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雅的颜色减淡了英煞之气,衬出几分温文尔雅的意味来。
“林长老。”
他下了马车,笑着对林长辞致意。
林长辞也对他微微颔首:“殷宗主。”
殷怀昭上下打量他几眼,感叹道:“长老今日风姿当真是仙姿玉容,举世无双。”
林长辞闻言稍稍一顿,道:“谬赞了。”
他只穿着平日里常穿的一件白衣,并未特地打扮,连发钗也没换过,难为殷怀昭能不眨眼地夸出口。
殷怀昭笑意不减,不着痕迹地看向林长辞身后,试探道:“林长老今日一人出游,不带随侍弟子么?”
林长辞看了他一眼,道:“不带。”
他知道殷怀昭在暗示谁。
莫说殷怀昭,他自己也颇意外,温淮竟没有出尔反尔,答应了他,今日果真没有偷偷跟上来。
只是到底心里不高兴,昨夜又狠狠折腾了他一番。
他出门赴约时,温淮正抱着他盖过的被子补觉,没有丝毫反应,不知有无听到动静。
殷怀昭亲自替他撩起车帘,随后上来,道:“出发罢。”
按理说,一宗之主到另一个宗门拜会,无论如何都该和对方宗主见上一面,以示礼节,也表露对对方的尊重。但殷怀昭从头到尾都没有表露出这个意思。
赶马的弟子心领神会,待二人坐稳便驱马扬长而去。
马蹄带起的尘土扬了匆匆赶来的外门长老一脸,他绿着脸擦了一把,心道自己就不该赶这宗巧。
马车在林间飞驰,帘外景色时隐时现。
殷怀昭凝视着对面的林长辞,声音和缓:“林长老那日所说之景,我特地命人布置好了,然山间终究冷寂清幽,不似七夕盛景。我看……不如先去山脚庙会逛逛,待月色升起,我再与你登船赏月,焚香对弈,可否?”
林长辞可有可无地点头,道:“有劳宗主费心。”
人间的七夕正是热闹时节,可于他而言,并无过多期待,或许是数百年的寿命里见过太多次红鸾烟火,冷透之后,余下的不过是零星的灰烬。
他忽然想起端午放灯那夜,他将温淮托付给那名清丽的女修,独自一人走上出城的路,心底也是这般平静。
或许还有少许寂寥。
这些寂寥里,有多少无关扫花庭里的那个人呢?
他不知道,也不愿去想。
行至少有人烟处,灵马蹬地而起,带着马车飞上了半空,远远朝东而去。
……
至山脚庙会,方到午时。
殷怀昭一路上体贴极了,马车上准备了许多糕点瓜果,连灵茶也配了好几种,不时说些笑话解闷。
他如此多劳,林长辞自然也不好太过淡漠,便同他聊了一会儿。殷怀昭委实健谈,又风趣细心,待马车落地,他才发现已过了近两个时辰。
城中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卖同心结的铺子叫卖尤其婉转。
殷怀昭与林长辞一人高大俊朗,一人清冷如月,揽客的姑娘一见便笑着将他二人拦下,道:“二位公子,买个同心结么?俗话说风前带是同心结,杯底人如解语花。我见两位生得标志,又十分相配,不如买一个挂在城北庙里,岁岁今朝常相伴。”
殷怀昭听得一脸兴味,拿起一个似乎想问问价钱,林长辞轻咳一声道:“姑娘误会了,在下与这位公子只是友人。”
他将姑娘递过来的同心结挂回架子上,殷怀昭眼底隐隐有些遗憾,目光一转,忽然落在他手腕上,道:“林长老手上有伤?”
露出的一截素白手腕上,红痕尤其醒目,不像伤痕,隐隐有些齿痕,缱绻极了。
姑娘看一眼便明白过来,半是害羞半是促狭地笑了一声,心道这公子看着人高马大,原来还没开窍,不知道这“伤”是谁吮出来的呢。
林长辞立刻放下了袖子,心中微沉,道:“多半是小虫咬的。”
殷怀昭定定地看着他,挑眉道:“哦?原来卧云山上竟有如此胆大的虫子,敢咬林长老?”
