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没有那么快想回去,和刚刚走回来时的兴高采烈不一样,他的心好像一下子又掉入了低谷,情绪来得莫名其妙,回到佩克诺农庄以后突然就难过了起来。
就是莫名其妙的难过,就好像知道埃里希不会再回来那样。
珀西关上房门,转身,一步两步三步,手握上雕花的铜把手。
咔嚓一声,门开了。
埃里希睡过的房间被打开,这里和埃里希刚住进来的前一天一样,并没有发生过什么改变,小露台上的玫瑰开了又谢,漫长的花期过去,现在只剩下尖刺和绿叶。
床单还没有来得及更换,珀西对汉斯太太说暂时不用收拾卧室,但是埃里希将床单和被罩的皱褶都捋平了,真是个值得称赞的好习惯。
珀西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脚上好像带了镣铐,每一步都踌躇不前。
他并没有忘记把门关上,他并不希望这个时刻会有人来打扰他,他想要投入埃里希的怀抱。
填充了鸭绒的枕头被整齐并排放在床头,被角掖得整整齐齐,这似乎是埃里希的军人作风在发挥作用,但很快它们都凌乱起来了。
珀西踢掉拖鞋,整个人面朝下扑倒在蓬松的枕头上,深呼吸一口闻到了禽类羽毛的油脂气味,就好像一头扎进了几百只鸭子的屁股底下,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从这些床单被罩上面汲取到属于埃里希的气味简直是无稽之谈,他只好把枕头放开,掀起被子把自己蜷缩进去,想象着埃里希的臂膀,就好像埃里希就在他的身侧。
埃里希有一双修长但略微粗砺的手,臂膀结实,藏在外套下的躯体精干而有力,如果他躺在身侧,那么床垫会凹陷下去,整张床的重心都会向他倾斜。
如果埃里希抚摸他的话,应该是从发顶再到鬓角,五指并拢,从发丝间滑落而下,然后落到他的脸颊。
应该会痒痒的,埃里希的手掌上有伤疤和枪茧。
埃里希会拥抱他吗?应该是会的吧,只需要轻轻一环,他就会心甘情愿落入怀中,就好像一只鸟会落入它的云。
埃里希会吻他吗?
漫无边际的想象突然咔嚓一下碎掉了,这不是他应该肖想的东西,但是埃里希会怎样亲吻他的爱人
应该是会很温柔的吧。
埃里希总是格外温柔,就连拒绝别人也是,他拒绝小姐们时总不会令她们难堪,爱上一个人本来就不是一种错误。
所以埃里希会怎么吻,是嘴唇轻碰,还是……
珀西将被子捞起来蒙住头,在床上来回打了几个滚,将自己弄得面色红润气喘吁吁,就好像砰砰不停的心跳是因为这几下剧烈的滚动。
而不是因为他在想埃里希柔软的唇。
维斯塔花园内,萨琳娜夫人将手放埃里希的臂弯内,漫步在大片修剪整齐的草坪。
“埃里希,我认为你在结交朋友是必须要考虑到你的身份。”萨琳娜夫人开口,说出来的话丝毫不客气。
“我并不认为我的身份有什么了不起的。”埃里希将她的话堵了回去。
“你可是德莱恩家族的人,不要忘记你身上所背负的荣耀,我们的父亲,我们的祖父,所交往的人,他们都来自高贵的姓氏……”萨琳娜夫人开始喋喋不休起来,因为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两个,所以她的话变得格外尖锐起来,几乎是戳着埃里希的心口,想要把珀西硬生生挖出来。
“高贵的姓氏与高贵的品行没有什么必然关联。”埃里希第一次拂开了萨琳娜的手,他很了解她,知道她浅薄的意识里除了华服珠宝就是以家族姓氏为荣耀,他本来应该见怪不怪,但他真的生气了。
萨琳娜不应该这样折损珀西。
“埃里希!”萨琳娜夫人那双与他相像的蓝眼睛紧紧盯着他,姣好的面孔因为怒气几乎要紧绞在一起,仿佛下一刻就要像竖起的蛇鳞一样崩裂开来。
“萨琳娜,我希望你能够注意你的语言,你的表现实在不像一位淑女,你不应该鄙夷一位品德正直的先生,仅仅是因为他的姓氏。姓氏并不能决定一切,倘若是你失去了德莱恩这个姓氏,你也依然是你,并不会有过多的改变。”埃里希顶着萨琳娜的怒火将这些话一字一句的讲清楚,这是他第一次用近乎训斥的语言来回怼这个骄纵的姐姐。
他的母亲卡特琳娜夫人和父亲德莱恩伯爵将她纵得太坏,使她尚未意识到什么是真正的平等和尊重,她事事顺心万事如意,她永远不会共情低微者,她高高在上不知道什么叫做困难。
萨琳娜夫人气得甩开埃里希独自回到屋子里去,只留下埃里希一个人在维斯塔花园的草坪上。
世界终于清净了。
这是埃里希第一次不顺从她的心意,而埃里希不会后悔。
珀西并不应该承受这种无妄之灾,这样的灾难还是由他带来的,这是他的错误,需要时间与精力去修正。
珀西已经离开很久了,埃里希没有跟上萨琳娜的脚步回到屋里去,而是走到道路上,他要回佩克诺农庄去找珀西。
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出于本心的,他想要此时此刻能够见到珀西。
即使他们之间的阻隔有一整个卡斯德伊山脉,埃里希也会飞奔过去见他。
