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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名流/濯缨之臣(古代架空)——也逢春

时间:2024-07-30 08:33:08  作者:也逢春
  厅堂之中一时无言。
  兄弟二人难争高下,进退维谷之际,便双双将目光朝向厅堂之上的主位。
  「壁立千仞」四字之下,铎州刺史谢公绰正闭目养精。只见他灰发朱颜,右眼之下还有块极浅的青斑。关中二九凛冬不比岭南温和,他尚且只穿一件薄衫,手执便面搁在案几之上,旁边还空着一只锦盒。谢公绰端的一副晏然自若,听二子挑牙料唇难分利弊,蓦地问了一句旁的——
  “洛都仍无消息传来?”
  “父亲是问从父一家?”谢远山当即摇头,“我听闻从父满府被五部夷兵悬尸于城墙之上,纵使侥幸逃出一儿半女的,恐也再难成气候。”
  谢云山眼角瞥了一眼,却是闭口不言。
  “从父满门殉国何其惨烈,我亦与父亲同悲同恸,”谢远山嗅出堂内一时的寂静,顿觉自己方才的话有些太过冷漠,于是立即又找补了句,“正因那李氏竖子太过狡黠,咱们才更不能与此等宵小俯首低眉!”
  ……们的从父乃死节之臣,”谢公绰终于睁开眼,他开口语调老迈,神完气足,“可叹两虎相争,而今唯剩李氏一门顾盼自雄。他李令驰亲率六军横渡沔江而来,来者不善。仲茂所言不假,只是咱们唇亡齿寒也是真,或是韬光养晦,或是一击而中,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伯扶,眼下合铎州岭南之力,咱们能否与李氏争个高低?”
  ——
  “明公,信中说萧权奇尚未捉拿归案,还请明公再宽限些时日。”
  大帐之内,软塌之上,李令驰手捧土簋,执箸刚要夹簋中汤饼,闻言视线往赵云清处一偏,“萧权奇?”
  赵云清跪坐躬身,将先前来信梳理一番:“此人乃是洛都前五官掾萧潭之侄,是个寒门。公冶骁抓着他私通五部的把柄,原是要与之串供,顺理成章推给谢氏——”
  “啰嗦。”
  赵云清一窒,跪在另一侧的裴云京闻言瞥了一眼,接上话来,“听说此人已在城破之时被一箭贯首,岂知死的竟非他本人?”说着他端起酒壶,往案几上的纹银羽觞中倒上浅浅一层酒,“说来先前末将与贾校尉闲聊,他还道那萧潭似乎欠了公冶校尉一些酒钱。”
  青田美酒汩汩而下,其声清脆,赵云清眉眼一动,顿时了悟,“人死债未清,只怕是追债去了!”
  “谢氏倒台,他公冶骁当记首功,”李令驰扫过裴云京,接过羽觞一饮而尽,长叹道:“来日他班师回朝,寡人可还要沾他的光,为他办一场威风八面的庆功宴才好!”
  “哼,不过功高震——”赵云清戛然而止,随即跪了下去,磕出沉闷的一声响。
  “怕什么,”李令驰不看他,却是笑出声,愈发和蔼,“咱们的主上不也如此认为?”
  “所以他对安涛期许甚高,那日院中密谈,倒不知悄悄委以何重任?”
  剩下的汤饼有些浮囊,李令驰搁了箸,追着裴云京的话回味无穷。
  “只是他专挑最后一句说与外人听,可见其貌是情非,倒也不见得多信任别人——”裴云京话锋一转,不由一哂,“不知这主上的气量,有没有明公簋中的汤饼大?”
  “乱世之中,他还想做贤君不成?且那安涛素来以礼法之名满天下,寡人瞧他倒是乐得做天子的手中刀,”李令驰一手拿巾帕擦嘴,褶皱的指尖点点左右二人,像是敲打,“哪天他将爪牙磨得锋利无比,谁上来怕都得挨一下!”
