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想给我满贯疗法?”
“系统性脱敏。”韩蔚风说,“换个方法。”
“算了,都是些不好的回忆。”程望海说。
“你最需要的东西,就在你最害怕的地方。”
“最需要?”程望海苦笑了一下。
“勇气。重新再来的勇气。”韩蔚风坚定的拍拍程望海的肩膀说,“李燃活着的时候,你的眼睛是闪着光的。现在他死了,你的眼神变了。”
夜晚慢慢暗淡下去,街头霓虹亮起,车水马龙的人群来来往往,可山城再无程望海期待之人。他觉得眼睛像是失去焦点,万物融合在一起,恍惚之中像是九龙不夜城,恍惚之中他还是D23。
“没关系,你可以说你想说的,不想说的不说。全都保密。”韩蔚风安慰道。
程望海摇头,说:“能帮我拿瓶酒吗?”
韩蔚风走进餐厅。程望海沉默的来回踢着脚下的空可乐瓶十多下,他一个人对着街道独语:“我......和他原来玩过一个游戏,叫......天空灯塔。”
“他在我大学最难受的时候,在游戏里陪伴我,那时候我觉得他是我世界的一道光亮。”程望海一脚踢开可乐罐,可乐罐冲出去被一辆疾驰的轿车压扁。
“现在光灭。”程望海简短的结束道。
韩蔚风似乎是听到了程望海的自言自语,他从餐厅门口走出来,手里拿着一瓶酒递给程望海。他说“没有谁可以做你的光,你要学会做自己的光。在大海上,就算没人指路,你也可以前行。”
“这个世界没有人是天空,也没有人是灯塔。你本身就有能力克服困难。我们去海市,面对恐惧。”
时间飞逝,程望海低头盯着韩蔚风昨晚的消息。他走到山城飞行驾驶俱乐部,他远远看见一架直升飞机螺旋桨飞速旋转。韩蔚风穿着驾驶服在直升飞机驾驶室冲他招手,他打开侧翼门说:“上来!我带你去海市!”
螺旋桨转动着风,猛烈吹着程望海的脸。他说:“我不想去。”
“我们不在其中,我们在其上。”韩蔚风在巨大的螺旋桨声音里喊道,“我知道你直接面对会很难受,但是我们可以慢慢来。”
“这是我朋友临时借我的私人飞机。进不进?”韩蔚风朝他伸出手。
程望海好像恍惚间看到D63朝他伸手,在他们的新家前问:“进不进?”
“进!”
第47章 他乡遇故知
程望海坐上飞机,戴上耳机。
韩蔚风说:“我在美国,考的飞行证。空余时间常在空中游荡。视野开阔,有什么烦心事,自然也就忘了。”
程望海飞到海市的上空,他想起在天空灯塔的时刻,天马飞翔,他们看到九个祭天台火焰熊熊燃烧,赛博朋克的异世界里万象丛生。只是那些全是电子虚假的游戏世界,而现在韩蔚风带他看的是真实的天空。
在这样的天空下,程望海看到脚下渺小的海市,那些肮脏的街巷,那些乌黑缠绕的电线,那些起伏的坡度都因为视角的不同而变得虚幻。好像曾经的苦难也变得微弱,那些罪恶的光也湮灭在云层之中。
“怎么样?换个角度看世界。”韩蔚风问。
“这个角度的海市,我不认识。”
“你现在紧张程度评分0-10分,0不紧张,10非常紧张。你有几分?”
“5分。”程望海说。
“那我们飞低一些。”
程望海感觉飞机穿越云层,下面的城市变大,看得到更多细节,他的手开始发麻。
“几分?”
“8分。”程望海说。
韩蔚风说:“我们在这待30分钟,会让你不舒服,但不舒服的感觉会过去,相信我。”
程望海攥紧拳头,第一个十分钟他觉得坐立不安胸口发紧,第二十分钟他觉得逐渐适应,到了三十分钟他的紧张感下降了。
“几分?”
“5分。”
韩蔚风又把飞机开低了一些,说:“世界有不同的角度,人也是一样。”
韩蔚风循序渐进的压低飞行高度,最后飞机缓缓的落在海市平原机场。韩蔚风跳下飞机,扶着程望海走下来。
远处一个男人靠近,他和韩蔚风快速的击了一下掌。
“蓝夏。”韩蔚风说,“他借我的飞机。”
程望海抬起头注视这个男人。
蓝夏是个白发身材健硕的中年男人,身高一米八,他穿着白色飞行员的服装,头戴着圆顶帽子,两撇修剪整齐的小胡子颇有中世纪庄园主的感觉。蓝夏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程望海,他对韩蔚风说:“第一次见你带人过来。”
蓝夏把手里的钥匙扔给韩蔚风。韩蔚风接住车钥匙说:“这是我朋友,程望海。”
蓝夏冲程望海抬抬下巴示意问好。程望海点点头。蓝夏坐上他们刚才驾驶的直升飞机启动,飞机再次起飞,螺旋桨转起来。飞机起飞。
韩蔚风和程望海走出机场大厅,来到停车场。韩蔚风按住汽车钥匙,远处一辆崭新的蓝色宾利响了响。程望海坐进车里。韩蔚风按着导航说:“海市翡翠一条街。”
程望海说:“还真去?”
