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逢悄悄看着凌初的方向,问:“义兄……”
凌初应了一声。
安逢道:“我睡不着。”话音一落,安逢就愣了。
凌初也愣了,他回想起往日,眼中闪过一丝情绪。
这话安逢以往常说。
在凌初照顾安逢的那些时日里,若天色晚了,凌初便会顺便睡安逢屋里,最初是小榻,后来凌初嫌那卧榻小,就大大方方地挤进了安逢的被窝里。
安逢不愿意,说是床榻小,说他挤着了,但最后还是拗不过凌初。
两人盖一条被,安逢背对他,说自己睡不着,让凌初同他说说话。
凌初说:“哪儿有背对着人讲话的?”然后就压着安逢的肩,让人转过来。
于是安逢转过身面对凌初,微红着脸,神态拘谨,姿势别扭。
两人谈天说地,渐渐就睡着了。
这样的亲密,直到安逢向他表意而破碎,两人之间忽然有了鸿沟,渐行渐远。
甚至后来争吵,安逢都露出嘲讽的笑:“义兄曾同我抵足而眠。如今回想,心底头觉得我恶心吧。”
那时凌初看不懂安逢,觉得那样的安逢好陌生,他虽是被迫留下,但照顾人都是倾力为之,他心中愤怒安逢的言语,又不解安逢的变化,千言万语堵在心口,最后只是沉默地冷着脸,像是默认。
这些争吵之事如今想来十分清晰,仿若昨日,让他心痛。
夜色如墨,窗外雨打作响。
凌初盯着眼前的屏风,直勾勾的目光好似要将其看出个洞,他等了好一会儿,安逢却迟迟未说下一句。
凌初哑声道:“那就说说话吧。”
安逢却道:“还是不了,义兄才办完差事,定是乏累。”
凌初道:“我不累。”
安逢意外地哦了一声,他本想要循序渐进,但心里的事一直放不下,反正睡不着,就直接问了吧,他叫人来守的目的之一,不也是想要问些事吗?
义兄是娘亲左膀右臂,现又是浸身于官场,知道的说不定比袁大哥还多。
安逢问:“宁家若是真回京,对娘亲可有太大的坏处?”
凌初道:“义母当年如日中天,后来解甲分权,又有宵小环伺以待,处境的确艰难,她同宁家定是算不上好的,但官场往来,未来变数,也很难说定,”
安逢一时哑然,愈发想不通自己了:“就这般处境,我竟还会去买禁书?究竟是不懂娘亲苦楚,还是真信任那来路不明的人?”
凌初沉默,假扮卖书人是他情急之下决定,并未深想。
所幸安逢并未深究,而是又问回了宁家:“义兄可曾听娘亲提起过宁家?”
凌初想了片刻,道:“好似不曾,宁家十几年前就迁离上京,莫说义母,就连府上的人也很少提起,应是怕引义母不快。”
“我从未见过宁家的人,倒是有些神秘。”
凌初道:“他们从未见过你,看你亦是如此。”
这倒也是。
安逢笑了笑,道:“宁家不准入城,而我十几年来从未出过上京,最远不过近郊城门,多年来我与宁家还真是两两不相闻。”
凌初道:“当年佞王萧阙有谋反之心,宁家虽是佞王党羽,又有姻亲,却无明证证明其勾结,加之又是圣上母族,或许又有其他顾忌,圣上只落罪主谋,未连坐族人,对宁家来讲已是大幸,但他们显然并不知足。”
凌初本谨慎寡言,但他对安逢不设丝毫防备:“我得到消息,宁家宁启则近日都在不远处的驿站住着,同行之人有方将军的幼子方瑞,宫中几个随行太监,应是过不了几日,旨意便要下来了。”
安逢又问:“方武将是?”