  “慕容氏不过残枝败叶,微风一吹便都散了,”赵云清心下一沉,忖度着眼色,见缝插针地找补,“凭他什么望京刺史,三州兵马也不过明公麾下半数,优势在谁自是一目了然!”
  “三州兵马,哪三州?”
  这又问住了赵云清,明公言外之意难琢磨,他便又向对面的裴云京求助。
  那裴云京正垂着眼,他似瞧见赵云清的神色,于是轻咳一声,道:“师州刺史病故,国不可一日无君,明公即将入主铎州,若在此之前能先下一城,来日与崤东连势,这天下便是明公囊中之物。”
  ——
  此时铎州谢府,谢云山闻言登时拔起身,拱手急切道:“父亲不可!”
  兄弟连心,谢远山也点点头,“父亲,六军之外,崤东也还有七郡,”他顿了顿,有些不情愿道:“遑论李令驰手中尚捏着慕容氏这枚棋子,也算是师出有名,不到万不得已,咱们切切不能做那出头之鸟!”
  洛都谢氏已无回天之力,谢公绰诚如猛虎失其左臂,他要搏,可惜眼下兵力实在不容他存侥幸之心,胸吞云梦说不过三两句,父子三人又陷入僵局。
  片刻,谢公绰还欲再说些什么,突然瞧见正堂之外,自院门进来个僮仆。
  眼下冬至刚过,尚未及正旦,还远不到朱门间互送年节贺帖的时候。五部阴霾笼罩江左,却憋着不下一星半点的雨水,入冬以来的几场暴雪反将地里的秧苗冻得全然没有生路。天灾人祸逼得这片鱼米之乡成了赤地千里,屋漏偏遭连夜雨,还有那些横渡沔江,千里迢迢来与他们共分田地的北方士族——有寒冬如此,注定谁家也不会有丰饶的余粮。
  僮仆匆匆的身影尽收眼底,谢公绰将手搁在案前轻敲,千头万绪难得其解,他道那温贤王燃眉之急又求登门,心下不由松动,“利害关系既已如此分明,那咱们便还是要接下慕容述的名刺?”
  顺着谢公绰深远的目光,兄弟二人也察觉到堂外的僮仆。
  谢远山被二弟挡住大半视野,便也站起身来上前与他并肩,注视着僮仆进门。
  那僮仆偶然抬头,不知堂内发生何事,却见二位公子侃然正色,如此阵仗难免让他乱了分寸,跨过门槛时还险些绊住自己。
  “禀老爷,二位公子,”进门之后那僮仆便慌忙调整身姿,恭恭敬敬跪下道:“鄄州刺史朱晏如来递名刺。”
  “朱晏如?”兄弟二人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对视之后异口同声道:“他来做什么?”
  岭南六州向来统属介州刺史玉生白所节制,政务往来也自有他出面,鄄州虽离铎州更近,铎州谢氏与鄄州朱氏却是八杆子都打不着的关系。况且朱氏与前太尉庾阆兰友瓜戚,风闻而今又想投入护军李令驰门下,于他们而言实在是敌非友。
  两位公子齐声高喊,那僮仆便又有些慌,但他哪里知道公子们想问什么,支支吾吾半晌只瑟瑟道:“仆不知。”
  “父亲,会不会是永圣帝派来——”片刻,还是谢云山先转过头来,只见谢公绰不知何时也自独榻上下来。三人对面沉默须臾,便听谢公绰开口:
  “慕容述是皇族,说我谢氏目无天子又如何,世家大族又有哪个将他慕容氏放在眼里?”说着他看了眼谢远山,随即缓步向门口走,“既是鄄州朱氏登门来访,咱们且去瞧瞧。”
 
 
第019章 南渡
  “朱大人,有失远迎!”
