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伙人正笑得高,庾愔装作浑然不知,插嘴进来: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尉迟炆一听声音,眼角的笑意冷淡不少,“庾副将也来了。”
“尉迟副将早,”庾愔双手交背,侧头指了指身后,顺便扫过荡了一晚上的尸体,“大将军在催,马上就要开拔了。一具尸体而已,等到平州打上两仗,那可看都看不过来!”
“谢将军这就休息好了?”尉迟炆心里不屑,说出口的话也不好听,“我还以为他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能缓过来。”
跟在尉迟炆身后的士兵故意笑出声。
“睡这么死,哪里还能抓得到刺客?”庾愔倒不生气,毕竟尉迟炆这样的纨绔还不至于让他生垃圾气,“怕是连刺客的影子都摸不着!”
“你!”
尉迟炆面红耳赤,昨夜他确实没听见动静,但那又如何,刺杀的又不是他尉迟炆,活该谢元贞一晚上睡不好,他眼睛一转,“我道庾家与谢家势不两立,怎的庾副将这就开始为谢将军说话了?”
“你我都是朝廷的兵将,”庾愔突然想起昨夜念一说的,跟不必要的人确实不必废话,“心思用在正道上,才能打胜仗!”
说完他转头就走。
“庾愔!”
众人怕尉迟炆与庾愔打起来占不到便宜,赶紧拉住人一顿劝:
“尉迟将军别跟他一般见识,当年师戎郡一战他输给赫连诚,那叫一个惨不忍睹,怎的还好意思笑话别人!”
“对,不知天高地厚!等我们尉迟将军打了胜仗,看他还敢不敢放狗屁!”
“行了!”尉迟炆挣开他们,倒毛被捋顺,他正了正衣冠往前走,“咱们可别叫谢将军久等,免得他一通发火气坏身子,临了还要怪到我的头上!”
行军路上,庾愔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他身边的周显忍不住问:“庾头儿在想什么?”
自八盘冶兵乱后,那一批士兵被调回京师大营,收编入各分队,后来周显又被分到南征的这十万兵马里。
庾愔没见过周显,但知道周显从前是北镇军的,心里对他有几分好感,两人一向也谈得来,所以有些话庾愔不瞒着他。
“虽说刺客不是军营里的人,”庾愔百思不得其解,“可我怎么觉得这军营里也有细作?”
周显瞟了一眼庾愔,“何以见得?”
“尉迟炆此人与尉迟焘,比尉迟晗更像一对亲父子,是如出一辙的自视甚高,那几个士兵同尉迟炆说的话可不是简单的讨好,这还是当着我这个外人的面,遑论我没听见的时候,不知他们私底下会如何拱火。”
说完庾愔对上周显,要说他第一次见周显,正碰上他被这伙兵鲁子欺负,此后两人在军营也算是同仇敌忾,相依为命。
周显眼睛一转,不觉得其中有什么问题,“头儿多虑了吧?这不就是寻常的溜须拍马?”
“你不知道,回回都是那几个,他们与其他弟兄一样都是军户,除非立下大功,否则永远没有晋升的机会,他们就算把尉迟炆当成祖宗供着也是一样,”庾愔往后看了一眼,便是行军,那几个也跟狗皮膏药似的黏在尉迟炆身上,“既然如此,那他们为何还不安分,还非要拱火?”
“背靠大树好乘凉,”周显很快又找出个理由,“或许是见不得大将军罪臣之子出身,还能做他们的统帅?”
这倒也是个合理的解释,只是人的疑心一旦起,看什么都有问题,总觉得几桩毫无关联的事之间会有联系。
“咱们还没到平州,刺客就来了一波,”庾愔摇头,顺着自己的思路,“只怕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没那么简单就说明不是他们这个级别的将士能处理的,周显压低了声音凑上来,“那咱们要不要提醒大将军?”
提醒大将军,那不就是得和谢元贞面对面?
