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剑术,身为执剑堂长老的徐凤箫并不在温淮之下,又与师妹若华从小一起长大,二人配合默契,进退有度,侍女们纵想帮宋临风也有心无力,根本插不进漫天剑光与黑纱之中。
温淮受了伤仍不安分,林长辞一个没看住,便被他撒手冲了出去,恼道:“温淮!”
白西棠拉住他,道:“师侄此时出去定有他的考量,师兄莫急,且再看看。”
卧云山的三人师出同门,单一个温淮便叫宋临风忌惮,他甫一折返,便彻底扭转了战局。
这次轮到宋临风应接不暇,她沉着脸色,黑纱在剑光里穿插,快得几乎看不清。
百密终有一疏,徐凤箫耐心在内围与她周旋,又过了上百招,终于抓住空隙,长剑隔空将黑纱绞住,逼停了宋临风的攻击。
若华立刻补上剑气,剑尖刺入宋临风的小腹,溅了她一身鲜血。
宋临风忍痛抽身后退,见家主陷入重围,侍女们冲过来护着她撤离此处,可其他人怎么会这样轻易地让她逃走?
温淮身形消失,再度出现时已到了她身后。
宋临风心中骇动,此人早已受了重伤,方才重返战局不仅不显疲态,甚至越战越勇,激发出凶性,气势悍勇到极致,仿佛被逼到悬崖边的独狼,叫人不敢招架。
“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冰冷的嗓音一字一顿道:“谁给宋家如此恣意妄为的底气?”
温淮每说一个字,剑尖便在她身上留下一个伤口,灵力如惊涛拍岸,血珠喷溅,洒在半空,宛如落了一场红雨。
宋临风也是个狠人,见逃不过,眸中寒光一闪,忽然冲入了后方弟子之中。
她能从两个兄长手中抢到家主之位,依靠的自然并非美貌。
若华的剑从后面贯穿了她的肩膀,她竟还能笑出声,冲近在咫尺的林长辞传音道:“林长老,难道你以为我死在这里便是结束?”
林长辞蹙眉,她继续道:“不,这只是个开始罢了,看到南越的天了么?一切才刚刚开始!”
担心她自爆,温淮与徐凤箫不约而同地折身挡在林长辞面前,她却似乎达到了目的,撕开一枚符箓,瞬间消失在所有人面前。
“还是被她逃了。”
若华在附近寻了半晌,脸色难看道:“就不该给她说话的机会。”
“算了。”徐凤箫宽慰她道:“她身份不简单,若真死在我们手里才是个麻烦。”
他几下格开侍女们的水袖,收剑后退,正式往林长辞面前一跪,道:“师尊,请恕弟子来迟!”
林长辞问:“你们怎会来此?”
几人落到附近的山丘上,若华也走上前来,解释道:“师尊走得太过突然,没有留任何交代,我们实在放心不下,便斗胆派人打探了一番。前几日收到鹤师叔的信,方知情况十万火急,连忙赶来。”
南越的天红得发黑,天边飞过一行飞鸟,岭首日沉。
林长辞抬头多看了两眼,听徐凤箫问道:“鹤师叔的信中提及师尊受了伤,伤势可重?弟子专程将医阁中有的药膏都带来了,师尊看看需要用哪些?”
林长辞摇摇头,经脉和心口皆是轻缓的疼痛,用不到药膏,道:“你师弟也受了伤,先替他看看。”
温淮道:“我无事的。”
宋临风一逃,他凶悍的气息也缓缓平复下来,此刻白着脸色,没说什么说服力。
若华知道他又犯了不爱上药的老毛病,索性林长辞在这,也不怕他跑了,和徐凤箫对视一眼,便将他压住开始涂药。
林长辞转头看向白西棠:“你一人来此,寻仙和婉菁现在何处?可还平安?”
“师兄莫忧。”白西棠把长剑归鞘,温声道:“我前两日便命他们离开南越了,此时约莫还在路上。等明日我便遣只灵鸽去寻,将他们一道带回宗门。”
林长辞叹气点头,还想再说什么,身旁忽然传来“咚”的一声。
他回头一看,温淮直挺挺地栽在了地上,呼吸一声比一声悠长,额头红肿了一块,看样子砸得不轻。
“怎么了?”
