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临风盯着他的脸,听他声音发颤,继续道:“要是他知道我没能带他回卧云山,任他独自被抛在这么远的地方,他一定很难过。”
“……一定很难过。”
哀戚浓重地压倒在这个脆弱苍白的青年身上,他分明没有露出任何悲伤的表情,却让人清楚地察觉到其中蛰伏的痛苦。
宋临风坐直了身体。
她情不自禁地握住黑纱,看着榻上的人,丝毫不敢眨眼。
林长辞说这些当然不是为了向她倾诉痛苦,而是某种余烈燃烧殆尽前的无声宣告。
这个人要动真格了。
第60章 胜筹
灵力磅礴缓慢地凝聚在这座雅致的庭院里,竹影停止摇晃,池水涟漪冻结,一切瞬息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人声、鸟语和更漏声都忽然消失了,静到宋临风甚至能听见心跳。
她听说过人在死前最后听到的是清冽的风声,可从未想过这一刻过早地来了。
轻纱飘落在地,宋临风定在原地,忽然有些后悔。
她不该激怒一个绝望的人。
对面青年身形瘦弱,如狂风骤雨中的青竹,端坐榻上,眉目冷凝。
珠帘和宋临风的衣袂无风自动,一滴滴溅上清寒的水珠。
她抬头,发现屋内开始落起了小雨。
雨滴答滴答,越落越密,最后化为汹涌锋锐的灵力,肆意流淌在脚下,仿佛刀锋寒芒游过,搅碎了所能见到的一切。
青年缓缓起身,红眸发亮,毫无血色的手指一根一根握在剑柄上,鸦雀无声中,唯闻剑身出鞘清脆一响。
“唰!”
出鞘刹那,剑光刺目,照耀得黑夜亮如白日。
宋临风心头一颤,第一次升起莫大的忌惮。
他分明已是濒死之人,灵力支离破碎,宛如立在悬崖边的人,只需轻轻一推,就会万劫不复。可这样病弱的身躯竟能爆发出如此大的威能,灵力节节攀升,汹涌剑意几乎已达到了剑道的极致。
这便是天生剑心的厉害么?
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地催着她退了数十步,厉声道:“停下,你不要命了?”
有宋家法阵在,林长辞不可能自爆成功,但经脉会彻底废掉,即便侥幸保全躯壳,亦与活死人无异。
宋临风不关心一个后辈的死活,可此人是她目前给巫真物色到最适合的皮囊,自然不能让他经脉俱废,否则巫真果真复活了也只是个废人。
时间即将不够了,她几百年才遇到这么一个神魂强大到足以容纳巫真的人,怎能轻易放手?
黑纱袭来,剑身一转,轻易地将其震了回去。
林长辞眉宇间威仪俱足,缓步下榻,衣袂飘舞间,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灵力震荡而成的涟漪。
青白色剑影从未如此灿烂过,晃得人睁不开眼的光华盈满内室废墟,惨烈地灼烧、摧毁。
摧毁一切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青年冷静地控制着灵力,如臂使指,杀意从始至终只凝聚在庭院之内,一步一盛,牢牢锁在宋临风身上。
青年手中长剑灼烧融炼又重铸,从铁水化为一柄崭新的剑,淅淅沥沥的灵雨中,冷芒刺破长空。
宋临风看不清剑身飞出的弧度,死期将至的危机涌上心头,她本能扬起黑纱,化为天幕挡在面前。
“撕拉——”
这一次,无坚不摧的黑纱也挡不住剑光。
黑纱撕开一指长的小口,宋临风喉咙一甜,唇角溢出血色,被剑气拍出内室,脚下踉跄,险险在池边停下脚步,惊险道:“你不怕死,你后面那位也不怕么!”
二人的灵力将内室震得粉碎,博古架、盆景和桌椅都碎成废墟,榻上沉睡的少年依旧安然无恙,被最熟悉的灵力牢牢护佑,连呼吸也没乱一丝一毫。
她的话像是骤然点醒了持剑的人,漫天剑光停了一拍。
宋临风继续道:“若你死了,他可就要彻底落入我的手中,怎么处置我说了算。”
那双肖似魔修的红眸眯起,青年眸光红得可怕,像是在掂量她话里的真假。
可已经走到这里,便没有回头路。林长辞自知强弩之末,此时唯一的生机即烧尽最后的灵力,把林容澄送出南越。
他已失去温淮,不能再失去另一位弟子。
如是想着,林长辞剑指擦过剑身,剑罡凝聚,金色灵气一闪而过,杀意再度锁在宋临风身上。
忽然,身后响起一声呼唤:“师尊。”
剑身停住,林长辞猝然回首,身后却没有他想的那个人。
林容澄安安静静的,在榻上沉眠。
林长辞继续催动灵气,手指出现一道道裂痕,渗出鲜血。他恍若未闻,脚尖一点,挥剑斩向宋临风。
那个声音再一次响起:“师尊,停手!”