不过幸好,他们之间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只要心怀着幸福慢慢散步过去,说不定就能在路上遇见。
第41章
埃里希回到佩克诺农庄时,汉斯太太给他开了门。
本来他应该按门铃的,是汉斯太太在会客厅的窗户远远的就看见他沿着白桦林的道路往前院走,她拎着扫帚提起裙子在他按门铃之前急匆匆跑到门廊上给他开门。
“日安德莱恩先生。”汉斯太太笑着和他打招呼。
“日安汉斯太太。珀西回来了吗?”埃里希颔首,目光在门廊里扫了一圈。
“谢菲尔特先生刚回来没多久,现在在楼上。”汉斯太太指了指楼梯,珀西并不比埃里希回来早多久。
埃里希点点头往楼上走去,他猜珀西应该会在自己的房间,所以他很自然而然地来到珀西的房间门口,抬手轻叩了两下房门。
“珀西,我可以进来吗。”
他没有得到回应,只有身后半开的窗送来一阵微风,窗帘浮动鸟雀唧啾,高大的梧桐树树叶摩挲,风声树影,唯独没有珀西的回音。
“珀西”他迟疑地再询问了一声。
空荡荡的走廊里只有他自己的声音。
一墙之隔的卧室内,珀西慢慢将被子从头上拉下来,脸上是尚未褪去的红晕,他听见了,埃里希在敲隔壁的房门。
他立即警惕起来,拥着堆在怀里的被子,一点也不敢动。
埃里希发现他在这里该怎么办,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太难以启齿了,他的思绪乱成一团毛线,只能竭力不发出一丝声音,在心里祈祷着埃里希找不到他能够自动到楼下去,好让他从房间里溜出来。
埃里希站在门口思索了一会儿,并没有转身到楼下去,而是一步一步靠近他曾经睡过的那个房间,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握上把手向下一压。
珀西屏住的气息几乎要在肺部膨胀到极点。
咔。
门被锁上了,埃里希打不开这扇门。
他在门外站定,手松开,视线缓缓由下至上,从门下的缝隙再到门框上的雕花,他没有再做什么,而是转身离开,鞋跟敲打在木质楼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珀西没有再听到敲门声以后,终于让肺部重新汲取到新鲜的空气,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将身上的被子抖开,从床上下来,用一种可以称之为鬼祟的姿态蹑手蹑脚走到房门前。
刚要打开房门时他顿住了,又转身走返回去将睡塌的枕头和卷成一团的被子铺平整理好,虽然不能恢复原状,但至少看起来不像是被拱过的样子。
做完这些珀西才感觉脚底一片冰凉,他光脚踩在了地板上,甩落的拖鞋还躺在床的一侧,有一只甚至侧翻着,像是被威尔叼走玩耍过以后又被送回来。
实在是有些过于慌乱了。
但现在更重要的是镇定下来,然后偷溜出去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个正直的绅士不应该做出这样一点都不光明磊落的行为,一定不能够让埃里希知道。
珀西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再次确认外面真的没有声音以后,用有些颤抖的手缓慢的将房门打开一道空隙,将眼睛从这个空隙里露了出来。
二楼的走廊上空无一人,现在他可以安心出去了。
珀西松了一口气,赶紧把房门关上匆匆往楼下走去。
埃里希从楼上下去时直接回到了会客厅,他隐约猜到了珀西可能是躲在他曾经住过的房间里,继续待在二楼的走廊上并不是明智的行为,他选择回到楼下给珀西留下喘息的空间。
只过了一会儿,珀西就出现在会客厅。
“你不是在陪萨琳娜夫人散步吗,怎么会回到佩克诺农庄来。”珀西故作轻松率先发问,试图让埃里希忽略掉他刚刚在哪里这个问题。
“我和萨琳娜之间起了一点小小的争执,由于她的某些观点与我的观点不太契合,我们小小辩论了一番。”其实是埃里希单方面的反击让萨琳娜大为火光。
这样一说就显得好像是什么小矛盾,不值得一提的拌嘴。
“要喝杯茶吗?”珀西点点头,视线在会客厅里乱飞,就是不敢落到埃里希的脸上与他对视。
埃里希深深地注视着珀西,衬衣是新换的上面却有皱褶,没有穿外套,头发也蓬软翘起,脸色红润眼神躲闪。
他突然起了个坏心眼。
“好的,请给我来一杯茶。对了珀西,你刚刚在哪,汉斯太太说你在楼上,但是我敲响你的房门时,你却没有给我回应。”
珀西正准备要松一口气,抬脚往厨房去泡茶的动作突然僵住,埃里希还是注意到了,怎么办
“我去了一趟阁楼。”珀西的手无意识地抓住裤缝外侧,用力紧攥,似乎这样的行为能够缓解他的紧张。
“去搬东西吗,需要我的帮忙吗,你换了一身衣服,阁楼上的灰尘一定很大吧。”埃里希替珀西接话。