  “不敢不敢,”鄄州刺史朱晏如身着绛服,单眼直鼻敷一层厚粉,其下圆膀圆腰,一根玉带松松垮垮系在腰间,仔细瞧着略微还有些发旧。只见他远迎来人先出偏厅,狗儿似的围着谢远山打转一圈,才拱手与谢公绰,“哎呀,果真是将门无犬子,在下瞧令郎端方持重,贵埒王侯,远比在下家中那两小儿要出挑太多呀!”
  谢公绰换了身常服,正要入偏厅,闻言在门口站定,侧身看着这人转过来转过去,抬手草草回礼,“朱大人盛誉,犬子如何敢当?”
  “莫非谢兄以为在下是虚与委蛇不成?”朱晏如退开一步,摊手声情并茂,“在下这可是十足的肺腑之言呐!”
  谢远山手中还捏着件袍子,只觉得这赞誉夸得他浑身不对劲,于是他将人半请半拉进偏厅,“朱大人请上座。”随即扭头,高声令僮仆奉茶。
  茶水很快便上来,端茶的僮仆低头不敢瞄人,搁下盏便匆匆退下。谢公绰抬手,却踩着朱晏如端起茶盏的档口问:“不知朱大人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朱晏如顿了顿,掀开茶盖正遮住唇齿,“谢兄这话,在下可不爱听。”
  谢公绰一哂,“此话怎讲?”
  朱晏如倒是更悠闲,捧着盏细细吹了吹,好好喝上一口才道:“在下本是诚心前来拜访谢兄,又何惧千里迢迢?”茶盖当一声合上,他抬了两分音量,“正如当今圣上跋涉山川大驾而来,亦是如此。”
  “原来如此,”谢公绰打量起客榻上的朱晏如,“那么朱大人今日便是为主上南渡之事而来?”
  朱晏如笑起来,朗朗余音萦绕厅堂梁柱,直传到厅外的院中,“谢兄睿达!”
  “朱大人过誉,”谢公绰将手覆于膝上,耐着性子,指尖摩挲,似笑非笑,“老朽愚钝,其实并不太明白朱大人的意思。”
  “诶——”朱晏如摆手,踩着尾音压上来,“谢兄为江左士族之首,凡事又何需如此谨慎?今主上离都南渡,便是龙游浅滩,倘若没有谢兄从旁鼎力扶持——”他拱手指天,眼睛却盯着谢公绰,“怕是要遭虾戏啊!”
  谢公绰眯起眼一时不答,指尖在膝上轻敲几下,问:“哪个虾兵蟹将熊心豹子胆,敢戏弄当今圣上?”
  朱晏如牵起嘴角,此时不再笑出声,只道:“这便要看,谢兄的态度如何了。”
  “哦?”
  “此茶清醇,茶过而唇齿留香,令人神清气爽,疲乏顿消。”朱晏如突然端回案几上的茶盏,托在掌中缓缓转动。他钻研着那上面的芙蕖纹样,眼角是主位安坐的谢公绰,“冬日里在外奔波得久了,能得一杯热茶饮,想来已是再好不过!”
  说着他掀开茶盖,盏中茶水没了方才的热度,眼下只微微荡漾起雾气。他透过白雾去瞧盏中的自己,道:“说来也巧,在下今日前来,路遇介州温贤王,这才得知,咱们主上日夜兼程,却是寝食难安,每晚入梦必得高祖显圣。”言及于此,朱晏如不忍哽咽,下一刻竟是险些要哭出来,“高祖吞声饮泣,告诫主上,道南北二谢已凋一脉,眼下主上既迁都南渡,便务必要保全铎州谢氏,且委以重任,断不可再出半分差错!”
  谢远山当即去瞧堂上的父亲。
  “.老朽少时蒙高祖青眼,能得副都刺史之位便深感知足,”谢公绰没瞧儿子,沉默片刻,一声叹息,“只是如今我年已老迈,又如何能当重任?”
