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士皆知血尸乃是魔尊豢养驱使之邪物,惊骇逃窜间,尘烟后的战斗已落定。
二人身影分开时,婉菁毫发无损,巫真被血尸逼退了几丈远。
“好!果然是上好的躯壳!”巫真亮得吓人,笑容恣意,伸手抓回玉箫,道:“本尊允许你暂时保管你的脑袋。”
婉菁脸色一冷,身上出现了无名魔气,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一剑。
她的魔气有些诡谲,绵绵不绝,一曲三折,似蛇缠绕,缠上一丁点就甩不开,连巫真也不愿沾染。
他低声骂了几句,很快消失在平城外。
虽说婉菁击退魔尊有功,可身负魔气,加之驾驭血尸,哪个看起来都不像正道修士应有的样子,总得给个交代罢?
林长辞以手巾掩唇,轻咳了几声,道:“去郡府说。”
城外如今正乱着,也不知巫真会否杀个回马枪,左右天色都是一副不祥之兆,急也无用,不如坐下详谈。
进城后,不少弟子中途被指派去安抚百姓流民,整顿城中秩序等,待到了郡府,一行人只剩下寥寥三四人。
李督邮钻出来对林长辞点头哈腰,他刚才不知躲在哪个犄角旮旯,此时头上还挂着一片绿叶,模样滑稽。
林长辞淡淡颔首,在上方落座,道:“尔等有何话要说?”
为首的宗门弟子道:“禀长老,这位师妹身有魔气,操纵血尸,恐不是我等同道。”
林长辞目光落向婉菁,她倔强道:“敢问这位师兄,我可有驱使血尸伤害任何一人?”
“这……倒是没有。”那人犹犹豫豫地道,就差脸上写着“现在没有难道将来也没有”了。
李寻仙帮腔道:“既然没有,诸位为何这样不信任师妹?在大家险些死在巫真手里的时候,是师妹挺身而出,守住了平城。如今外敌暂退,你们将就开始否定师妹的功劳,不觉有愧吗?”
这话说得其他人急赤白脸,不好反驳,一旦反驳就是冤杀忠臣,难免心下郁忿。
林长辞知道,这些人没讨到好,心中大约些许记恨。同样的魔修血脉,同样的人言可畏……多像啊,婉菁简直在重蹈他的覆辙。
他忽然注意到婉菁在看自己,和他的红眸对上,婉菁好似下定决心,铿锵有力道:“师祖,我婉菁愿对天起誓,绝不会以血尸伤害任何一位同道。若违此誓,道心即刻破碎,不得圆满!”
众人纷纷吸了一口凉气。
她才多大,就敢起这样狠辣的誓言,真的不怕应验吗?
林长辞神情肃然,轻轻击掌,道:“好,本座见证此誓,愿你谨记今日誓言,勿失勿忘。”
“是。”
婉菁昂然道。
他又扫向其他人,眸中含着威严:“婉菁既已起誓,魔修之事,尔等勿复重提。”
“是,我等知了。”其他弟子心不甘情不愿地道。
……
回到厢房中,林长辞这才感觉战斗后的疲倦漫上来,他压下倦意,对温淮招了招手:“来,为师给你上药。”
温淮关好门,走过来渡了些灵气,摸摸他的脸,道:“师尊脸色这样差,先休息一日罢。弟子仅受小伤,无需上药。”
林长辞闭眼摇了摇头,道:“没时间休息了,既然不必上药,便去门口替我安排车马罢,明日回联盟,我要见殷怀昭。”
第120章 告别
原打算天亮出发,但天还不亮,林长辞便被天上的动静惊醒。
亮光在风里呼啸着下坠,扰乱了灵气波动,修士对灵气又格外敏感,想来城内被惊扰的不止他一人。
林长辞睁眼,温淮已起了身,披上外袍道:“师尊莫急,我去看看。”
三更时分,天色仍赤红如血,宛如夕阳永远缀在那里,笼盖四野。搅乱灵气的是从天而降的流火,数道慧锋划过天际,熠熠火光照亮半边平城。
但它们没能落入平城内,刚至平城上空,便被修士们联手搭建的阵法挡住。
流火撞上灵力屏障,碎成了点点火星,于风中消弭,宛如短暂的烟火。
“应当无事。”温淮感知了半晌,道:“灵力屏障还算稳固,左右今日便会有其他宗门的长老赶到,师尊别担心,回去再歇息会儿吧。”
林长辞微抬着头,仰观天穹,表情没有半分松动。
平城有修士镇守,也有阵法守护,可是其他城池呢?