“精准治疗。”韩蔚风顺着海岸一直开。
程望海眺望着曾经逃跑的路,那条河,那座海关,那时的他只是穿着破衣服的男孩想活着穿越这一切。
翡翠一条街的街口,十多年过去,这里变成了另一幅模样,两边不再是二层小楼,而是拔地而起的翡翠商城,巨大的落地窗展示着价值连城的翡翠雕刻,路的尽头有一个佛堂,金色的庙宇在阳光下潺潺生辉。
“过去也许很危险,未来也许有很多挑战,但是此时此刻你是安全的。这一分这一秒你是安全的。”韩蔚风拉住程望海的手说。
韩蔚风镇定的语气如同可以止息动荡和风波,他温柔坚定的双眼像是掷地有声的船锚,让程望海在惊涛骇浪的大海上驻足。
他们走进商场五楼的法国旋转餐厅,旋转餐厅空无一人,礼仪小姐指引他们坐在靠窗的地方,韩蔚风给他拖开椅子。
程望海坐下,他看见有一个女生走到旋转餐厅中央弹起钢琴。古典音乐悠扬的在整个餐厅飘荡。漂亮精致的金色烛火在桌上映射着银色的餐具,他位置上的名牌“Mr.Cheng”闪着金光。
韩蔚风突然从座位上站起身,伸了一只手到程望海面前说:“跳舞,运动一下,可以缓解你的不适。”
“我不会跳。”
“不需要会跳才跳。”韩蔚风说,“就像游泳,你要先跳进水才可能会游。”
程望海说:“这是你预定包场?”
“减少干扰。”韩蔚风说,“就我们两个人。”
程望海站起来,他跟随着韩蔚风笨拙的扭动着身体。跳着跳着,程望海的心越来越沉重。他现在所看到的、品尝到的一切,李燃都看不到了。他想跟李燃说,他现在克服了困难,他现在不再害怕来到海市了,他可以来海市出外勤任务了,但是这些话又能对谁说......
此刻,他想起顾家军曾经迫害过那么多人,他想起海顿集团的忘川,他觉得自己太过于自私,那么多人遭受的苦难,他程望海现在凭什么要享受眼前的一切。他不值得韩蔚风这样对他,他也没有东西能够给予他。他不想再欠任何人任何东西。
“怎么了?”韩蔚风摸着程望海的额头。
程望海说:“我不应该在这里,尤其是在这些地方,享受着这些不属于我的东西。”
“这是我自愿给你的。”韩蔚风说,“我不要你的任何回馈。我说过,我的标准在于我有没有努力。你不用感到有压力。”
程望海的眼睛望向落地窗窗外,他在十字路口的人群中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看着那个人走进远处的一处佛堂。
李燃!
程望海疯了一样冲出去。
程望海一路狂奔,似乎此刻他一点也不害怕,他像那年的少年一样冲着寺庙奔去。他大喊着“李燃!李燃!”
他冲进寺庙,寺庙里的人全都静止着拿着香虔诚的拜着佛,只有他像是刚刚地震一般惶恐的去看每一个人。他明明看到那个人走进了寺庙,为什么没有李燃。那走路的步态和姿势是他,不是别人。
明明就是他。
“不要叫,这里是佛堂。”韩蔚风捂住要喊出来的程望海,“不要叫。”
“韩医生,你刚才看到他了吗?我看到他走进这里。”
韩蔚风摇摇头说:“刚才那个不是他。”
“他们走路的姿势一模一样!”
“程望海,这个世界长的相似的都有很多人,走路相似的也有很多。”韩蔚风说,“你看,你刚才一个人在翡翠一条街上跑了那么远,你都没有感到害怕。”
程望海跳动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你不害怕是因为你的思绪集中下来。”韩蔚风说,“你的思绪有了坚定的指向性,你忘记害怕。你产生了心因性幻觉。就像很多亲人离世的人会看到他们生前亲人一样。”
幻觉?