不行。
昨晚的气还没消,庾愔不肯,要推周显去,……去禀告吧。”
“可我怕我说不清楚,万一贻误军机,”周显软磨硬泡,就是不肯去,“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
于是周显换了个问法:“要不我陪庾头儿一起去?”
“得了,”庾愔也觉得避不开这一遭,最后才认了命,“我自己去!”
…
晚上庾愔再次进大帐的时候,谢元贞正在烛下看一封信。他见庾愔进来,没有刻意将信收起来,却也没叫他瞧见一字一句。
“庾将军有事?”谢元贞指着下面的蒲团,语气温和,“坐。”
“不坐,”庾愔对上谢元贞的脸就觉得别扭,“我说完就走。”
“哦?”谢元贞这才收了信,一派洗耳恭听的模样,“庾将军请讲。”
庾愔不敢叫别人听见,四下环顾之后上前一步,只用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怀疑队伍里有敌方细作!”
谢元贞皱眉,俯身前倾,“何以见得?”
“常跟在尉迟炆身边的几个人,”庾愔垂眸,回想连日来的异常,“我原以为他们只是针对我,可我发现他们还特别针对你,甚至几番挑唆尉迟炆取而代之。”
听罢谢元贞没什么反应,反而问:“他们不应该针对我么?”
庾愔没想到谢元贞竟然这么想,下意识问:“什么意思?”
“我是罪臣之子,本就该被凌迟处死,却依旧端坐大司马高位,如今竟然还能领兵作战。将军不下马,他们冲锋陷阵却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这些军功是他们拿命换的,最后都会算到我的头上,”谢元贞说这些的时候好像事不关己,冷静到让庾愔觉得害怕,“他们凭什么不恨我?”
谢元贞说的没错,什么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些不过是愚民的屁话。世袭罔替的最后是朝中上品无寒门,战乱之中遍地是枭雄,皇权式微,而世家永远不灭,他们可以凌驾律法,凌驾皇权。
没人敢指摘,也没人有能力指摘。
“你!”
庾愔无法反驳,同样的话从谢元贞这张嘴里出来,他竟然就被说服了。
“你也恨我,”谢元贞毫不在意,甚至又加一句,“那么凭什么他们不可以?”
对啊,凭什么不可以?
恨也不是他的特权,不是士族官员的特权,黎民百姓甚至军户贱籍都应该有恨的权利。
而非庾愔自己背后指摘谢元贞可以,换了这些士兵说谢元贞的坏话,却是图谋不轨。
庾愔有些凌乱。
……当我没来过。”半晌,庾愔心里没挣扎出个条框,落荒而逃,“末将告退!”
“庾将军,”庾愔走到帐边的时候谢元贞又叫住他,“你知道为何光明磊落之人反而容易被小人中伤?”
庾愔转头,心里怦怦,不知道谢元贞想说什么,“为何?”
“因为你的心思都写在太阳底下,”谢元贞是明说也是暗中提醒,“心思勿让人知,这里的水太混,你我都要小心。”
庾愔走后,方才的话由此及彼,在谢元贞脑海激起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家,”谢元贞喃喃,没来由叹了一口气,“世家这个头衔,来日只怕会成催命符。”
一旁调制药品的五绝突然瞄了一眼。
正这时念一端着谢元贞的药进来,五绝怕烟火呛着谢元贞,特地要念一小心看着药炉,他将药递过去,嘴不能停,“主子,明日就到平州附近了。”
喝药之前谢元贞先烧了信,边说:“平州的席面已经预备下,只等咱们到了便可开席。”
念一瞥到信末端的震天雷三字,低声问:“咱们要不要率先锋突袭?”
打他个措手不及。
“那位尉迟副将满心满眼想立军功,”谢元贞却摇摇头,庾愔这一番话给他提了个醒,他看着烛台里的灰烬,沉吟道:“这是他平步青云的好机会啊。”
…
两日后,大军行至平州附近时突然闯出一支骑兵,两军于城门前交锋,打到一半,对方见势不对,急匆匆就往城里撤退。
尉迟炆眼见敌兵后退,明晃晃的军功在向他招手,二话不说就要去追——
“给我冲!”