他似笑非笑,像是已察觉了什么,林长辞不愿暴露,敛眸道:“即将入秋,此等虫子胆大些也是有的。”
“怕只怕这虫子连天生剑心的剑罡都不惧,秋后照样活得好好的。”殷怀昭叹气道:“长老若不早早除掉,只怕后面要吃苦头啊。”
卖同心结的姑娘听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正好旁边又走过一名路人,连忙将其拦下,再度卖力介绍道:“这位公子,要买同心结么?古人云,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今日七夕可是赠定情信物的好时机,我们这里还有香包……”
那人声音低沉,语气淡淡:“是么?我全要了。”
熟悉的声音让林长辞下意识抬眼。
温淮换了锻着流云的新发冠,高马尾垂在身后,绛红色圆领袍华贵明艳,高大俊美,眉飞入鬓,腰间照例佩了长剑,这样讨喜的颜色被他硬生生穿出几分凌厉。
他气定神闲地接过同心结,适时向林长辞这边看过来。
温淮对二人微微勾唇,低声道:“真巧,师尊,殷宗主。”
——意料之中。
林长辞心底涌起这个词,暗叹一声。
他就知道,温淮的保证向来是不作数的。
第75章 糖画
温淮笑得出来,殷怀昭却有些笑不出来。
他对温淮可能当小尾巴的情况早有防备,特地先领着林长辞来庙会逛上一遭。
庙会上人山人海,热闹非凡,温淮总不可能在摩肩擦踵里大海捞针。
没想到他当真跟装了狗鼻子一样灵。
“是很巧。”殷怀昭不着痕迹地上前半步,和林长辞并肩以示亲昵:“丹霄君一人逛庙会么?”
温淮瞥了林长辞一眼,唇角扬起,抚了抚同心结,道:“自是与心上人一起。”
殷怀昭明知故问:“哦?就是不知哪家姑娘这般有幸了?”
眼看温淮要回答,林长辞怕他乱说话,打断道:“殷宗主,这位姑娘还要做生意,我们还是莫站在此处说话了,四处走走罢。”
他这般说,殷怀昭自无不应,笑意加深:“都听你的。”
旁边正好有一座茶楼,见几人进来,气度不凡,小二连忙迎上来道:“三位贵客,大堂已没座了,请问要上楼么?”
殷怀昭步子一顿,纠正道:“是两位。”
他示意了一下身边的林长辞,小二十分懂得看眼色,立刻变通道:“二位贵客请,这位公子也请。”
虽然不明白三人分明一起进门,互相还有眼神交流,为何要分为两拨,但小二还是热情地把他们都领到了楼上雅座。
雅座临窗,下方行人如织,晴光映照在女子们的纸伞上,传上来笑语连连。
林长辞在马车上尝过几种灵茶,相比之下,这座茶楼的茶水味道并不出众,他浅浅品了一口,垂眸往窗外看去。
青年侧颜淡漠温润,凤眸漫不经心地半垂,每一处线条都恰到好处,肌肤白到近乎透明,宛如一幅随性挥洒的水墨画。
殷怀昭兀自欣赏了几息,注意到温淮选择了旁边的一张桌子,坐下来点了壶一模一样的茶。
二人目光在空中交汇,红衣高马尾的人故意端起茶盏,挑眉道:“殷宗主该不会介意我和师尊喝一样的茶吧?”
殷怀昭嘴角扯了一下,道:“怎会,丹霄君大可放心饮用。”
温淮低头品茶间,似乎突然想起街边买下的那些同心结,道:“这么多同心结,我一人也用不了,方才见殷宗主像是很喜欢,不如拿一个,送给小师叔?”
他当真递了一枚过来,殷怀昭推拒道:“我与你师叔只是关系,莫要误会。”
“是么?真是太巧了。”温淮微笑道:“我正好听见师尊说与殷宗主亦是友人关系,殷宗主真是好友遍天下,叫在下钦佩。”
“过奖。”殷怀昭勉强笑了笑。
他发现他和温淮打过的交道还是太少了,原先以为丹霄君是个嘴上沉默少言,行动雷厉风行的人。
现在看来,仅是此人惯于动手不动口罢了,若真正耍起嘴皮子,并不逊色于他。
林长辞听见二人斗嘴,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见温淮拨弄着手中的同心结,赤红色醒目得很。
温淮正好朝他看来,笑容温和了些,道:“师尊喜欢么?”
