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为这其中唯一的生者停步,他们渐行渐远,白色身影在黑暗里如灯笼般飘飘忽忽远去,仿若指引前路。
林长辞静静观察了一会儿,选择跟随他们的方向前行,摸不着的水流没过脚踝,层层涟漪破碎了星辉,漾出一圈又一圈粼光。
行到某一处,白影尽数消散,天地初开般的寂静里,骤然响起了歌声。
“叹亡人辞灵到中央,中央有座黄莲台,亡人殇家黄莲台,从今一去不回来。”
“未知生,焉知死,未知生死不回来。”
苍老的声音喑哑地唱着,曲调似是山歌,空旷渺远,分外苍凉。
林长辞循声望去,布衣的老者立于星辰璀璨之处,以手轻轻打着拍子,向无人处高歌。
待一曲散尽,老者转过身来,对他微微一笑。
林长辞握剑的手一紧,愕然道:“……是你?”
算起来,这应当是二人第三次相遇。
给他批过两次命的,萍水相逢之人。
“是天意。”老者气息慈和,对他做出邀请的手势:“请到我的身边来。”
林长辞略略迟疑,见他眼神安定,不锐利不热络,安详得宛如秋日的月亮,便提步慢慢走了过去。
在此人身边,他感受到了久违的平和与宁静。
老者一撩衣摆,道:“我知道,阁下一定有许多事情想问,不必心忧,我们品茶详谈。”
随着他做出坐下的动作,二人身边幻化出了茶桌茶椅,林长辞也没有惊讶,随他一起坐了下来。
他的第一个问题是:“足下究竟是谁?”
这是他心里埋藏最深的疑问,此人气息毫无破绽,圆融澄静,一丝一毫的波动也无,总是在某个关键时刻出现在他的面前,不知来历,无影无踪,像是一个本不该存在的人。
老人富有耐心地在火上炙茶,悠悠道:“我听闻,你等修士为齐心解决此番天道错漏,组成一支联盟,自称为联盟使者。”
他一手握着竹夹,一手往上指了指:“照你等说法,我应当为天道之使者。”
红眸微微放大,林长辞神色一怔——他的答案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难怪……难怪此人深不可测,遣词用句似是而非,恍若身在尘事之外,又未脱离凡世。既为天道使者,如今降临人间,莫非也是为天道之缺而来?
林长辞暂时按下这个想法,问出了第二个探究已久的问题:“玉镜台究竟是何物?”
“顾名思义,是镜。”
答案似乎太过通俗,老者轻轻笑了。
他放下烘烤出香气的茶饼,在星河般的溪流上做出俯按的动作。
因他而起的涟漪立刻平静下来,好似一瞬冰封,清晰映照出了二人的倒影。
他的手继续下落,直至按在水面,示意道:“此乃玉镜台。”
原来自己竟落入了玉镜台内部?
林长辞眉头蹙了起来,第三个问题接踵而至,玉镜台为何会出现在平城?
老者继续为他解答道:“世人皆以为玉镜台能观未来,然其不知,镜有两面,一正一反。正为今,反,则是尔等所以为的‘未来’。”
说到这里,他收起手,重新以竹夹夹起茶饼,细细碾磨着。
“若不是未来,那……”
老者道:“是抉择。”
林长辞何等通透,只是瞬息便悟了他话中之意。
玉镜台中的“未来”是观镜之人做出抉择后的场景,也就是说,若避开相应的抉择,未来是否就会改写?
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老人淡淡道:“相同抉择,阁下做过不止一次。”
林长辞起初不解,随即心里一动。
他想起来了,他每次从玉镜台中所见,都是同样的场景,他的身影在镜中燃烧,天色赤红如血,最后化为飞灰消失殆尽。
怎会如此?林长辞心中发凉,难道不管他怎么做,都会不由自主走上同一条路么?那并不是什么好兆头,光是回想,便觉得心口密密发疼,宛如被烈火炙烤。
“无法可避?”
老者叹道:“既是阁下的抉择,为何来问我?”
这话便是不可避了,林长辞深吸一口气,决定转移这个话题:“平城与归海宫亦是镜面正反?”
水在炉上温热,沸如鱼目,老者筛了茶末,道:“然也。”
心口的疼痛缓了过来,林长辞闭了闭眼,决定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前辈可知,以血补天?”