“当年义母解甲,阿姊守边疆,另一半军权便在方居勤手中,这守卫军,便算是他的部署之下。”
安逢闻言讶然,神情复杂。
若非是他硬要义兄留下,人怕是早已在边疆驰骋,何必在这政途官场周旋……怪不得变化这般大,那样一个张扬明亮的少年,变得如今这样沉着冷静。
若是其他人,安逢不觉这两条路有何好坏,可他知凌初的志在何处,于是更为凌初痛惜。
凌初继续道:“圣上赐了方居勤爵位,义母铁血沙场十余年,九死一生,圣上才赐了永宁侯,这方居勤只是点了几回兵,就有了侯爷的名头……”
安逢听着不是滋味:“边疆苦寒,娘亲落下不少旧伤,姑母鬓间也已有白发,我忘了这三年,便觉她们像是忽然变老了一般,我不通朝政,也知朝局波诡云谲,我很为娘亲和姑母担心。”
安逢话中难掩愁苦,凌初沉默须臾,道:“你若是要谈着这些,可是愈发地睡不着了。”
安逢叹道:“我觉着我之前就没睡过一场好觉,好似总是做梦,一觉醒来却又忘了大半,只记得些零散画面,都不知自己到底睡没睡好,前几夜更是怕得睡也不敢睡……”安逢苦闷地说,“我都不知这可是那三年来落下的忧寐之症,还是我自个儿想多了。”
凌初道:“我也不知你那三年是否有难眠之苦。”至少他们同榻而眠那段时日,他见安逢睡得很安心。
凌初坐起身,走到屏风前。
安逢听见他动作,问道:“义兄渴了?茶水在你右手边。”
听到安逢的话,凌初身子一僵,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
他方才不知不觉想着要跟安逢同睡……
“嗯。”凌初拿起茶盏,一口饮尽茶水。
安逢继续问:“宁婧汐这名字,义兄可曾听娘亲说过?”
凌初放下茶杯的手一顿,“你是说佞王妃?未曾,义母为何会说起她?你又怎想到问这个?”
安逢道:“我看娘亲名字与她很像,问一句。”
凌初道:“是有些像。”
“娘亲这名字是自己取的,应是有些寓意。”
凌初道:“义母取名随意,我和阿姊的名字,就是因在除夕年初而被定下的,这些事还是阿姊同我讲的。”
安逢似是好奇:“娘亲斩杀佞王时,义兄你们也在,可记得些事?”
“我那时才三岁,还记不清太多事,那夜又急又乱,阿姊也不愿多谈。”
“义兄见到佞王妃了吗?”
凌初道:“婴寤生,我只知当传旨的太监来时,她与腹中胎儿已没了气息。”
安逢低声喃喃:“所以娘亲并未见到佞王妃最后一面?”
即使小声,凌初还是听见了:“义母为何要见佞王妃?”
“我觉得……娘亲给自己取了个与宁婧汐相像的名字,便总该是有情谊的。”
“若是有年少情谊,佞王就不会去害义母,反之,义母也不会回京杀了他,两人本可以通过佞王妃这段关系共存互利。”
“可是……”安逢觉得哪里不对,“娘亲取了新名,他们都不知在边陲立下奇功的人是宁家的人,况且屈尧对娘亲有知遇之恩,娘亲不会站到佞王派系中去,故而不会主动承认。”
“那照这般讲,义母就更没必要见佞王妃最后一面了。”
安逢哑然片刻:“那,真是我瞎想了……可能是真有情谊,但在这大局之下,身不由己,如今更已是人死两散了……”
凌初道:“这些事很重要?”
安逢道:“不重要,只是我自己莫名想问。”
凌初不说话了,他这次沉默的时间很久,久到安逢以为是要睡了,却忽然听见一道犹疑的声音:“你知道义母和安姑母有情——”
安逢脑袋仿佛炸开一般:“我不知。”
“义兄莫要胡言。”安逢严肃道,“我只是随便问问。”
“若是只有这一回,我自然当你随便问问,”凌初起身,走过屏风,“可你从前也问过我这样的话......”
安逢看着高大的黑影向他走来。
他就知道,义兄没有袁大哥那样好糊弄,他过于急切了,他没想到竟然自己从前就问过?是何时问的?为何会问义兄这些?是在看了那段话之后问的吗?
难道那时的自己也同样怀疑佞王妃和娘亲之间的过往吗?
“你还问我,义母回京杀了佞王是否与佞王妃有关?那时我还不解其意,想不通你为何觉得这两者有关系......”凌初未再往下说,他脸色复杂,看着缩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人。
安逢比他想象得还要敏锐。
外人道凌君汐不忌男女,多年前未婚有子,私下作风极乱。
从前历经生死,立下传世奇功的人在这流言蜚语中被抹上不明不白的低劣之色。天子每年大肆赐人,男女皆有,哪是为了彰显恩德嘉奖之意?分明是让风言风语传得更快更多,要将流言“坐实”。
凌君汐多年在外征战,膝下只有安逢一子,为人铁血无情,冷静果断,感情一事上与她好似毫不沾边,身边只有安夫人——那个猎户唯一的亲妹妹。
至少在凌初看来,她们行事虽默契,可举止从不过分亲密。
他也是最近才察觉的,安逢是怎么看出来的?
况且安逢如今失忆,这三年的记忆都没有了,他是三年前就看出来了?还是更早时候?