林长辞皱眉正要探查,徐凤箫先他一步蹲下,手指搭上温淮的手腕,脸色很快松了下来:“师尊别担心,师弟没有大碍,只是受伤加上方才强行提气,体力不支晕过去了。”
他收回手,叫其他弟子取出轿撵,将温淮抬上去:“师弟素日身子康健,底子极好,睡足两三日,好好休养一月即可。”
林长辞摸了摸温淮垂下来的手,掌心还很温热,脉象平稳,这才放下心来。
若华建议道:“师尊,前方便是南越与中土交境,我们还是不要在此过夜,以免生变。”
他微微颔首,心中也有此意。几人便没有在山丘上过多停留,抓紧时间,于日头彻底沉入山下前离开了南越。
只是……林长辞最后回头,往天尽头的落日看了一眼。
宋临风逃走前,曾对他传音留言:“你莫高兴的太早,千金引能吊多久的命?你这样的身体,还剩下多少寿数可用?迟早会后悔的。”
林长辞也回了她一句:“我不会后悔。”
无论会发生什么,还剩多少时间都是他自己的事,与任何人无关。
只要他还能再多看几眼人世间就够了。
……
回卧云山花了几天,温淮就睡了几天。
他睡得香甜,全然不管身外事,林长辞反倒安心,知晓他恢复得很好。
唯有一事让人担忧。
——白西棠的信鸽始终没有找到李寻仙。
快到神机宗之前,若华实在放心不下,对林长辞道:“师尊,你与师兄他们先行回山,我再去南越走一遭,把婉菁寻回来。”
第65章 贺礼
南越,宋家。
婉菁坐在小亭中,浑身是被精心装扮后的艳丽雍容。珠钗穿插在乌发间,清新雅致,内衣外裳俱是华贵衣料贴身裁剪缝成,裙摆绣了数只栩栩如生的飞鸟,连她的指甲也涂了红色,如唇上的唇脂般明艳。
她一身盛装,姿态却十分羞怯紧张,双手紧紧绞着袖子,不住往门口偏头。
见此,立在一旁的侍女上前几步,柔声宽慰道:“姑娘且放心,家主只是看着冷了些,实际十分关心你,只是说说话,不必过于紧张。”
婉菁不答,她继续道:“那日山中相遇,家主不是自始至终对姑娘和颜悦色么?姑娘想想,管理这样大一个家,家主对外不凶几分如何镇得住场面?可她对姑娘却是最温和不过的。”
约莫是她的语调太有说服力,婉菁犹豫半晌,终于出声问道:“她真的认识我生父么?”
她声音轻细如嘤咛,手指间的小动作足以看出内心不安。
“这个是自然。”侍女道:“奴不敢置喙家主过往,但家主是不会骗人的。”
婉菁又问:“我师兄呢?”
侍女微笑道:“那位李公子么?前几日回家时奴便已将他请到外院住下了,衣食玩乐一应俱全,按本家公子的份例,姑娘莫忧。”
她越这样说,婉菁心中越是忐忑。
非亲非故,这个宋家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我能见他么?”婉菁道:“我想见他。”
侍女语气宽和,在这些方面却分毫不肯让步,摇头道:“没有家主召见,即便是贵客也不可以在主院随意走动。”
“我知道了。”婉菁叹口气,坐直了身体,细声道:“那今日我便陪家主说说话罢。”
她面上乖巧极了,不叫侍女看出半分纰漏,心里却开始谋算着找到李寻仙逃出去有几分可行性。
三日前。
接到师父那边传来的信笺,李寻仙没有多犹豫,带着婉菁便先行离开了宋家所在的小城。
他本就因卦象对南越之行不抱什么好的预感,这会儿自然是能跑多快跑多快,提前了林长辞等人两日的时间进了荒郊野岭。
奈何两人中途迷了会儿路,好不容易看着星斗找回正确方向,行至北面山丘时,忽然遇见一队侍女簇拥着马车经过。
马车豪华雅奢,檐角挂着镶了金边的四角宫灯,烛火在夜色里燃烧,幽幽香味飘得极远。风吹起车帘,露出里面一张倾城绝艳的脸。
李寻仙从前看过不少话本子,尤其是山中精怪化形为美人迷惑书生的传说更是耳熟能详,见此情景,恍惚以为狐仙显灵,差点就要取出桃木剑。
他和婉菁都不算高挑,往黑暗里一藏叫人难以察觉,默默等着这列诡异的人马过去。
可那个女人漫不经心看了这边一眼,随后目光一凝,拍了拍手,侍女们闻声停下脚步。
领头的侍女上前,听她低声吩咐了什么,也看向二人所在的方向,随后快步来到二人面前,行礼恭敬道:“见过二位少侠,家主与二位在此处相遇颇有机缘,希望请二位去府上做客,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她这话敷衍得一听便知是托词,李寻仙虽修为不精,脑子却机敏,立刻拒绝道:“不必了,我们还有事……”
他长于卜算,天生就有一些趋福避祸的本能。
侍女劝道:“只是做客几日,不会很久,我家是南越有名的富贵人家,不会亏待二位少侠。”
婉菁抓着剑柄,疑惑地看向马车,女人对她笑了笑,出乎意料地温柔:“唐突二位少侠了,这位小姑娘与我一位故人有些面善,因为我觉得有几分机缘……只可惜,故人此生无法再相见,此刻想起,徒增感伤罢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却片刻不离婉菁,分明温和追忆的目光,却叫婉菁莫名背后发寒。
她有极其强烈的直觉,若不答应这个女人的要求,他们二人会遇到更诡异的事。
“我们不去做客。”李寻仙坚持道:“我们不是书生,怎么会招狐……你们的青睐?你们一定有别的主意。”
女子不语,只是拢了拢轻纱,淡淡血腥味夹杂在幽香之中,李寻仙还没来得及细想,见她袖口不经意露出一枚玉佩吊坠,立刻认出那是白西棠常佩在腰间的玉佩。
他惊疑道:“等等,我师父的吊坠怎么会在你这里?”