老者终于正眼看向他,手上动作停下,眸中含了哀悯。
像是看逝者的眼神,目光落在他身上,又穿过了他,不知去往了何方。
“天道有缺,你可知是何意?”老人果然知晓此事,却并未直言,转而问起了前句。
林长辞道:“天道失了机缘,有了缺漏。”
老者颔首道:“正是此意。”
“天道并非缥缈不可寻觅,它亦需机缘,以平衡利害、损补与行道,然而其与下界长短相系,倘若下界夺取过多,天道无补,便会出现缺漏。若不及时补上,缺漏便会越来越大,以致无可弥补,天地重入混沌。”
茶炉上,茶水咕噜咕噜冒起了泡,如涌泉连珠,热气氤氲,模糊了二人的视线。
林长辞为老者的答案陷入了沉思,下意识道:“既缺少机缘,补天之血,莫非……乃生灵祭之?”
这个答案让他悚然一瞬,想抬眸寻找老者的否定。
但老者仅仅是用哀悯的目光再次看着他:“此血,端看阁下抉择。”
林长辞喃喃道:“原来,是我?”
他重生这一遭,也许的确夺了天地造化,联盟那些人猜得没错,天道有缺,他需以身还之,方才能令机缘归位。
“不必自责。”
水终于沸腾如鼓浪,老者往其中投入茶末,舀出一勺水,宽慰道:“天有定数,非人力可控,即便不是阁下,也会有人补上此数。再则,补天之血有许多可选,阁下可想一一了解?”
他袖袍一拂,震起流云,幻化出姿态各异的人影。它们比先前那些白影小了许多,落在茶台上,或行或坐,或飞或立,一动不动地任人打量。
“请看,机缘者乃天道所需,万民血为众生秤盘。”
枯瘦的手指一一点过小人,老者语气平静,不偏向任何一者:“阁下今日既见了我,便有资格做一回抉择。另一位大机缘者选择了万民之血,阁下可有异议?”
林长辞不知他口中另一个人是谁,但机缘与冷漠并存者,无非也就那么一点范围。
以万千黎民之血换取自己苟活,他做不到。
几息的沉默是最好的回答,老人挥了挥手散去流云,含着笑意,继续煮起了茶。
“罢了,即便阁下能做抉择,也不到时候,有人已为你保了一线生机。”
林长辞讶然道:“何人?”
老者似乎有问必答,伸出两指,往茶台上擦去。浅色木纹被擦出血一般的颜色,血掩盖住了三个字,林长辞极力想辨认清楚,却终究看不出所以然。
血色很快淡去,老者收回手指,又道:“天道缺漏并非全然坏事,亦是此界气运所在,若你抉择得当,来日可能飞升上界。”
飞升。
多么遥远又熟悉的词,修士迈入修炼一途,无论如何,都只为飞升。林长辞沉默着,他已看到了尽头的门槛,却不知为何,心中并不如想象般松快。
茶终于煮好,淡淡清香飘溢在这方天地间,老者给二人各自斟了茶,道:“请。”
林长辞垂眸轻抿一口,茶水入口温热,化作一股暖流,顷刻融入了四肢百骸。
他意识到,这正是他身体日渐好转的原因,就像七夕那枚糖画。
他开口想再度发问,老者把茶一饮而尽,手指按在了他的心口:“解惑至此结束。时机未到,阁下的‘情’还未断。”
他放下茶碗,带着慈和笑意的面庞逐渐在白气里,毫无预兆,就像他出现时一样莫名。
“情断之日,飞升之时。”
林长辞霍然起身,向前迈出一步,然而老者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空余茶香袅袅,无人能再解答他的疑问。
他握紧了剑柄,无法不去思考老者临走前的话。
情断之日……他当真能割舍温淮,飞升上界?那该是何等悲绝的境况,他才能这般决绝?除非,温淮出了事。
想到此处,林长辞不免有些发急,青霜出鞘,往黑暗里划出一道白光。
白光是一道不断扩大的撕口,不一会儿,撕口之外,极有标志性的金色地砖出现在眼前。
待黑暗尽数褪下,林长辞四下一看,正是归海宫。
一回生,二回熟,更别提他是第三回来这里,并不意外地在宫室中穿梭,微微提高了声音:“温淮?”
路过主殿时,他吹响了暗飞声,下一刻,微凉的风袭来,陌生而熟悉的怀抱把他整个罩住,动作冷冽凶悍,浓烈的血气驱散了茶香。
来人仿佛裹挟着狂风骤雨,叫林长辞第一时间拔了剑,在认出身前之人后,缓缓收了回去。
“温淮?”林长辞拍了拍他。
不料,温淮没有回应,反而把他搂得更紧,手掌狠命掐着腰侧,好像要把他揉入骨血。
林长辞被按进他的怀中,按得实在太紧,有种呼吸不过来的错觉。
“唔……轻些。”
林长辞抵着他肩膀推了推。
他本就受了伤,被这样铁箍似的抱着十分难受,可温淮却不动如山,声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发狠:“好啊,好啊……真的是你,师尊,你好得很!”