“师尊?”温淮唤他。
林长辞转过身,道:“我心中到底有些没底,路上再歇吧,收拾齐备就回联盟。”
四更过后,郡府后门悄悄套了车马,静静等待远客离去。
但林长辞要离开的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城中百姓一直追到了城门,不舍地挽留这名救平城于水火的恩人,流民们也破天荒离开了李督邮划给他们的一小块地盘,和城民一起把城门口前围了个水泄不通。
“仙人,您走了平城可怎么办啊!”
“是啊仙人,俺家媳妇劳您相救,如今已大好,天天嘴里念叨您的恩情!您可千万不能走啊!”
“林长老,林长老……”
马车陷在人群中难以前行,林长辞掀开车帘,顿时落入一群殷殷切切的泪眼里,怔忪一瞬,竟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青年极少被这样热忱纯粹的谢意包围,难得束手束脚。分明是他最不喜的人多口杂,但此时就算喧闹,却也因城民的真心而显得格外质朴。
不少人用力挤过人群,殷勤地往马车上塞着自家种的瓜果蔬菜,就算是平日里舍不得吃的白面也拿出来紧急烙了些饼,一面奋力塞,一面还不忘嘱咐:“仙长!这是我老娘烙的饼,可好吃了!您一定要带在路上尝尝!还有这个,这是我兄弟家特地叫我送来的鸡蛋,仙长莫要嫌弃,他可感谢您治好了他的病呢!对了,还有这……”
城民努力跟着马车一个一个地介绍,似乎忘了面前人是能呼风唤雨的修士,还当他知冷暖,怕饥饿,扒着车辕不肯放手。
林长辞眼睫微颤,心中某处柔软的地方似被触动了一下。
他略微平复了心情,以灵力使声音传了出去,语带安抚:“诸位莫要拥挤,尔等好意,林某心领了。如今林某暂回联盟复命,不日便有别宗长老前来接替坐镇,平城往后一切如旧,无须担心。”
虽说会有其他长老前来,但民众们认定了恩人,哪怕跟不上灵马也要相送,追着马车一路恳切挽留,直至出城十余里方休。
马车内。
尘烟外总算看不见人影了,林长辞才轻轻松了口气,心中有着万般滋味。
今日阵仗叫他有些恍惚,仿佛前世那些诛心人言都成了过眼烟云,冷冰冰地隔着年岁,听不真切。城民们热切的呼唤犹在耳畔,一声声的,压住了阴霾。
温淮把暖炉塞到他手中,顺便捂住了他微凉的双手。
林长辞回过神,见他手指上的伤口尚存了几道,知晓这个人涂药向来不细致,便摇摇头,取出药膏,把他的手托起来细细搽匀。
沿途不算颠簸,马车里安安静静的,温淮任他摆弄,涂完后收回手来,左右打量了一下。
林长辞收起药瓶,开口道:“你不好奇么?归海宫中的那个人?”
温淮默了默,如他所愿地低低问道:“那也是我?”
林长辞颔首道:“是你,也不全是你。”
温淮于是不再说话,低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剑穗,等着林长辞的解释。
林长辞看出他不太开心,细思片刻,猜他多半是因为“温淮”伤了自己,而自己还为“温淮”说话而不悦,便问:“即便是你自己,也要生气?”
“当然。”温淮霍然转眸,沉沉地看着他的脸:“没人可以那样伤害你,就算是我也不行。”
林长辞避开他的目光,试探性地问:“……若有一日,为师不在了,你会让自己变成那样么?又或者,会恨为师抛下你么?”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很轻,像是怕温淮听见,可温淮又怎会听不见?
师尊亲口对“温淮”说出了失望,温淮同样听得清楚,他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答。
可他没有回答。
果然如此,林长辞心底苦笑,温淮不答,便是最好的回答——他一定会重蹈覆辙。
这样的性子,他如何能放心得下呢?
“温淮。”林长辞按住他拨弄剑穗的手,让他看向自己,轻缓地问:“假若真有那日,你要照顾好自己,好吗?”
温淮抿唇,默不作声地靠上来,黑眸暗沉,圈住腰埋在他的怀中,似乎应下了,又似乎没出声。
……
二人回到联盟时,附近巡查的若华赶了回来。
她行迹匆匆,衣摆有燎过的痕迹,肤色也黑了些,冲着林长辞见礼道:“师尊,平城可还好?”
林长辞道:“已有好转,你这是射落了流火回来?”
若华带他们往殷怀昭的营帐走,叹息着点点头:“是啊,昨日盟中修士不多,应付有些支绌。”
林长辞环顾四周,发现联盟的营帐的确撤去了许多,问:“他们去了何处?”
