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出他语气冷凝,白西棠笑容也转冷:“如何不敢?”
林长辞顿了顿,语气转为前所未有的失望:“……莫犯糊涂,师弟。”
这个称呼好像激怒了对面的人,白西棠和他对视几息,收起笑容,逼上前来。
“这便算糊涂?师兄,你见过真正糊涂的人么?我见过。”
青年哑着嗓子,低低道:“他与我同门长大、出师,百年的岁月里,只有我和他互相陪伴,互相取暖,我们曾是彼此最亲近的人。他从未对我说过重话,若我生病,他便是冒着被师父杖责、抄书的风险,花光身上所有铜钱,也要下山买虎头布偶逗我一笑……他爱游历,但他总是记得每次回山最先来找我。他渊渟岳峙,掷果盈车,是一尊不进油盐的神像,一心只有他的大道,旁人的任何心意,都像是污浊的攀扯。”
说到这里,他嗓音逐渐酸涩起来:“却不想有一日,这尊神像似的人也动了凡心,看见了一个小小的弟子,那弟子用卑劣手段将他带离大道,他为何不恼,为何不拒!他既然能看见那弟子,难道就看不见旁人?听不见心意?”
说到怒处,白西棠额角隐隐跳动,眸中像有火焰在炙烤,亮得惊人。
他一步步逼近,满面怒容道:“莫非这旁人的守候与心意,不比那名弟子的卑劣手段得人喜欢,于是被神像视而不见,哪怕他守了此人几百年,又护了此人门下徒弟数十年?”
青年语调急促,有咄咄逼人之势,手也情不自禁按上佩剑:“既然师兄心仪卑劣之人,我为何不再做一回小人!”
说到最后,他脸上扯出一个似讥似讽的笑容,森冷得吓人。
第91章 对剑
一番话又急又促,劈头盖脸砸下,林长辞听得哑然半晌。
他定了定神,拂袖将对面的人挥退,沉声唤道:“西棠。”
“你说的全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白西棠一怔,复而神情复杂。
“师兄并不认为自己是什么神像,你,我,都只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修士罢了。”
林长辞闭了闭眼,继续道:“是,前几百年的我为证大道,无心情爱,不曾在意过你的心思。如今开情窍,也并非单为了温淮,若无他,我便不渡情劫了么?他不过得了青睐,你便要杀他,为何不先杀我?”
白西棠后退一步,垂眼喃喃道:“我……我已……”
他想到什么,咽下后面的话,脸色变幻一番,很快恢复了平静。
修长手指在玉佩上拨弄了几下,白西棠微微勾唇:“师兄可知晓,川泽纳污,山薮藏疾,瑾瑜匿瑕。如今因为一时意气而抗拒,来日焉知不会释怀?”
“我亦知晓言以足志。”林长辞冷笑道:“你若想强逼,便动手罢,也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说完,他率先拔出佩剑。
天生剑心的剑气不可小觑,曾让许多魔修为之头疼,没想到,自己也有一天会被剑锋所指。
白西棠收起笑意,亦拔出佩剑。
几息之间,两道雪白剑光便交锋了数十招。
二人还在学艺时,常常以对方为敌手,对招拆招尤为娴熟,是对彼此剑法最熟悉之人,一招一式烂熟于心,闭着眼都知道下一剑会从何处杀到。
两柄剑不停缠斗变换,寒意凛凛,白西棠的思绪却在剑光中飞逝,倏忽回到了少年时。
“啪!”
“噌噌!”
“唰!”
两截竹枝打得难解难分。
百余招后,粗一些的竹枝已占了上风,剑意汹涌锐利,总能将细长些的竹枝逼得险象环生。
但细长竹枝的主人并不服气,抿紧了嘴,脸憋得通红,试图以力量扳回一局。
然而依力量而言,他也并不是对面人的对手,最终在两百一十七招时败落。
“胜负已分。”
对面的少年收手站定。
他挺拔如一株青竹,有清越凌远之姿,眉如墨画,眸似寒星。
败落的少年将细长竹枝扔掉,揉了揉酸麻的手臂,嘟囔道:“师兄剑法如此精湛,何必还找我对练,反正我也赢不了。”
“正是赢不了,才要多练。”青竹似的少年声音清澈:“西棠,你要多些耐性。”
白西棠取下腰间水囊,咕噜咕噜灌了几口,抱怨道:“可我又不求成为剑法大家,只要能自保不就足够了吗?”