宋临风看了一眼,笑容更为温和:“自然是你师父也在我家做过客。”
李寻仙立刻就出了冷汗,师父去的不是宋家么,林容澄梦到宋家有位极其骇人的黑衣女子,莫非就是她?
他抬眸,发现宋临风目光幽深,丝毫没有笑意,心中更是一颤。
这时,婉菁从后面悄悄抓住他的手,安慰地捏了捏,对着宋临风细声道:“我跟你走。”
宋临风脸上终于有了真心的笑意,目光亮的吓人。她拍了拍手,侍女们让开路,将婉菁送上了她的车辇。
……
徐凤箫用最快速度带着林长辞与温淮回了山。
白西棠在宗门和他们分道扬镳,说是回族里一趟,打算借几个人去南越寻两个孩子的踪影。
这几日下来,林长辞发现宋临风并未虚张声势地吓唬他。
千金引的效用逐渐消退,险些自爆与宋临风对战的后果显现出来,他近日背着其他人已呕了两三回血。在灵丹和千金引的作用下,脉象不显,他却自知身体已经差了许多,没法与前世、甚至刚刚离开边陲深山时的状况相比。
他快死了。
尽管察觉到这一点,林长辞依然心情平静。
可知世间月不长圆,花不长开,死而复生本就悖逆天道,能有一次已是万幸,又怎能奢望次次如此?
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温淮。
这人本就固执,前几日与宋临风的交手中,竟是受伤也要逞凶,足见性子之中的锋芒。
这锋芒从未对林长辞显露过,但他想,若华她们曾经说的话是对的,温淮像条拴不住的疯狗,无人看顾只会越走越偏。
回山后,温淮在自己的居所躺了一天,看着窗外竹影摇曳,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终于忍不住爬上了扫花庭。
扫花庭还点着灯,林长辞扔起爻板,在灯下细细卜算还剩多少寿数,听见动静,把爻板一收,宣纸合上,抬眸问:“何事?”
温淮径直走到他身边,拖了个蒲团坐下,伸手抱上来闷闷道:“睡不着。”
林长辞不露声色地把宣纸叠好压在镇纸下面,拍拍他的头:“白日睡多了么?睡不着便练功,自己去榻上。”
温淮问:“师尊为何还不休息?”
林长辞敛下眼睫道:“我不困。”
他想了想又道:“再过半月是你三师姐的生辰,我这么多年不在山上,不知送她何物,你帮我参谋一番?”
“三师姐么?”温淮随意道:“她不缺什么,只要师尊你平平安安,她大概就满足了。”
“我身为长辈,总要表达心意。”林长辞摇摇头,轻声道:“她及笄以前,每回生辰必定来找我讨要,我若不给,她还要闹呢。”
如今好不容易师徒团聚,他有心想弥补这十年,又要为身后事做打算,礼物着实应该妥善考虑。
听他这么说,温淮便认真思考起来:“若说妆饰头面,绫罗绸缎,三师姐自个打了许多,平时也常与二师姐一起下山定制成衣,一点也不愁;若说兵器,她手里这柄剑用的正顺手,不用师尊操心。”
想来想去,他最后道:“不过,三师姐几年前过年时倒是说过,师尊若是还在的话,一起吃顿团圆饭就好了。”
林长辞颔首,回山半年,似乎的确未聚起所有徒弟一起吃团圆饭,不是这个当差便是那个闭关,便道:“如此,便在她生辰那日吃顿团圆饭罢。”
“好,我明日与大师兄商量一下。”
温淮把头靠在他颈窝中,被他抵着脑袋推出去一点,舌头抵了抵腮帮子,声音又闷起来:“师尊……”
“嗯?”林长辞看他还有话想说。
温淮拖长了尾音,一听追问,立刻抱怨道:“你都没有给我过生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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