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公子只是道出他知情的情况罢了,怪我当时太激动,没控制住情绪。”
吴启也不再劝,只确认问:“柳娘子确定不要?”
柳氏犹豫了下,红着眼眶收下钱袋,对马车方向行大礼:“多谢沈公子,他日若有机会,妾衔环结草必报此恩。”
“会有他日吗?”沈惟慕掀起帘子,露出一张惊艳的脸。
柳氏颔首垂眸。
“你虽无罪,但世人的嘴却罪孽深重。留在庞家,你如何过活?”
寥寥两句,让柳氏的眼泪顿时汹涌,簌簌地往下掉。
她虽无辜,但她的丈夫婆母因捉她的奸而亡,兄长也因此案入狱。庞家的亲戚们终还是会把错归在她身上,怪她不能生子,怪她做得不够好才惹婆母厌恶,怪她晦气才克死丈夫婆母,害兄长被牵连。
时间越长,死人的错就越容易被遗忘,她这个活着的人反成了无可饶恕的罪孽。
娘家穷,嫂子们算计又势力,肯定嫌她,回不去。
庞家这边她呆不了多久,就会被族里的亲戚们逼死了去。
“是啊,还会有他日吗。”柳氏哭着哭着,悲戚地笑了。
沈惟慕目无感情地看着柳氏:“以后给我做事,可愿意?”
柳氏愣了下,忙用袖子擦干净眼泪,跪地道:“愿意!”
虽不知这漂亮公子是什么人,但看他衣着谈吐不俗,又肯给钱接济她,便绝非是刻薄刁钻之人。
她早就受够了天天被欺辱、忍气吞声的日子,后半辈子只要过得比这种日子好,没恶婆母欺压,没蠢男人沾边逼她生孩子,就足够了。
哪怕这样的日子只有几天,几个月,她也甘愿。
“以后你就叫无忧。上车,剩下的事吴启自会安排妥当,不必管了。”
“谢公子赐名。”
柳无忧,这名字真好。
她从没有过正式的名字,家里头女娃不值钱,只按照排行叫大丫、二丫、三丫,她就是三丫。
今天她有自己名字了,好开心。
柳无忧热泪盈眶。
沈惟慕轻咳了两声,就靠着软垫闭目养神。
马车行驶中,柳无忧束手束脚地坐着,几度悄悄瞄向对面的沈惟慕,很快她的额头就冷汗涔涔。
沈惟慕眼魏未睁,只问:“有话要说?”
“我——”柳无忧噗通跪地,“我不想骗公子,其实昨夜我听到了后院有动静。婆母惨叫的时候,我分辨出来了,但我没出去。”
沈惟慕没吭声,仿佛睡过去了。
吴启拉起柳无忧,对她摇了摇头。
柳无忧不确定吴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现在不便打扰沈公子。
到了沈府,看着富贵华丽的府邸,柳无忧惊讶地瞪大眼,半晌说不出来了。
沈惟慕在众多家仆的簇拥下去了正堂。
“今日老爷归得早,要见小公子,你随我来就是。”
吴启带柳无忧到了君澜苑,将曾经大丫鬟清秋的房间指给柳无忧来住。
屋子宽敞,外有厅,内有寝房,湘竹榻,紫纱帐,俱是她这辈子见都没见过的好东西。
柳无忧从来没住过这么富贵的屋子,更深的愧疚蒙上心头:“我——”
“正因你那么做了,公子才考虑用你。”
吴启告诉柳无忧,如果那袋钱她最终不肯接,公子也不可能要她。
“人可以弱,但不能活得太窝囊,要知分寸,更要懂审时度势,以后好好干吧。”
……
沈玉章饮到第三碗茶,才看到小儿子姗姗来迟。他懒懒地靠在椅子上,啧了一声,十分不满。
“见过阿爹。”沈惟慕行礼后,咳了血。
沈玉章吓得立刻蹦起来,急忙忙拉沈惟慕坐下,关切问他感觉怎么样,不等沈惟慕回答,沈玉章就挥舞着手臂,喊人快把太医院都给他请过来。
“怎么吐血了?半月前中的毒不是快解了吗?”
“五日前又中了一种毒,清秋是暗影阁的人。”
“你身边的大丫鬟居然是暗影阁的杀手!”
沈玉章气呼呼地背着手,在屋里迈着大步来回躁动地徘徊。
“是哪个要死的敢算计到老子?真他娘的损啊,知道老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子的小乖乖生病,专挑老子的软肋咔咔戳啊!老子非弄死他不可,扒皮抽筋,凌迟!”
