需要本公子诅咒?瞧他那副弱柳扶风的模样,没准儿还活不过他父亲的年岁!”尉迟炆收回手,端起世家公子的架子,他打量着念一的神色,心里揣摩他究竟是来审自己的,还是另外五个狗东西的,“你们不敢动本公子,只能好茶好饭地供着,可本公子不稀罕,只要我能出去,必定叫你们所有人好看!”
“你!”“念一!”
身后周显匆匆来寻念一,说话间斜睨尉迟炆一眼,“他不会认罪的,别在这儿同他废话,快随我回去!”
念一几乎是瞬间读懂了周显的眼色,“主子——”抬脚之前他最后剜了一眼尉迟炆,狠狠道:“你给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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