“你啊……”对面少年叹息一声,接过水囊,也仰头喝了一大口。
白西棠替他将粗竹枝放到一边,坐在石头上扇了扇风。
少年用袖子擦了擦嘴,道“你若是不这么惫懒,剑法早有小成。”
“我只不过比师兄少练半个时辰剑罢了……”白西棠瘪瘪嘴,显然有些委屈。
少年道:“涓流虽寡,浸成江河。”
他见白西棠神情闷闷不乐,低着脑袋不说话,一副蔫了吧唧的样子,终究心软了。
少年从腰带上解下钱袋,点了点碎银,道:“罢了,看在你近日有进步,咱们下山去买酒?”
听到买酒,白西棠眼睛一亮,从石头上蹦起,一下挂在少年身上:“师兄真好!我想喝桂花酒!”
少年歪过脑袋躲开他不安分的爪子,道:“真不客气。”
白西棠主动把两根竹枝收拣起来,又勤快地扫开打斗时卷到地上的落花碎叶,不一会儿便整理好了现场,催促道:“都收好了,快走吧师兄,再晚两刻桂花酒就卖光了。”
“着急什么?”
少年念了一句灵诀,一柄剑倏忽从远处飞来,剑身孤绝清瘦,剑刃如水面透亮。
“我今日带了剑,咱们御剑去。”
“青霜!”
白西棠立刻认出了熟悉的剑,咂舌道:“师兄好大手笔。”
少年挑眉,点点他的眉心:“若去迟了,你怕又要哭出来了。”
白西棠笑嘻嘻地捂着额头,师兄舍不得他伤心,他知道。
“今天买酒的事莫让师父知道。”少年不忘嘱咐。
“这是自然。”说着,白西棠主动跳上剑,抓住少年的手臂。
青霜剑载着二人稳稳从山头飞出,清风吹面,群山在脚下变小,晴空高远,仿佛天地间任意之处皆可逍遥。
白西棠心中升起一股豪气,道:“等师兄青云直上成为天下第一剑,我出门在外就报师兄的名号!”
闻言,少年转头看他,不免笑了笑。
他生得清冷,一笑似冰雪初融,凤眸微弯:“好一个青云直上……若有那日,自当照拂。”
“啪!”
佩剑被打落,脱手而出。
少年含笑的面容与面前师兄渐渐重合在一起,触及红眸中的锐意时,白西棠陡然回神。
三百多年了……他竟然想起了那么久以前的一段无关对话。
可师兄不再是当年哭一哭就会心软的师兄,他也不是喝一壶桂花酒就会满足的师弟了。
“专心。”
林长辞嗓音冷彻。
他自然注意到白西棠心不在焉,知晓对方放水,没有用出全部实力。单论剑术,白西棠还真奈何不了他,一时被他逼得落入下风。
这不是他想要的,心无旁骛的战斗才能不留遗憾,白西棠未尽全力,自然不会轻易释然。
林长辞抿唇,正待用言语激他一番,听见外面传来小童匆忙的脚步。
“少主人,外山有客递名帖,乃是神机宗执剑长老,可要一见?”
这个名头乍听有些茫然,但白西棠很快反应过来。
“徐凤箫?”白西棠扯了扯唇角,意味深长道:“还真是小瞧他了。”
他的预想中,温淮纵使搬救兵,也会优先选杨月水和若华几个师姐。
她们常行走在外,富有名气,性子要强泼辣,相较于其他名门修士更为不好惹。相比之下,徐凤箫就低调许多,连声名也多是在宗内而言。要是宗内有名的长老论名次,他甚至不在前列,如同月亮投下的影子,模糊而难以捉摸。
坦白来说,白西棠对这个师侄印象不错,此人谨慎细心,温良恭俭让,有群而不党之才。
林长辞蹙眉看向童子,确认道:“来人仅执剑长老一位?”
徐凤箫不晓得白家是怎样的龙潭虎穴,有些托大了。
他心中暗叹一声,收剑归鞘,肃杀的氛围暂时解除。
童子诺诺称是,生怕二人再打起来,忙问:“三老爷在待客,少主人这会儿可要去见见?”