不对,怎么会有温淮的声音?
林长辞眸子微微放大,心绪不稳,气息乱了一瞬。
宋临风立即抓住这个机会,黑纱缠绕上去,任凭长剑如何挑抹也不松,如滑溜溜的蛇,和林长辞僵持片刻,突然露出空门,在长剑刺出的瞬间打在他的手肘上。
林长辞手臂一酸,破绽顿生,宋临风重新站住优势。
一片废墟里,二人过了百余招,终是宋临风险胜一筹,挥手劈在他颈后。
长剑“哐当”一声落下,青年霎时软倒在地上,手指颤了颤,阖上双眸,鲜血汩汩在身下蔓延开来。
宋临风也是万分狼狈,发髻歪斜,衣衫上多了许多破损,好歹松了口气。
她冷着脸拍了拍手,外面忐忑不安的侍女们仿佛又找到了主心骨,顷刻鱼贯而入,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残局。
地上昏死的青年被送到了另一间闲置的小园,少年也紧接着被送了过去。二人并排躺在榻上,俱是无法唤醒。
侍女快步回到主院,见宋临风已由其他侍女梳好头发,换了身衣裳。
“家主,那位贵客已快不行了。”
宋临风皱眉,道:“想办法保住他的命。”
侍女请示道:“奴观他状况,恐熬不过今夜,可要用……”
最后几字被她咽下,但宋临风已经明白了她想说什么,道:“不必,吊着命就够了,把给老爷子准备的药匀半份到他院中。”
“是。”侍女正要领命而去,又被她叫住。
宋临风递出一枚白色丹药,嘱咐道:“这个也给他服下。”
天生剑心终究得天独厚,她要确保这个躯壳能平稳活到巫真醒来那日,就不能再给林长辞使用灵力的机会。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皱了皱眉,目光忽然一凝,见镜中多出一个人的身影。
“是你。”宋临风眯了眯眼,道:“你回来做什么?”
此人竟能无声无息潜入她的院中,有几分本事。
“我来带走我的人。”
雪白的衣摆被夜风吹开,那人却分毫不为所动,道:“他要死了。”
“凭你?”宋临风冷冷哂了一声,道:“我不会让他死的。”
“我知道宋家主心系谁。”
对面的人笑了笑,取出一枚花簪,递给她道:“用此人来换,够不够?”
宋临风接过,随意探查了一下,脸色骤变,抬眼看向对方:“这上面的气息……”
“很熟悉,对吧?”
那人在她对面悠然坐下。
“你从哪里拿到此物?”宋临风下意识握紧了花簪。
那人微微摇头:“要唤回巫真,我的人不是你最好的选择。”
宋临风心中怦怦直跳,花簪上的魔气再熟悉不过,可她已经几百年没有再触碰到了。
——这枚簪子的所有者,竟是巫真血亲。
他留了后代在这世上么?为何自己不知道?
“此人在何处?”宋临风手指抵在簪子的尖头上,没得到回答,定定道:“说出你的条件。”
“宋家主果然上道。”对面的人轻声道:“我的条件很简单,第一,放了他,第二,我知道宋家有门秘法叫做‘借命’。”
“你们找来这么多修士,也是为了替老爷子续命吧?”
宋临风沉吟道:“恕我直言,此事无可奉告,但只是修补身体,宋家可以做到。”
“好,那我就对宋家的诚意拭目以待了。”
白衣的人颔首,起身道:“三日后正午,七里亭相见。”
七里亭位于南越最北边,选这个地方,摆明了不信任宋临风。
宋临风眯了眯眼,可花簪的主人驱使着她一探究竟,二人目光对峙半晌,最终仍然答应下来:“成交。”
待此人无声无息消失在房中,她静静打量了花簪一会儿,击掌将侍女换进来,冷冷道:“去,取一寸‘千金引’。”
……
漫无边际的黑暗里,一切安静如将死前的沉寂。
林长辞知晓这是最后的弥留之际,过了这里,便是彼岸。
能不知晓么?魂飞魄散时,他已经历过一次了。
可他等了良久,也没有彼岸引路,眼前反倒浮现出一面镜子。
当真阴魂不散。
他淡淡地凝视着玉镜台中的自己,镜中明亮,他身后一片绯艳红霞,是南越的夕阳,红得宛如火焰,火苗舔舐着衣角,很快将镜中的他吞噬殆尽。
仿佛是镜中的火给了他温暖的错觉,林长辞冰凉的手指也感觉到暖意,四肢百骸里冻结的鲜血再度流淌起来。
他胸口一闷,好像有股气冲破了穴道,令他忽的一颤,偏头吐出一口乌血。
寒冷的夜风吸入肺腑,呛得他一边咳,一边在疼痛中模模糊糊恢复了意识。
原来他还没有死?