“你是知道义母同姑母……”
安逢忽然坐起身:“义兄别说了!也别过来了!”
凌初停下脚步,离安逢的床榻不过一尺之距。
安逢穿着轻薄单衣,他仰头看着凌初:“义兄这是在质问我?”
凌初目光落在安逢散乱的衣襟处:“我没有。”
安逢看起来很生气:“那义兄怎这样的语气?”
许是觉得坐着太没气势,安逢还要起身下床,谁知肩膀刚动,就被凌初一掌压下:“莫要着凉。”
声音的冷,掌心的热,让安逢脸皮连着耳朵发麻。
他本就是假装愠怒,好逃过这问,这样一打岔,他反倒不知怎么说话了。
两人挨得很近,体温的热气互相传来,都让彼此心头微颤。
“义.、义兄.....”安逢仰头看着黑夜之中模糊的面孔,依稀能看到凌初漆黑眼眸中的亮色,他直觉这样的氛围不对劲,一时噤声,将要开口的话堵在了舌尖。
风雨如晦,电闪雷鸣。
安逢略显紧张地舔了舔嘴,上唇的饱满唇珠增了一抹水色,整个人好似楚楚可怜。
凌初垂眸看着正在他腰际位置的安逢,放在人肩膀上的手动了动,带落些安逢单衣,露出一半的肩头。他火热的手似乎是要往下滑,但又很快拿起来,指腹滑过安逢侧颈,一触即分。
“夜里雨凉,快躺下。”
“哦。”安逢躺下了,觉得心好像跳得更快了,被凌初碰过的地方热乎乎的,心中有微妙的欣喜,却又失落,还有些惊讶。
是他的错觉吗?他怎么觉得义兄怪怪的?
但他很快就想到了正事:“娘亲自有我以后便寡居多年,有一人相伴再好不过,何必管是谁,我问佞王妃一事,只是为娘亲觉得难过……”安逢顿住话,觉得自己说了太多,该避讳,“我说多了,总之是我不希望有人议论娘亲,义兄你也不行。”
“我心中无一丝不敬之心,义母身边的人也对她敬重有加。”凌初道:“可离得远了,旁人是不懂的。”
安逢道:“那些人需要时,当我娘亲如神祗,不需要时,又当她是茶余饭后谈资,我不能让他们不说,但我至少要我耳边清净。”
凌初看出安逢不喜欢谈这件事,还有些真怒,于是不再开口。
“谢谢义兄。”
“又谢我什么?”
“为义兄曾经照看我一事道谢。”安逢其实方才便想说,只是他急着问事。
安逢认真道:“还有道歉,我为固执留下义兄而道歉。”
凌初已经对安逢知道这些事并不惊讶了,道:“不必如此,其实我不后悔我当年留下来。”
若不是他留下,那留在上京照顾安逢的人会是其他人,亲近安逢,接受安逢的依赖,甚至情意……
安逢闻言,讶异了一下,但他只当凌初是心中另有志向,要在上京大展宏图,于是并不作他想,他也不想硬要问什么报答,那样太生疏了。
他欣然道:“那就好。”
凌初回到了屏风后的床榻,两人默契地不再提宁婧汐一事。
屋外风雨依旧猛烈,可有凌初在,安逢的确安心许多,他眼皮沉重,慢慢有了睡意。
屏风后的凌初听见呼吸稳了,腿间热意还是未消,他阖眸,轻轻叹了口气。
……
屋外,向童在小亭处同值守护卫交接。
向童递过伞,道:“今日人怎少了许多?连院门口都没人了。”
护卫道:“凌公子在屋里守着,大家都放心,自然少派了些。”
只要凌初和安逢待在一起,他们就会轻松很多,于是府中上下,个个都盼着两人经常在一块待着,可惜这轻松日子并不多见。
向童闻言,也露出些笑意,点头。
护卫道:“向哥,近日都未见你吃酒了?改日跟兄弟们喝一杯!”
向童是个酒蒙子,爱吃酒,还对酒一道上颇有研究,安逢未失忆前,还时而让向童买些好酒回来。
向童听了护卫的邀约,却摆手拒绝:“我已戒了,那玩意儿太误事。”
元宵前一日,小公子和他就在厢房里吃酒,那酒太烈太醇,他没忍住就喝多了,睡了大半宿。
如今向童偶尔想起,都还在后怕,要知道,陈一示当时就死在那小巷!
那夜夜色如墨,冷风刺骨,向童醒来,看见安逢静静坐在窗边,支手撑着头,像是在吹风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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