见师兄面色怫然,白西棠蓦然绽放出轻笑。
他温声道:“见,自然要见,而且,我还要请师侄留待几日观礼。”
这事不提便罢,一提,林长辞拔剑的手再次蠢蠢欲动。
白西棠唇角微翘,似乎心情回暖,命小童服侍好林长辞,整理衣冠后自行去见徐凤箫了。
他走得从容,毫无在林长辞这碰了一鼻子灰的自觉,相较之下,林长辞的心情就没那么美妙。
他看向小童,淡淡道:“本座要见弟子。”
小童为难:“这……没有少主人吩咐,请恕奴无法满足贵客的要求。”
“怎么?令族族长已让贤于他?”林长辞哼了一声:“莫说他还没当家,即便当了家,也做不得本座的主。”
“族长若在,自是听命族长,可族长如今不在族中……”
小童被红眸中的威压盯得额头冷汗涔涔,几乎控制不住人身,好在威压只持续了一会儿便消失了。
林长辞收回目光,冷淡地往外山方向望了一眼,片刻后,终究转身回了屋内。
小童对着背影行了一礼,恭谨守在门外。
……
来的人是徐凤箫,这倒是在林长辞意料之外,不过也说明温淮意识到了什么,没有莽撞行事,令他欣慰不少。
大徒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弟子,无论是实力还是天资都名列前茅,届时即便动手,有自己护着,也能全身而退。
林长辞敛眸沉思,来到桌前掀开茶盖,换了茶叶。灵水沏出的香气幽微清远,是神机宗今年的新茶。
他品了一口,心中不知不觉放松些许。
大徒弟的出现代表他们有后手。徐凤箫一贯心细,不会轻易闯白家,最大的可能是卧云山还有其他人一同前来,正藏身于暗处,让温淮公开露脸,当做诱饵吸引斥候注意。
一想到这个可能,未免想到容澄,不知他现下如何了。
林长辞轻叹一口气。
他推开窗,外面是金粉熠熠的莲湖。
近日池中又开了许多朵,微风拂过,吹得莲花摇摇晃晃,大朵大朵的花苞挨挤着舒展,满池莲叶翻卷,仿佛夏末初秋的缩影。
天空依旧是明媚的青蓝色,灵力变得更为浓郁,温厚乖顺地淌入经脉,林长辞思索几息,转身回到榻上,摆出修炼的架势。
近日温养成效显著,神魂的裂痕已被细细补好,可还不够,他必须将神魂凝练得更实,以便再次召出青霜剑影。
三日后,若是白西棠依旧执迷不悟,就莫怪他不顾情面了。
第92章 吉服
傍晚。
外山的不速之客已经离开大半个时辰,白季秋找来时,白西棠仍然端坐在茶室内。
茶桌上以茶水代笔,描了几笔卦象,旁边散落着未收拾的茶叶梗。
白季秋掀开帘子走进来,未开口便被卦象吸引了注意。
密云不雨,自我西郊。
“受人牵制么……”
他心中暗道,侄儿所求之事怕是不顺。
卦象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易受他人插足,需静待时机,暂且忍耐蓄养实力。
可侄儿明显不想等,也等不了。
若白西棠知道白季秋这时心中所想,多半会自嘲一笑。他曾等过一次,结果并不如意。好不容易有补救的机会,却又是重蹈覆辙之象。
难道在天意看来,努力争取转机是错误的么?
白西棠眉目笼罩着一层阴郁,挥手将卦象拂去,淡声问:“二叔前来有何事?”
白季秋叹道:“还不是为了三日后的事。”
他摇头,侄儿向来宽和温顺,唯独在他师兄这事上尽显反骨,身为长辈颇觉头痛。
“你胡来的事已经被族长知晓了,可想好届时要怎么说?西棠,我们几个陪你胡闹无妨,可你不能当真叫自己栽在里头,明白么?”
意料之中没有得到回应,白季秋不放心,又叮嘱道:“与你那师兄结契后好好修炼,待遇到飞升机缘,你父亲便是再恼你,这厢也能说得过去。”
白西棠轻笑,低声说:“二叔便这么放心我能与师兄成事?”
“你的性子,我还不知?”白季秋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垂眸道:“幼时看上什么,活的没有,死的也要抢过来,心眼子比旁人多好几倍。你说说,那几个不成器的哪次抢过了你?”
族长也说过,他这个儿子似乎从娘胎里就带了心眼,修炼天赋不算卓绝,但在与人相处的事情上尤为聪颖,无师自通地知晓怎样博得美名。
他不欲多谈这个话题,问道:“你徒儿怎的不带回来了?是个卜卦扶乩的好苗子,若要养传人,还是带在身边的好。”
白西棠起身收好茶梗,道:“待此间事了,再教他本领不迟。”
天下要乱起来了,李寻仙在身边,倒不如在神机宗来得周全平安。
白季秋又问:“你堂兄那边打算怎么处置?”
“还能怎么处置。”白西棠嗤笑一声,面带讥讽,随后想到什么,声音复而柔和:“自是等与师兄结契后,交由师兄全权处置。”
白季秋不赞同:“好歹是同族,打断骨头连着筋,你若交给外姓人,他们家脸面搁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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