语气阴鸷而偏执,林长辞愣了愣,不顾紧收的怀抱,挣扎着起了身,去瞧面前人的眼睛。
那是一双泛着血丝的眸子,带着兽性的锋利,压抑着嗜血的冲动,攻击性太强,以至于落在林长辞身上时,莫名有种要被撕咬啃食的凉意。
林长辞按在他肩上的手加重几分:“温淮!”
他太熟悉这个疯狗似的眼神了,偏执、阴冷,难以控制——是镜子那头,抱着他尸身成婚的“温淮”。
第118章 夺君
意识到这件事时,林长辞神情空了一瞬。
镜中的温淮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说,他不是某个抉择后的模样,而是一个活生生存在的人?
“温淮”像是想认真打量他,又不敢细看,掐着腰的手愈发用力,嗅了嗅他的气息。
好似感受到了一点暖意,于是不可置信转为困惑,不加修饰的长眉轻蹙,微微靠近了些。
林长辞看着这样的人,一口气忽然堵在了喉头,不上不下,心脏像是被谁攥住了似的。
面前的温淮是失去关照的模样,唬人的凶狠下,藏了说不清的麻木和困顿,宛如锈迹斑驳的刀刃,常年落在风雨之中,已失了卧云山上那份气盛。
无人会去养护这样一柄伤人的刀,锃亮的刃面在一次次交战中翻卷。
“温淮”把肩上的手拉下来,敏锐地察觉到他眸中怜意,摆出一副恶狠狠的神情。
他目光逡巡在青年的面容上,如刀般掠过眉毛、眼睫,从修长挺直的鼻梁滑落,停在嘴唇上。
他轻轻磨牙,像野兽进食前的某种必要准备,凑到林长辞面前,贪婪地攫取着气息。
林长辞按住他的脸,以手挡了挡,分明是拒绝,他却低低笑了起来。
男人的笑声越来越大,贴着他胸腔震动,带着无法忽视的悲凉。
他笑了半晌,像是累了,停下来靠在林长辞的肩上,轻声道:“师尊,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回来看我啦。”
炙热吐息喷洒在薄薄的衣衫下,林长辞被他再度裹在怀里,身前宛如压了一座山,不得不放缓声音,跟他商量道:“你先将我放下。”
“温淮”抬眼看着他,握住青年羸弱苍白的手腕,往上牵起。他几近痴迷地把那手掌贴在自己脸上,以脸颊蹭蹭,享受活人才有的温暖,呢喃道:“对,就是这般,师尊,再和我说说话吧。”
手心下的皮肤粗砾,线条嶙峋,还有未愈的伤痕,下巴尖得瘦过了头。
林长辞摸得直皱眉头,心中长叹一声。
他怎么把自己作弄成这副模样?
“松手,为师不走,好么?”林长辞轻轻道。
“温淮”却罔若未闻,把他举高了些,俯首埋入他的怀中,手指在伶仃手腕间流连忘返,似乎格外喜欢这一处的暖意:“真的不走?若我入梦,师尊就会在这里等我?”
听他声音宛如梦呓,似哭似笑,一点酸楚漫上林长辞的心头,轻轻揉了揉身前人的发心。
“会的。”他轻声说:“若你听话,我自然会来看你。”
“骗人!”
不知哪里触碰到了逆鳞,“温淮”猝然抬眸,双目赤红,再度恶狠狠地盯住他,咬牙切齿:“师尊一直都在骗我,若是真的,我怎么只换来一具空壳!”
他猛地把林长辞推倒在地,欺身而上,扼住他脆弱的脖颈,嘶哑道:“为什么连做梦也要骗我!为什么!”
“咳咳。”
林长辞没个防备,被呛得咳嗽两声,道:“你疯了!”
他手上灵力还没打出,千钧一发之际,远处一道剑气袭来!
“放开师尊!”
一声含着杀气的怒喝响起。
脖子上的手一松,林长辞方要反击,被另一人跪伏着拦腰搂入怀中。
温淮急急道:“师尊,可有受伤!”
他目眦尽裂地看着林长辞脖颈上的红痕,懊恼自己晚来一步,满心涌起了杀意。
但待他抬眸,杀意不免凝滞了一瞬。
对面那人竟和他生了同一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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