只是平州城是个什么情况他们都不知道,周遭士兵不敢贸然进攻,推了谢元贞出来,“大将军没下令啊!”
他不仅没下令,还命全军回撤。
“只怕他早被吓昏过去了!”跟在尉迟炆身边的一个士兵突然大喊:“不是孬种就随尉迟将军一起杀敌,咱们一道建功立业!”
士兵们面面相觑——
“怎么?”尉迟炆又加一句:“平日的凌云壮志难不成是装给本将军看的?!”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然而等他们这一支队伍一路追击冲进瓮城,方才落花流水的逃兵忽然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从四面八方而出的骑兵,这些人个个手持长矛盾牌,铜墙铁壁一般团团围住他们!
大门紧闭,前方死路,后退无门。
“瓮中捉鳖,咱们被包围了!”
“怎么办?”绝望涌上尉迟炆心头,他顿时慌了神,平日里兵书没多读,话本没少看,他哪里能想到合适的应对办法?情急之下,他也想到了谢元贞:
“那个病秧子呢,他是不是根本不敢冲进来!”
一路上尉迟炆那般诋毁谢元贞,只怕此刻他便是能救,也会故意耗着不来救自己!
“哈哈哈……”
震天裂地的笑声响起,被围困的士兵击鼓传花一般纷纷抬头。
是鄄州的烈王。
原来平州早被攻占了!
“放心,看在五兵尚书的份上,本王自会留你一条狗命!”烈王抚须,笑对尉迟炆:“告诉外头的人,再不来救,本王就一颗颗人头丢出去给他们收尸!”
城外,庾愔与谢元贞都知道事有蹊跷,穷寇莫追,偏偏只有尉迟炆这个纸上谈兵的纨绔贸然追击。
可尉迟炆是尉迟焘的外侄,还不能轻易叫他死了。
于是庾愔策马到谢元贞身边打了招呼,“我去救他们!”
谢元贞当即喝住,“别去!”
“尉迟炆若是死了,尉迟焘如何会善罢甘休!”庾愔驾马打圈,心里急得不行,一入瓮城,还不是敌军想怎样就怎样,“大将军就在此坐镇,末将率兵这就去把人带回去!”
“给我回来!”
谢元贞脖颈青筋毕露,今朝若叫他这个副将一意孤行,谢元贞也不必做这十万兵马的主帅了,“只要你敢靠近瓮城百步以内,烈王就能把你炸得尸骨无存!”
“什么?他拿什么炸我?”
马咴一声,庾愔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们有震天雷,那东西可比火油厉害百倍千倍!”谢元贞来不及解释,尉迟炆自作孽不可活,可他不能让庾愔白白送死,“尉迟炆要救,可不一定非要拿将士的命来填!”
庾愔一拳打在马背上,“那你说怎么办!”
“声东击西,”谢元贞当即下令,掉头往另一处,“往西走!”
第152章 拖延
“主公!”
士兵急匆匆奔上来, 附耳说了几句话,烈王脸色微微一变,转而大笑:
“你们的大将军竟然就这么撤兵了, 竟是不管你这个副将, 还有这么多士兵的性命了吗?”
瓮城里的士兵原先还等着谢元贞来救命, 这下倒好, 彻底没了指望。
“尉迟将军,咱们怎么办!”
“我哪知道该怎么办!”尉迟炆自己也慌得不行,在铎州他端的雄心壮志,实则从来没上过战场,进了军营便是副将,更别提吃苦, 从来只有他叫别人吃苦的份儿,他勒着躁动的马儿眼珠乱跳, 六神无主, “他不敢不救我,我阿舅一定会在主上面前参他一本,他不敢不救我,他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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