林长辞咳了半晌,咳得嗓子都要裂开似的难受,怎么也缓不过来,偏偏这时有人俯身下来,给他嘴里灌了口温热的东西。
他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那人堵住嘴唇,撬开齿关,一口一口地往里灌。
有些苦涩,划过舌尖时还带点辛辣,像是药汁。
“唔……咳咳。”
他被呛得咳嗽几声,下意识抗拒着,那人松开了他,但不到一息,又灌来更多的药汁。舌头随着药汁一起伸了进来,似乎在查探他到底有没有咽下去。
林长辞被舌尖探得喘不过气,猛地一推身上人,睁开了眼睛,绷着声音道:“谁?”
他声音哑得没法听,好似叹气般低沉。
待他喘够了气,身上的人又开始给他喂药,这次是勺子盛着药汁,一口一口吹凉了送进来,喂得极有耐心。
林长辞喝了几口,总算恢复了少许气力,待他看清面前的人时,彻彻底底愣住了。
他颤声道:“……你还活着?”
第61章 出逃
温淮弓着身半跪在榻前,手里端着碗,药汁已经见底了。
见床上的人睁眼,他把碗搁在一旁的木凳上,伸手将人搀起:“师尊。”
“咳咳。”
林长辞蹙眉,按着心口咳了半晌,把喉咙里的血咳了出来,嘴里苦涩腥咸,分不清药味还是血味。
温淮忙帮他抚了抚后背顺气,倒了一杯灵水抵在唇边。
林长辞喝了一口,漱去血沫,灵水过处火辣辣地疼,但他顾不得这么多,一把拉住温淮,声音喑哑:“你逃得出失魂林,尽管往外面逃就是,怎么还往宋家自投罗网?”
上颚、喉咙和肺腑无一处不疼,林长辞艰难地喘着气,单是这么一句,也被他分作了好几次才说完。
温淮喉结上下滚了滚,一把将他搂入怀里,固执道:“一想到师尊在她手里,我怎么等得了。师尊想骂便骂吧,不管如何,我是一定要带你走的。”
林长辞被他紧紧搂着,险些喘不过气。
面前人的衣裳沾了不少灰尘,他抬眼再一打量,温淮那张俊脸上划了许多道细碎的伤痕,形容狼狈,脸色发白。一看便知从离开失魂林不久,还没好好休养就潜进来找他了。
温淮的气息温热平稳,尽管有些虚弱,却是个真真实实杵在面前的活人。
凤眸对上那双黑黝黝的眼睛,本已到唇边的斥责不知为何又消失了,林长辞放下手,缓缓叹了口气:“罢了,没事就好。”
他声音一低,如同哽咽,加上泛红的眼眶,显得格外脆弱。
温淮多看了两眼,眼睛落在嘴唇上,趁林长辞没注意,飞快亲了一口。
猝不及防被他得了便宜,林长辞横眉,深吸了一口气,恼道:“方才没追究,你便得寸进尺起来了?”
他其实不想生气,也没有心力生气,脑子晕晕沉沉的。
温淮好歹带着伤潜入,不知伤得多重,可他做的都是些什么事?哪有和师父说着话便偷亲的徒弟?
温淮听出他语气并不算重,但也不敢将人刺激狠了。
舔了舔嘴唇,他有几分意犹未尽,嘴上乖乖道:“弟子知错,回山任凭师尊处置。”
林长辞道:“还不知何时能回山,你当这句话是免死金牌?”
温淮握了握林长辞的手,起身道:“师尊稍待,待处理掉门外的笑靥奴,我们便离开。”
说罢,他的身形便立刻消失在了屋内。
林长辞拧着眉毛,不管怎么说,心里提着的那口气总算松了下来,察觉了一些方才没注意到的细节。
这间屋子不是他与宋临风交手那间,也并非一开始居住的通幽苑,屋内装潢更为奢华雅致,大约是怕他寻短见,收起了花瓶镜奁,封了他的经脉,还点了安神香。
温淮少有用香的习惯,这是宋家给他点的香。
但林长辞仔细一闻,发现这不是普通的安神香。
幽香淡淡,初闻之时十分寻常,然而细细一嗅,寻常的香味散开后,掺杂着金桂粉、琬琰、奇南等近百种名贵花草与药材的香气交叠出现。它们融合得极妙,既不出挑,也不寡淡,连绵而温和地抒发在这间古雅的厢房里,安神静气,润物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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