林长辞怎么好回答这话,道:“太过铺张。”
殷怀昭又笑起来:“喜欢丹霄君的修士何其多,纵使一人一个,也是不够分的。对了,丹霄君的心上人何在?正巧你师尊与殷某都在,不如这会儿便带来,见过了长辈,殷某再为你保媒说亲,也好成就一段佳缘。”
他故意以“长辈”二字刺温淮,温淮眯了眯眼,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丹霄君的心上人竟就在此处?”殷怀昭装作不知,惊讶道:“这可得叫殷某好好猜猜了。”
他左右打量,声音戏谑:“是那边的蓝衣姑娘?还是刚上楼的这位黄衣公子?啊呀,一时抉择不出,看模样都与丹霄君相配极了……”
他笃定温淮不敢在这样的地方大胆暴露心上人的身份,正要相激,对面的林长辞忽然放下了茶盏。
他淡淡道:“既然殷宗主与我这劣徒相谈甚欢,便请温淮继续陪宗主说话,林某去见位故人,暂且离席片刻。”
殷怀昭心中有些惊讶。
没想到温淮还没被他逼入下风,林长辞就先开了口。
林长辞起身往楼下而去,温淮本想追上去,被他盯了一眼,道:“莫要乱走,好好陪着殷宗主,我稍后便回。”
听这口气,倒不像是心虚,约莫当真有故人要见。
殷怀昭看向窗外,白衣身影很快出现在长街中,穿过人群,停在一个糖画小铺前。
正在煮糖水的小贩慈眉善目,打扮朴素,看不出什么出众之处。
同样望着窗外的温淮却皱了皱眉。
有些眼熟,他一定在哪里见过那张脸。
……在哪里呢?
见小贩站起身对林长辞笑了笑,指着糖画说了什么,独一无二的神态让温淮心里一动,猛地想起了此人是谁。
竟是神机宗山脚城里的那名和尚。
端午时,师门一道下山游玩,顺道在那名和尚的摊子上抽了图签,只是过后便忘了,没放在心上。
原来此人是个假和尚,烫了戒疤的头顶如今已蓄了长发,穿了俗衣。
师尊专程去寻他做什么?温淮心里觉得有些奇怪。
糖画铺前。
小贩笑着一指:“客人,这些糖画的价钱都已说清楚了,不知要哪个?”
林长辞没有挑选糖画,淡淡道:“你故意引我下来?”
他在楼上看得一清二楚,小贩和他目光相接时,明明白白做了个算命的手势,表示自己还记得这位客人。
林长辞打量着他周身的装束,道:“你还俗了?”
“非也,身在凡尘,心在极乐。”小贩笑着揖了一礼,道:“我引客人来此,是见客人命数似乎有变,想不收钱,替客人再算一卦。”
命数?
林长辞回想了一下,当初他在此人摊上抽到一张红纸,后来被若华替换成了画着如意图案的签,和尚说自己不会解签,那又何来命数之说?
小贩道:“我此番仍不解签,只作引导,请客人从此间抽出一支。”
他捧出一个求签筒,林长辞皱眉,没有贸然伸手,道:“为何如此执着此事?”
小贩叹口气,道:“天意如此,时日还未到,客人只管抽签便是。”
他看起来像个神神叨叨的江湖骗子,林长辞却探不出他的修为,心下微微一惊。
此人要么没有丝毫修为,要么修为远远高于他。
前者不大可能,后者多在闭关,神识能连通天地,若非感应到大劫将至,不肯轻易出关。
莫非……他神情不觉渐渐严肃起来,小贩好似什么都没看到,将求签筒往前一递,笑容温和:“客人,请抽签。”
他身上只有平和,彻底的平和,除此外感觉不出其他的气息。
林长辞看了他一眼,从求签筒里随意取了一支。
小贩再次找出解签的画册,同样递过来,请林长辞自行寻找。
林长辞翻了几页,图上画着一枚燃烧的红烛,烛身不断有烛泪滑落,烛光微弱,似乎随时要熄灭。
倒和他现今的境况吻合,林长辞默默地想。
他并没有遮掩,小贩自然也看见了图,诧异了一瞬,道:“此命数好生凶险,果然变了不少。”
这时,小锅中的糖水终于煮好了,他舀了一勺浇在案上,画了一个纯粹的圆。
待干透后,小贩以签为棍,用铜尺铲起来,递给林长辞,笑笑道:“经历这许多,客人心性竟能风雨不改,真是难得。此枚糖画赠予客人,当做开张。”
林长辞和他对视,见小贩眸中含着洞悉般的笑意,一时怔住了。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个目光。
目光清澈如斯,比许多大能更为圆融如意。
这绝不是属于凡人的目光,澄静空清,静和明|慧,如同早已彻悟,淡然至极,却并不疏离出尘。
——简直像庙中神佛活了过来。
“客人?”
小贩轻声说。
恍惚只是一刹那的事,待林长辞回神时,他已接过了这枚糖画。
小贩微微一笑,不再看他,低下头去做自己的事。
他目光平静,手上不停忙活着,和真正的小贩没什么两样。
刚刚的对话似乎全然不曾存在,二人仅做了一宗普通的买卖罢了。
林长辞拿着糖画往回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
可人群熙攘,来去的人将那个不起眼的糖画小铺挡住了,等重新露出空隙时,那里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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