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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还真是佛心仁厚，只诊过一次的病者居然如此挂心。”祁昱讽刺道，“只是不必了，先生刚刚歇下。等他以后身子好了，我再与先生一同拜会大师。”
空名站在原地，并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他虽低眉顺目，身子却挺立如青松。祁昱无端觉得此人有些孤傲。
祁昱转过身去，丢下一句“大师请慢走”便欲离开。
“殿下，请留步。”空名开口，“柳失主之前来到我寺，曾经遗落一物，在下恰好捡到，欲归还于他，还望殿下引见。”
祁昱头也不回：“大师将东西交于下人即可。”
“此物甚是贵重，我见柳施主即为爱惜，还是亲自交到他手中为妙。”空名仍是双手合十站在原地。
祁昱皱着眉头来到他身前，向他伸出一只手：“若是此物贵重，那你交于我总放心了吧？”
空名双眼眯了一下，道：“在下斗胆想问一句，柳施主最近是否心情不佳，殿下大可不必对在下如此防备，我带了几卷佛经想与柳施主交谈几番，或可排遣他心中的忧思。”
祁昱虽然对他仍有戒备，但这番话的确暗合了他的心思。他仔细端详空名，见他面罩边缘的皮肤处，泄露出一点狰狞的疤痕，心中一动，将手收了回去。
“出家人果然慈悲为怀，在下算是见识到了。不瞒大师，先生这几天的确心绪不宁，若是大师能够帮先生排遣一些，在下必有重谢。”祁昱缓缓道。
柳云岚自从确认怀孕之后，祁昱便把他接到了自己府上悉心照料着。这是空名第一次来到这儿，他在仆人的带领下慢慢向前走着。
他的右手藏在袖中，细细抚摸着那块冰凉的玉石。玉石慢慢变得温热，浑身经脉中的血液似乎也热了起来，骨头缝里透出细细密密的痒。他已经渴望了很久，蛰伏了很久。
他的手不由得紧了紧，玉石凸起的部分硌得他有些疼，却全然不在意。他慢慢地走着，离那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大师，前方就是了。”
空名抬起头，看到久违的身影倚靠在床头，素色衣衫掩映着风流的身姿，如青竹翠柏，衣袖空荡荡的，明显瘦了许多，脸上也有病容，苍白如冰雪，他心头不由得揪紧了。
“柳大人，许久不见。”空名心绪复杂，整理了一下袖口，寒暄道。
柳云岚闻言抬头，看到空名的一瞬间，眼中有些惊讶：“空名师傅……你可以说话了？”
“多谢柳大人挂怀，在下的喉咙前几日已经痊愈。”空名看着柳云岚微微皱起的眉头，心中不忍，道，“听闻柳大人身体抱恙，这几日……可好些了？”
“只是一点小毛病，不碍事的。”柳云岚微笑着摇头，“大师今日来，是特地来探望我的吗？”
空名罕见的有些不好意思，幸亏面罩遮挡了他的半张脸，使得他面颊的绯红没有暴露于人前。他定了定神道：“正是。在下斗胆，自诩与柳大人有缘，听闻你身体抱恙，便想来探望一下。再加上我之前在寺庙中清扫庭院时捡到一物，好像见你戴过，所以我今日将他带来，看看是不是柳大人你遗失的。”
他说完，便将手伸入袖中，掏出了他摩挲了一路的玉石——是一只兔子形状的耳坠，碧莹可爱。
柳云岚看着那只失而复得的耳坠，有些愣神。
这是祁景跳崖那日，强制穿在他的耳朵上的。他看到那耳坠的时候，耳垂还是忍不住一痛，痛过之后，难耐的痒慢慢浮现。
柳云岚忍不住伸手出触摸着自己的耳垂。
“男子戴耳坠的不多，因而在下对柳大人印象深刻。这枚玉坠雕琢得精细，将他送出的人十分有心，柳大人应该很珍爱此物吧。”空名道。
柳云岚欲言又止。
从他穿上这个耳坠的那一刹，他身上就好像被祁景打下了一个烙印。他想过把耳坠取下来丢掉，但是耳洞中的鲜血凝固之后，与其中的银勾纠缠着，像是赖在他的耳朵上不走了，强硬取下又实在疼痛。
医官便建议，等他的耳朵不再肿胀了之后，再将耳坠取下。他每日带着这只耳坠，渐渐的，连他自己都忘了耳朵上还有这么一个玩意儿，以至于某天突然丢失。
丢失那晚，他准备就寝时习惯性的摸了一下耳朵，却觉得空荡荡的。他便知道那枚耳坠不小心遗失了，他嘴上松了一口气，心却不由控制的坠了下去，像是失落了一块。
他不断的安慰自己，丢了也好，反正人都已经不在了，前尘往事也已作古，就如同这耳坠一般，消失在不知名的角落里吧，这样对所有人都好。
他以为自己释怀了，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终于睡着，却做了一连串的昏梦。
梦里时间混乱，他又回到了春风游荡的夜晚。祁景搂着他，两人坐在海棠树下。
静谧的夜晚，朦胧的灯光，浮粉的花瓣……
那晚，他与祁景真正的心意相交。他虽与先帝纠缠了十几年，如今已过而立，可是他从未对人有过心动。而那晚，是第一次。晚风、月光与花香中，他心跳如擂。