程望海想到上一次他从海市回来所有人都这样说,说他产生了幻觉,如今他又听到相同的话。为什么没有人相信他?程望海想起他被扔进海里见到的潜水装备,想起李燃说过他讨厌悲剧......李燃不可能自杀,李燃如果死也会和海市这帮混蛋同归于尽......
程望海想起邢媛墓碑里空骨灰盒......想起金局长拉着李燃在他的屋里谈话半个小时......他根本就没有看到李燃的尸体......
李燃可能根本没死......
这难倒是李燃和金局长的调虎离山之计,李燃之死,顾家军残余也不会汹涌席卷而来,程望海的安危得以保全......
谁会知道这些事?如果他大张旗鼓的对郑书怀、对金局长说李燃还活着,他们无非又会以他产生幻觉来揶揄他。如果他去宣传去询问,势必会引起海市在南山局卧底的怀疑......无论李燃到底是死是活,李燃的死一定要板上钉钉,无人怀疑才行......
程望海收回刚才的疯狂模样,他对韩蔚风说:“南山局还有事,我要回去。”
第48章 希望
韩蔚风点了点头,说:“我开车送你回去。”
一路上,跨海大桥的海鸥漫天飞舞,它们振翅、滑翔像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另一个空间。不知过了多久,韩蔚风停下车,打开车门,说:“到了。”
程望海注视韩蔚风,这个男人好像能包容一切,他的温柔坚实有力。李燃的情感像是利刃,每次都让他痛到极点,而他学会了在痛里享受,这种痛带着厌恶罪恶欲望混杂在一起,有时候程望海也分不清这情感是爱是恨,他只觉得万箭穿心又无限沉迷。
程望海不知何时开始衡量他的感情,可是感情如何被衡量?他只是在凭直觉行事。如果他大学先遇见韩蔚风,那该多好。可是他控制不住感情,他爱的是李燃。本来这个爱,他以为只是执念,可是现在眼前有更好的选择的时候,他不会选择其他人。
不再是执念,是他的选择。
“韩蔚风。”程望海下车,回头看着他说,“我再不想浪费你的时间。谢谢这些天你对我的帮助,我想我自己以后能行。”
“程望海,你想他,一年两年三年,能十年二十年吗?”
“你见过杨雪吧?你问问她找了我爸我哥多年?韩医生,性格会不会遗传?”程望海第一次在韩蔚风的眼里看到了游弋。
韩蔚风说:“海市的佛堂,山城的寺庙,人来人往,众世苍苍,他们求的只有一件事,希望。就算这希望本身是假,人们便可用精神创造成真。人们不是在拜佛,人们在拜的是自己的心。你的心可以指向任何地方。你要做你自己的光。”
程望海说:“这光是需要被点燃。”
“你要用自己生命留住他吗?就算他死了你也不放掉他?”
“你说的没错。我就算做鬼也不会放。”
程望海走进南山局,法医室里夏法医正拿着蓝色的试管晃荡。
“夏老师。”程望海说,“我要看李燃尸检报告。”
“之前给你看你不看,现在老金头拿走了,说是要给他申个烈士。”夏法医叹一口气说,“捞起他的时候,身体已经被动物啃的看不出形状。”
“你们怎么确定是他?”程望海追问道。
“DNA检测。”夏法医说,“我们拿李燃茶杯上脱落细胞和尸体做了比对。100%吻合。”
程望海心沉了一下,他开车去墓园,他跑到李燃的墓碑前,月黑风高,他挪开表面覆盖的大理石砖块,把那骨灰盒拿起来。
沉甸甸的,程望海的手又剧烈的抖起来。他把盒子放在地上。
要不要打开?
程望海突然想起六年前的那个晚上,他一遍遍的问自己,要不要告白?要不要告白?
程望海望着李燃的骨灰盒。他如果不打开,那永远都是薛定谔的猫。存在与非存在、死亡与非死亡并行。如果他打开,那么世界上将只剩下唯一的可能。
程望海打开骨灰盒。
灰色的尘飘散出来。
程望海揉揉那团灰烬。悬着的心掉落,那条裂缝他终究没有跨过去,无尽坠落。他回忆起那天晚上的梦,他一个人在空旷的单身公寓里无法出声也动弹不得,他像是一拳被人打倒在地,重力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这么多天过去了,这是他在内心第一次承认李燃死了。他死了,像梁若安、像郑梓彤、像钱虎、像顾野一样,他们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团灰烬,没有生机没有力量没有回响......
程望海还有好多话要对他讲,还有好多事没有和他一起做。他把怀里的一小瓶酒倒在李燃的墓碑,说:“李燃,你是个优秀的对手,这杯酒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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