  “谢兄何出此言?”朱晏如猛然直身,言辞高亢,“您正值壮年且深孚重望,江左士族皆唯您马首是瞻。如今主上迁都,铎州便不再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副都,天赐良机,又何愁凌云之志无处施展?”他像是生怕谢公绰不信,马不停蹄又接一句:“天下英豪汇聚一堂,您便是主上在江左的民心呐!”
  “还请朱大人慎言!”沉默已久的谢远山骤然起身,沉声作色道:“护军大人执掌六军,乃是保驾护航的茵席重臣,试问大梁上下谁能与其争锋?且民心乃是大梁万民的民心,又岂在晚辈之父一人肩上?”
  “.谢公子说得是,是在下谬言,”朱晏如见谢家父子并不吃这一套,顿一顿才坐回去,面色隐约悻悻然,“不过这风水轮流转,世事无常可难说得很,眼前看着是风光无限,谁又能知日后永远都是风光无限?”
  谢公绰与子视线交错,似颇为不解,“这话老朽倒是越听越糊涂了,难不成护军大人忠君之心还能有假?”
  “人心皆隔着层肚皮,何况这手中捏的兵多了,便是那身上的甲骑具装也比寻常军将更厚一些。谢兄且容在下多嘴一句——”朱晏如拱手与谢公绰,圆滚的脑袋微微前倾,“主上梦魇缠身,高祖所托之梦句句不离二谢失其一,谁能保这其中,没有那位护军大人的功劳呢?”
  话音刚落,谢公绰猛然謦欬起来,嘴里断断续续咳出有风二字。
  “什么?”朱晏如皱眉,慌忙起身要察看,却被谢远山快去一步。
  “儿子失察,天色将变,儿子这便为父亲披上外袍,免得邪风入体。”彼时谢远山已挡在谢公绰身前,为父亲披上方才那件袍子,“还请朱大人体谅,我父亲年事已高,这几日正为从父一家而悲痛欲绝,眼见是食不知味卧不安席,”他学着方才朱晏如那一套,眼角眉梢皆是急切之色,“今日听闻朱大人登门,这才强撑病体前来相见!”
  “伯扶——”不待朱晏如反应,谢公绰似乎缓过这阵,想起身阻拦。无奈他挣没了力气,片刻之后便又跌坐回去。此情此形痛在子心,谢远山更急红了眼,慌忙要喊府中大夫,边抢着话说——
  “儿子见父亲如此实在心痛,还请朱大人体念晚辈父亲病体未愈,实在不堪琐事烦扰,”他一连向朱晏如行了几次大礼,就差直接跪下来,“朱大人若不嫌弃晚辈人微言轻,凡有所需无关大小,晚辈亦可从旁协助一二,但请您直言无讳,晚辈力所能及必不推辞!”
  兵荒马乱小半个时辰,待朱晏如被请出谢府,高门紧闭,他回望头顶这块巍然匾额,方才轮到自己气上心头,“张口晚辈闭口晚辈,我瞧他倒是能做他老子的主!”
  “老爷——”随行的朱主簿原在府门前的车驾旁候着,谢公绰被架出偏厅的混乱场景正被他听去一嘴,他愁眉不解,“谢刺史这副要咽气的模样,是否当真——”
  “谁知道他是不是装的?”朱晏如略过凳子径直跳上车,隔帘朝马夫叱喝一声,骂骂咧咧,“进门前端的一派颐指气使,一听要与李令驰为敌便抖出这副死人模样,他这哪里是要咽气,那叫没个胆气与人争高低!凭他谢氏累世公卿,最后仍不是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太阳西斜,车驾应声缓缓起步,主仆两人坐在车内,头顶是雷惊电绕,雨横风狂。
  朱晏如没吩咐还要去哪儿,车驾便悠悠走着,快走到金谷大街中央时,马夫执鞭将车一拐,便往东南的城门而去。
  又过一刻,朱主簿忖度着朱晏如已稍消气,小心开口问:“.那咱们答应温贤王的话可还算数?典签也来信要我们鼎力协助,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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