即使后来，他与祁景决裂，他也控制不住的，不止一次回想到那个夜晚，不止一次设想，若是两人当初不是开始于谎言，那两人会走到什么样的结局呢？
梦中晚风吹过，祁景笑着对他说了一句话，而后轻轻吻在他的耳边。柳云岚突然感觉耳朵一痛，整个人便从梦中惊醒。
他猛的坐了起来，一颗心不受控制的跳动着，耳中鼓噪不已。他拼命回想着梦中祁景对他说的话，可却如流沙逝于掌心，顷刻间便被遗忘。
他颤抖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胸口，突然心痛难忍，泪水不受控制的流了出来，他捂着嘴，颤抖的呼吸声中泄露出了几声颤抖的哀鸣：“祁景……”
“柳施主？”
空名嘶哑的声音将柳云岚从回忆中拉了出来，柳云岚回过神，看着空明的眼睛，不知怎的，他好像从那双眼睛中读出了担忧，隐忍与哀伤。
“抱歉，我方才没有听清。”
“无妨。”空名似乎松了一口气，他重复道，“我方才问你，这个耳坠应该是别人送给你的吧，他……对你很重要吗？”
柳云岚没有马上回答，他望向了别处，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道：“不是什么要紧东西……扔了吧。”
第77章 结束
虽然祁昱嘴上说希望空名的到来，可以排遣柳云岚的忧思，但其实，他心中并不抱什么希望，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空名的这番造访，居然真的有效。
自他与柳云岚谈过之后，柳云岚的心思明显通畅了许多，柳云岚顺势让空明在府中住了下来。对于空明的来历，祁昱着人仔仔细细调查了一番，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因此便默许了柳云岚的做法。
这日两人照常围桌闲谈。柳云岚孕中多思又加之前得知了换子的旧事，因而，种种焦虑忧思堆积心头，不由得走神了。
“施主是有什么烦恼之事吗？”
空名的声音将柳云岚唤了回来，他皱着眉头叹了口气，转而问道：“不知师傅可否……与祁昂相熟？”
“你是说……二皇子殿下，”空名思索片刻道，“我与他谈不上相熟，只是有过几面之缘，施主之所以问我，或许是因为之前我给你带过路吧？”空名问道。
“不错，”柳云岚扯出一个笑，“我还以为师傅与他相熟，所以那日才帮忙的。”
空明不急不慢地饮了一口茶水，笑道：“施主想见二皇子？可有需要在下帮忙的地方？”
柳云岚低下头，斟酌了一会儿，说道：“正如大师所料，我有些话想要当面与他说清楚，还望师父帮我向他递个信，在下这厢先谢过了。”
空名掩盖在袖口中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他声音温柔，可是眼中却全无笑意，道：“施主真是客气了，能帮上施主……是在下的荣幸。”
有了空名做传信人，柳云岚与祁昂之间联络便方便多了，几番通信后，两人便约在了城东的一处酒楼中。
到了约定的那日，柳云岚早早收拾妥当出发了。祁昱见他要外出，内心十分警惕，再加上忧心他的安危，非要派遣几名护卫与他同行，柳云岚推拒无果只好退而求其次，声称由空明陪他前去，祁昱见他实在不愿有侍卫随行，只好作罢。
柳云岚来到约定的地点，发现祁昂也早已在此等候了。本来柳云岚已经提前出发，没想到祁昂与他一样，迫不及待想要见面，因此起了个大早便等不及赶来了。
祁昂看到他的那一刻，猛地站了起来，脸上爆发出灿烂的笑容，脚步匆匆向这边迈进。柳云岚仿佛看到他身后张出了尾巴，小狗似的，欢快地摇了起来。
柳云岚心中的欢喜转瞬而逝，很快被忧虑冲淡，他想到今日要与祁昂聊起的话题，突然感觉有些不忍心。
祁昂三步做两步冲上前来，伸手便要将他拉入怀中，可就在快要触碰到他的那一刻，柳云岚却突然向斜后方迈了一步，躲开了他的拥抱。
祁昂有些不解，委屈道：“我们许久未见了，你不想我吗？”
柳云岚压制着内心的愧疚与无助，深深吐息了几番，艰难说道：“祁昂，我有话……要对你说。”
想了想，他又强调道：“很重要。”
祁昂突然有些害怕，柳云岚这副愧疚的模样让他心中警铃大作。
柳云岚怀孕这件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这几日又没有机会与柳云岚见面，因此心里总是在胡思乱想。他上一次与柳云兰欢好，已是数月之前，若孩子是他的，那此应已显怀。可见，孩子的确不是他的。那么大概率……便是祁景的。
当日给柳云岚诊断的，是一位已经剃度的和尚，祁昂潜意识对他的话并不是很相信，况且柳云岚近一个月并未与其他男子过从亲密，因此，早已在心中默认孩子是祁景的。
今日又见柳云岚一脸凝重，他心中对这份怀疑又笃定了几分。