“感谢你,现在不需要了,我只是去找我以前的日记本,最近的天气很好,应该要拿出去晾晒。是的,阁楼的灰尘有点呛人,我想我应该要洗个澡。”珀西现在的负罪感很深,他对埃里希撒谎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可耻行为,在埃里希的床上打滚臆想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够让他知道。
“好了,说了这么多话让我实在是太口渴了,我们一起去厨房泡杯红茶怎么样”埃里希轻声打断,珀西的手再绞下去非把裤子抓出个破洞不可。
珀西一定在他的房间干过坏事。
怎么会有人如此可怜可爱,连撒谎都是如此地蹩脚,脸上带着羞红编造谎言,这样极力掩饰的背后,不会只在他的床上打了个滚吧
埃里希几乎要忍不住轻笑出声。
珀西不敢看埃里希,也不知道自己被猜透得一清二楚,对于埃里希的不再追问他松了一口气,然后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走到厨房里去,这样的行为很像一种狼狈逃窜。
埃里希落在了珀西加快的脚步后面,这下是真的忍不住了,他看着珀西的背影无声笑出来。
珀西在厨房里停住脚步时,才发现自己这样的行为简直是在欲盖弥彰,但是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现在根本不敢看埃里希的表情。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羞耻了!
厨房里没有开水,想要喝茶还得先烧开水,珀西脑子有点空,在橱柜旁打转一直没有找到烧水壶,还是后面进来的埃里希举高手在他头顶的位置将烧水壶提下来。
珀西犯了蠢,这下子脸是彻底红透了。
随着他们逐渐熟悉,埃里希已经很久没再见过珀西频繁脸红了,今天珀西红润的脸色就一直没有褪下去过,就连耳垂和后颈都是淡淡的粉色,看起来真是漂亮极了。
埃里希觉得逗逗珀西有利于血液循环,不过还是不要逗狠了,要懂得松弛有度,方便下次再逗。
今天的珀西也仍然未察觉到埃里希其实是个表里不一的坏蛋,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如何分辨话语温柔却行径恶劣的男人。
埃里希很好地揪住了珀西的小尾巴,并放在手中时刻把玩,恰好的体贴话语暂时安抚住了珀西,在爱情中总有人是愚蠢的,珀西很轻易就再度相信埃里希没看出什么,脸上的红潮褪去,他们可以坐在一起喝上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
一个小时以后他们才再次回到维斯塔花园,而萨琳娜夫人将脸板起来,看起来像极了一座墓碑,上面用极其刻薄的语言哀悼一位灵魂的不得安息。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夜晚,因为她不得不由埃里希亲手牵出马车,她相比于珀西,更愿意暂时冰释前嫌将手放进埃里希的掌心。
这场舞会当然是华丽而又璀璨夺目的,贝特先生希望每一位客人都能够玩得尽兴,没有人会吝啬于在社交场合大出风头,每一位到来的宾客看起来都光彩照人。
萨琳娜夫人无论到哪里都要成为人群中的焦点,虽然她刻薄又骄矜,但是她那动人的美貌和高贵的姓氏又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点
她站在人群中简直闪闪发光,比埃里希都要夺目亮眼,也有一种可能性是她身上佩戴着的大颗钻石饰品能够很好地折射光芒,一身黑色礼服的埃里希做不到这一点。
珀西打算只和相熟的小姐跳舞,他对于跳舞其实并没有很浓厚的兴趣,但是枯坐一晚上显然对贝特先生不太够尊重,如果他一直坐着不动那么贝特先生就会上前来关怀他是否身体不适。
而埃里希打定主意今晚要少跳舞,他有个大胆的想法,他想要偷偷溜出舞会。
他想要带着珀西出逃。
珀西还不知道他有这样的主意,拿起一杯香槟开始今晚的心不在焉,竭力使自己的目光少在埃里希身上停留,现在围绕在埃里希身边的小姐开始变得多起来了。
只要萨琳娜夫人愿意,她的谈吐也可以变得优雅动听,她开始和围绕在埃里希身边的小姐们闲聊,从小姐们的自我介绍里面在心里用挑剔的目光将这些小姐从头到脚都评判一遍。
看看她们是否能够与埃里希相衬。
埃里希借此机会开溜,直接走到珀西身边,将香槟杯举到胸口做出碰杯的动作,头却下垂和珀西说话。
珀西的嘴唇刚刚沾上一点酒液,看起来有点湿润,因为埃里希过来的时候他正要喝一口香槟,他匆匆将杯子拿下来酒液就和嘴唇碰了一下。
埃里希低头,借着璀璨的灯光,可以清楚地看见那抹湿意,柔软的唇瓣上有几条皱褶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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