小乖乖?
沈惟慕咳了一半的血卡在喉咙。
“以后别这样叫我。”
“咋了,你不愿当阿爹的小乖乖了?你九泉之下的娘要是知道你这样伤阿爹的心,该多难过啊,你怎能如此薄情寡义地怠慢阿爹呢。”
沈玉章抓着沈惟慕的手,伤心地红了眼。
外人如果知道官场上杀伐果断、龙章凤姿的沈府尹,在家竟是这样一副儿子奴相,只怕会笑得满地打滚。
沈惟慕立刻抽回手,剧烈地咳嗽起来。
“好好好,别咳了,都依你,不叫就是了。”
沈玉章担心小儿子再咳下去,会把心肝肺都咳出来。
瞧眼前这位父亲爱子之心至纯,沈惟慕开口:“不用看太医,已有神医为我诊治,阿爹不必担心。”
若被太医诊出散脉,吓到沈玉章是次要,被当成重病患看护,不得机会出门,才最麻烦。
“我看这神医没什么用,否则你怎会还吐血。”
“吐血是在排毒。”
“喔,那还可以。”
“那你这身体还能出门吗?”沈玉章又问。
“能。”
答得这么快速干脆,看来确实没什么大事。沈玉章选择相信小儿子,便不在这问题上纠结了。
随后摆了晚饭,父子二人对坐用饭。
沈家虽然富庶,但在吃饭的事上向来从简,可以想吃什么弄什么,但必须吃多少弄多少,绝不能浪费。
红烧肉一寸见方,带皮,瘦七肥三,被炖成亮晶晶棕红色,碰一下嘟嘟弹弹,入口即化。
一块粘着汤汁的红烧肉配上一大口米饭,在口中咀嚼,别提多美味了,能把人的魂儿给香没了。
红烧肉里的豇豆干也很好吃,吸收了肉里的油香,饱满而口感劲道,是米饭的绝佳搭配。
沈惟慕一共吃了五碗饭,看呆了沈玉章。
当然儿子这么能吃,沈玉章很高兴。这下他完全相信儿子的身体没什么问题了。
“今天找你来,是有一事。”
沈玉章拿出一叠信,依次在桌上排开,最后有几封实在排不开了,沈玉章干脆扔在地上。
“你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六哥……总之很多哥,都想让你去串门子,你选一个去吧。
唉,让你有这么多烦人的兄长们,是为父的失职。”
沈家老太爷沈京华是状元出身,没去世前在朝为御史大夫,位同副相。
他有三个嫡子。
长子沈玉文,乙丑科状元,现如今任工部尚书。
次子沈玉琼,进士及第,尤擅治水,在魏州任知府。
三子沈玉章,庚子科状元,现任京兆尹。
父子四人全是进士,有三位还是状元,在朝大家都戏称沈家是“状元窝”,一家子都会读书做学问,而且都读到顶尖的那种。
更惹人嫉妒的是他们不止会读书,还子嗣颇丰。
沈玉文有八个儿子,沈玉琼十个,沈玉章算少的了,只有五个。
三房兄弟都在一起论排行,沈惟慕最小,排名二十三。
论容貌,沈惟慕长得最好,性情也温和。恃宠不骄的沈小公子,便十分得长辈和兄长们的喜欢。
沈惟慕都拒了。
“好样的,爹跟你想法一样!”
沈玉章赞叹之余,叹口气。
“可在此之前,爹已经帮你拒了半年了,你这次再一家都不去,不太好。”
“那这家吧。”沈惟慕随手拿一封。
第5章
次日,沈惟慕启程前往商州。
日落前一个时辰,马车行驶进了一片密林里,树木高大直挺,偶有松树穿插其中。光线斜斜地射入树间,潮湿的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松香。
前方不远处,一群黑衣人排排站在路中央,直面前方行驶而来的车马。
沈惟慕这次出行,有两辆马车,一辆乘人,一辆载物,另有康安云带十二名侍卫骑马护行。
马车骤停。
当吴启掀开车帘子的时候,沈惟慕正啃着柳无忧给她做的琥珀糕。
柳无忧看到外面的阵仗,顿时吓得脸色煞白。
黑压压一片,近百人!
这些人不是刺客,就是劫道的匪徒!
他们这边护卫才十二人,打不过,绝对打不过。
柳无忧紧张地咽了咽唾沫,抓紧手中的盘子。
沈惟慕撩起眼皮,看一眼外头这些人,吃剩半块的琥珀糕不舍放下,就边啃着边下了马车。
“公子别去!”