思及此处，他的脸色慢慢苍白。却强撑着笑容，装作若无其事道：“好，你想与我聊些什么？我们找一间雅间详谈吧。”
柳云岚点了点头，转身对跟在他身后的空名叮嘱了几句，便与祁昂进入了事先定好的雅间，将门闩插上。空名守在门外，此刻房中只有他二人，一时间，室内落针可闻。
柳云岚的手仍按在门扉上，他背对着祁昂，表面镇定，内心却杂乱无比，不断思索着接下来的说辞。
不等他回过身来，后背突然贴上了一个温暖的胸膛，祁昂将手环在他的腰间，头搭在他的肩上，说话时的热气喷打在他的颈侧，烫的他一哆嗦，以至于都没有听清祁昂的话。
“……我好想你。”
祁昂有些委屈，他思想了无数种柳云岚可能与他说的话，却发现最有可能说的，恰恰就是他最害怕的那一种。
他怕柳云岚与他坦白孩子的秘密，他怕柳云岚说要与他分开。手不由得慢慢收紧，嘴里祈求着：“我知道你要与我说什么……我知道了你腹中孩儿的事情，我不管他的父亲是谁，活的还是死的……我不在乎。你若是想留着他，我就把他当自己的亲生儿子，你若是想打掉，我也陪你，一切都按你的意愿来，只是……我不会离开的。”
柳云岚怔住了，他心痛难忍，眼眶不由得酸涩。
若是在不知道那个秘密之前听到这番话，他一定既感动又开心地应下祁昂的请求，可是现在却是不能了。
“抱歉。”柳云岚哽咽的说道。
他抚摸着自己腰间的手，温柔却又坚定地把它拂了下去。
然后他转过身，抬头仰视着祁昂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是我的错，我们结束吧。”
祁昂有如被当头棒喝，表情瞬间僵硬，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柳云岚，无法相信这句话会如此直接、如此了当的，被甩在他面前。
许久之后，他颤抖着嘴唇问道：“……为什么？”
“对不起，你可以恨我，但是，我们之间是时候结束了。我配不上你……我年纪大了，而且又是你父皇的娈宠，还与其他的人有了孩子……而你正值壮年，青年才俊，英姿勃发，你完全可以找一个与你年纪相当，而且没有与其他人有纠葛的……”
柳云岚失魂落魄，也不知道自己胡言乱语了些什么，磕磕绊绊的念叨着，却被祁昂一声怒呵打断：“闭嘴！”
柳云岚蓦地住口，他低下头，不敢面对祁昂的眼神。
“呵，”祁昂冷笑，“这就是你的理由？”
柳云岚低着头沉默不语。
“我现在再问你一个问题，”祁昂手指深入柳云岚的发中，强迫他抬起头，“孩子，到底是谁的？”
柳云岚的睫毛不自觉的抖动了几下。
他腹中的孩子是祁昱的，但是他与祁昱在外人看来仍是父子。这个答案惊世骇俗，万万不可袒露于人前，思来想去，他只好把孩子父亲这个身份，扔给已经死去的祁景了。
这一番思索之后，柳云岚抽了一口气。慢慢说道：“如你所料，他的父亲……是祁景。”
祁昂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下来，祁景这两个字，犹如魔咒束缚在他的脑中。他是与柳云岚第一个心意相通的人。祁昂还记得花诞节的那天晚上，他悄悄坠在两人的身后，看到了他们克制却又悄悄牵在一起的手；看到两人交换花灯时，暧昧到别人无法融入进去的氛围；看到柳云岚望向祁景时，不自觉流露出的，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浓浓爱意；看到两人在灯火阑珊处、万千花灯前、情到正浓时，唇齿相依，呼吸纠缠的画面……
祁昂的手不由得握紧了，紧接着，他脑海中盘旋着那熟悉的话语——最近一直缠绕着他的，将他拖进噩梦的声音——长公主与他的那番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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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你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吗？”
她的声音缭绕在祁昂耳边，如毒蛇吐息：“意味着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往后人生路漫漫，对往生者的恨意会慢慢的消散，转而留下的，是对他的怀念。你与柳云岚一旦有了龃龉，他便会想起已经死去的，曾经的爱人。他会不自觉的幻想，若是那人还活着，此刻会什么样的光景。对死者的爱意会大过对生者的爱意，毕竟，死人才是最难战胜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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