“去帮忙了。”若华擦去额上汗珠,道:“其他几座城出现了魔修的踪影,单靠原先的巡逻分队已忙不过来,于是加了些人手,还有些悄悄去帮南越邻近的村子,近来抬出了不少焦黑的尸体,都迁到那边埋了。”
她随手一指,又叹气道:“这天真是一天一变,明明在腊月里,昨儿一破,彻底变成了日暮,也不知后面还要死多少人。”
林长辞亦是心中沉重,又听她问道:“婉菁没随师尊回来么?”
温淮替他答道:“平城缺不得修士,让她暂驻一阵,师姐不必担心。”
那小姑娘身上的魔气还没收敛干净,若是回来,定会被若华察觉,她也怕师父担心,故而托林长辞帮她找个借口。
到了盟主帐前,小厮行礼道:“长老请稍待,我家宗主有事在外,半刻便回。”
他本想请几人进帐等候,但林长辞摆手拒绝,他见附近有座山头,正好可以登上去看看联盟如今的营帐分布。
但上了山头后,不须远眺,便能看到近处屋舍交纵,浓烟滚滚,凡人哭声不断,似是遭了流火侵袭。好些修士正从倒塌的屋舍下救人,顺便防备着可能再度降临的流火。再远一些,路边倒着无人收殓的饿殍,尸体还未腐臭,瘦得令人揪心。
修士镇守的地方尚且如此,其他更多没有修士帮忙的地方又会如何?
温淮紧了紧握剑的手,出声道:“师尊,我去助他们。”
真是艰难的世道,若华目露不忍:“我也去。”
二人离开后没多久,小厮来请林长辞:“长老,宗主已归,可要现在前去议事?”
哭声依旧在遥遥传来,像是再不能忍受下去似的,林长辞硬起心肠,收回目光,转身随小厮下了山。
殷怀昭已候在了议事堂,嘴唇微干,拂去身上黑灰,见人进来,仓促对林长辞拱了拱手:“林长老。”
林长辞还了一礼,道:“林某长话短说,可否?”
殷怀昭做出“请”的手势,替二人斟上茶,听他开门见山道:“殷宗主可听见了昨日天道之言?”
“以血补天?”殷怀昭像是渴极,几口喝完了茶,又续了一杯,边饮边道:“林长老还知道些别的什么?”
林长辞道:“补天所需之‘血’,我业已知晓,殷宗主应当也猜到了几分?”
殷怀昭喝茶的动作一顿,随后仰头一饮而尽,手指在茶杯上摩挲。
片刻后,他低低叹道:“苍生黎民。”
血从何处而来?自然是生人。
上古未开混沌之时,以活人祭祀,祈求天道回应之事并不罕见,但如今天下已开民智,修士们自觉仓廪实而知礼节,除去魔修邪修,正道几乎无人肯做这样的事。
天道给出这样的昭示,难道当真山穷水尽了吗?
殷怀昭心下沉重,听林长辞道:“其实,还有一条路可走。”
他忙问:“何解?”
林长辞没有正面回答,只轻轻道:“机缘。”
答案有些没头没尾,殷怀昭深锁眉头,正在苦苦思索,林长辞又道:“我知晓殷宗主此番见我,也是想将林某留在联盟施展拳脚,但请恕林某不能久留,不日便要启程赶路。”
对面的人微愣,不由问道:“你要去何处?”
林长辞淡淡道:“落仙山。”
殷怀昭是何等聪明的人,莫说有关系,就算没有关系,他也能猜个五六分,登时悟了林长辞未尽之语,心中咯噔一声,下意识阻拦他:“不可!”
林长辞直视着他,问:“有何不可?”
殷怀昭沉默了,他忽然发现,那双红眸中的疏离冰冷,不知何时已变成了沉甸甸的悲悯。
一时间,劝解的话似乎都变得苍白而乏力,林长辞在悲悯人间,他莫非不是么?既如此,他又有什么理由留下这位心怀天下的同道呢?
长风送来悲戚哭声,不论是帐中之人,还是帐外四处奔波之人,有谁能装作无知无觉,不为哀鸿遍野所动?
对视间,殷怀昭哑了口,头一回体会到世间并无双全法的艰涩。
他喉结滚了滚,不敢让自己去看林长辞,问:“……丹霄君那处,需要殷某帮忙遮掩么?”
“不必。”林长辞语气轻松了些,道:“他跟着我。”
殷怀昭先是诧异,随后苦笑道:“林长老可真能舍得。”
若叫他眼睁睁看着林长辞赴死,他是不愿的,林长辞这样疼爱他的弟子,竟愿意让温淮亲眼见他殉道。
林长辞何尝不知残忍之处,唇角苦涩道:“不舍得,但他会恨我。”
86/91 首页 上一页 84 85 86 87 88 8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