柳无忧担心沈惟慕轻敌,自恃京兆尹之子的身份,以为对方就不敢随便下手。
公子年轻,心思纯净,哪里知道这些都是亡命徒,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柳无忧到底拦晚了,沈惟慕先一步跳下了马车。
沈惟慕刚走到路中央。
突然——
黑衣人们齐唰唰跪地。
黑衣人们齐声高喊:“属下等恭送教主!祝教主一路平安,顺风顺水,所到之处皆乐土!属下们敬等教主归来,肝脑涂地,誓死保卫清月教!”
啪!
柳无忧手中的盘子掉落,脑子嗡嗡的。
清月教、教主?
沈小公子竟然是清月教教主,可止三岁小儿啼哭的魔教大魔头!
可是,大魔头的名号已经传了二十多年,沈小公子尚不足二十岁……
沈惟慕遗憾地敛眸。
喔,是他的人?
不用动手了。
沈惟慕默默把掌心里已经搓成鱼籽大小的琥珀糕,一颗颗塞进嘴里。
“教主,这是八大长老敬送教主的离别礼。”领头的黑衣人举着一个盖着红布的托盘,送到沈惟慕跟前。
沈惟慕没动。
康安云替沈惟慕掀开红布。
十根粗细不一的小拇指赫然呈现,被整齐地摆放在托盘内。
指根断口平滑整齐,是死后切断。
也就是说,这十根小拇指,对应十个死人。
“这是暗影阁排名前二十杀手的手指。长老们说了,这些小礼物只是开始。敢暗算教主者,杀无赦!”
“暗算教主者,杀无赦!”
“暗算教主者,杀无赦!”
“暗算教主者,杀无赦!”
……
一群黑衣人跟着齐声高喊。
沈惟慕轻咳了一声。
领头黑衣人似乎领悟为,这一声咳是教主不耐烦嫌吵的意思。他马上拱手,迅速带领众属下告退。
马蹄声阵阵,路面上黄尘飞扬,须臾后,尘归土,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
沈惟慕瞥向端着“手指托盘”的康安云。
目光淡淡的,却给人以一种无形的威压感。
康安云赶忙跪地请罪:“是属下查明清秋的身份,回禀给了八位长老。公子身受重伤,这些日子一直咳血,属下怕公子得知清秋的背叛,怒极伤身,擅自做主没向公子禀告,请公子责罚!”
松香味的风自林间吹来,树叶哗哗作响,康安云冷汗涔涔地跪地,被长久的寂静逼仄得近乎窒息。
“八大长老是谁?”少年声音如同清泉,悦耳得听不出是否恼怒。
如今这场面,反而越是情绪平静,越让人心惊胆战。
“回公子,属下真不知八大长老是谁,除清秋一事,属下从未对公子有过隐瞒。”
康安云嘴上这样回答,心里却疑惑公子怎么会突然又问这个问题。
听起来,原身以前也问过康安云同样的问题。
这就有趣了,原身身为教主,竟不知教中长老的身份。
所以,他现在只是一个顶着清月教教主名头,却并无实权的“吉祥”摆设。
“——是我的属下。”沈惟慕补上后半句,“你僭越了。”
原来公子刚才的问题指这意思,他误会了。
康安云赤诚磕头,甘愿领罚。
“属下发誓,以后绝不会再犯。自属下跟在公子身边开始,属下便只认公子一个主人,誓死不变。”
又是一阵安静。
嗒嗒嗒……
这时候,有一名青衣男子骑马路过。
一般人路过这里,突然看到路边停着一伙人,都会忍不住好奇瞧上两眼。
这青衣男子却不是。
他骑的马不快,不像有急事,但对路边发生的事也并不好奇。
他微微晃着脑袋,很自在从容,就那么不紧不慢地前行着。
等马蹄声消失了,沈惟慕才扯起嘴角,对康安云笑得温和,“好,只原谅你这一次。”
前两个字语气很轻,只有近他身前的康安云听到了。
其余人只以为公子经过斟酌后,大方原谅了康安云,笑哈哈地继续赶路,没人注意到康安云的表情比之前更惶恐了。
康安云偷偷舒了好几口气,才算缓和了一些。
没人知道,刚才公子对他轻轻吐出“只”字的时候,给他的感觉有多恐怖,像一只控住他命脉的毒蛇,危险地对他吐着信子。
【叮——检测到凶案发生,八卦界面已开启!】
【在京畿北郊边界,有一片神奇的自杀尸林,自本月月初开始,总会有人前仆后继地前往那里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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