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耍性子似的困着林长辞,毫不在意会不会有人突然进来。
“温淮。”林长辞蹙眉道:“别闹了,哪家徒弟对师父如此咄咄相逼的?我替你寻道侣,也是想拗一拗你这习惯。”
温淮顿了一下,道:“……我的习惯?怎么,师尊嫌烦?”
他的手指在林长辞侧脸摩挲,动作轻柔,语气却泛冷:“林容澄也天天黏着师尊,师尊如何不嫌?”
“容澄还小,若他大了,我自然也是要拗过来的。”林长辞按下他的手,道:“弟子便该有弟子的样子。”
温淮不知想到什么,嗓音绷紧,犹豫了一下,才道:“师尊,在你心中,我仅是弟子么?”
“自然是弟子。”
他这个问题叫林长辞有些不明白,道:“莫非还能是别人?”
他的话过去,对面的人久久沉默了。
过了许久,温淮脸色发白,惨然一笑,道:“原来如此……果真如此,只有我在奢求。”
他连连后退,看着林长辞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小巷。
林长辞见他状态似乎不大对劲,追上去道:“温淮!”
温淮没有回头,一言不发地甩开他的手,迅速消失在人群里。
……
回去的路上,除去林长辞与温淮外,其余人都放了灯,也赏了龙舟,满足得很。
她们兴致盎然地交流着今日见闻,尤其是几位少年,叽叽喳喳地凑在一起说话,兴奋得大概今晚都睡不着了。
尽管林长辞面色如常,温淮却非常不高兴。
他心情之差,连若华也看出来了,问了他两句,温淮不说,她也无法。
白西棠瞥了他一眼,笑吟吟地给林长辞递糕点,道:“师兄,尝尝这个。”
他递来的是一枚荷花酥,林长辞接过,顺便问道:“方才你怎的没和弟子在一道?”
白西棠怔了下,道:“我与寻仙挤散了,正去寻他,师兄瞧见我了么?为何不来寻我?”
李寻仙忙道:“师父,我也找了你,不过先找到了鹤师叔,他说不必担心,我便同婉菁师妹放灯去了。”
“正是。”婉菁道:“白师叔,是我拉着李师兄放灯的,你不要怪他。”
几人说着话,林长辞忽然听见窗外传来哭声,飘飘渺渺,若有若无。
“师妹……可怜我的师妹……”
这附近似乎没有乱坟岗,哪里来的哭丧声?
林长辞挑开帘子,却没有看到出声的人,不远处青草微微摇晃,一只兔子蹦着远去了。
其后没有再遇见什么事情,马车用的灵马,脚程极快,几人不过一刻钟便回了神机宗,随后各自告别。
到了扫花庭面前,若华告退,鹤也领着林容澄进了庭院,林长辞回头,发现温淮还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去歇息吧。”林长辞想了想,还是叮嘱道:“今日的事莫要再气恼,于修炼无益。”
温淮却并不回答这句话,冷淡地问:“小师叔的点心好吃么?”
林长辞问:“怎的问起这个?”
但温淮既然如此说了,他便问:“不恼了?”
林长辞不提还好,一提,温淮脸色又难看起来,道:“谁说的?”
他把一个东西扔在林长辞面前,掉头就走。
气性还是大得很。
林长辞暗叹一声,把那东西拿起来,发现里面包了几盏花灯,他没有去河边,温淮也没有放,一同带了回来。
想必他今晚是真的很不高兴,林长辞看了半天,最后默默把花灯收了起来。
后面几天,温淮一直没再来过扫花庭。
林长辞若不主动问,得不到他半点消息。林容澄每天倒是很准时地在林长辞面前练剑,就像之前在山里一般,温淮不来,他更高兴。
但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某日清晨,林长辞收到了一封宗内的信。
“长老,我师父恳请见您一面。”
来送信的小弟子怯怯道。
林长辞展信,里面是一片空白,只在最后留了个落款:黄。
他敛眸,宗门内,他只熟知一个黄长老——十年前,将他亲手送入断魂塔的长老之一,黄易安。
林长辞刚回山时,这人便送了信来,他没理,没想到此人还会再送。
“不见。”林长辞淡淡道。
小弟子却没离开,手里递出一个东西,紧张道:“我师父说,长老要是见了这个,或许会重新考虑的。”
他手中躺着一对眼熟的发饰,柔软毛绒,像一对兔子耳朵。
林长辞愣了一下,皱眉拿起来仔细看了看,确定是端午那晚的女修头上所戴之物。
“他是何意?”
林长辞皱起眉头,冷声道:“威胁本座?”
小弟子发抖了一下,老老实实照着师父交给他的话,道:“弟子实在不知,还请长老移步。”
发饰上的气息已经淡了,宗内找不到痕迹,那女修若还活着,也多半生命垂危。
林长辞冷着脸把发饰收入袖中,起身道:“带路。”
第29章 郁气
十年前,主峰。
离地面数十丈之下,山铁铸就的高塔倒悬,层层叠叠,通往地下深处。
塔内声息沉寂,顶上悬了一颗月夜光珠,映出墙面刻绘的骇人的地狱景象。
看不见的黑暗里,塔壁默默地滴着水,更漏声残,四处又湿又冷。
林长辞睁开眼,手腕动了动。
用寒芒凝成的铁链锁住他的手腕,上面磨出的伤痕还未愈合,一动便钻心地疼。
许是被细小的灵气扰动,寒芒亮了一瞬,扎入伤口,细微的疤痕再次崩裂。
白衣早已被染成暗褐色,血不知第几次顺着手臂留下,待血水凝固后,又寒又凉。
林长辞并没有看新添的伤口,抬头望着月夜光珠。他肤色白得近乎透明,与月夜光珠散发出的光华也差不了多少,仿佛随时会散去。
他枯望了不知多久,脚步声从上方传来,由远及近,不疾不徐。
林长辞没有在意来的人是谁,也没有移开眼神,面色冷淡。
来人饶有兴趣地欣赏了一会儿他狼狈的样子,才开口道:“林长老,今日可想起什么和玉镜台有关之事?”
林长辞并不看他,冷冷道:“我早说过,玉镜台不在我这里。”
“我劝你还是早日想清楚。”黄易安眯了眯眼:“你老老实实说出来,或许能少吃些苦头。”
比起他们这些世代深耕神机宗的世家,林长辞的那点根基根本不够看,倔下去没有任何好处。
林长辞终于把目光移到他脸上,道:“看来尔等一开始便不打算放过我?”
闻言,黄易安抚掌而笑:“果然年轻,你不会以为自己能活着走出此处?实话告诉你吧,太上长老要的可不是真相,你先前出言刚直,早已把他们得罪透顶……还真以为是玉镜台之事?”
他故意拖长了最后几个字,林长辞死死盯着他,道:“你们早知我没有玉镜台?”
“错了,你到底有没有玉镜台,他们不在乎。”
黄易安笑容愉悦,猛地捏住他下巴,道:“你若有,自然更好……但你一个魔修的孽种,凭什么爬到这个位置?纵有,你也不配!”
他看着这双暗红色的眼睛,手指收紧,语气带上了不知不觉的恨意:“你父不详,母亲是凡人,这样卑劣的血脉,怎敢抢夺我徒儿的位置?”
指甲深陷皮肉之中,在林长辞脸上掐出带血的印子,黄易安松手,用灵力驱动铁链上的寒芒。
他很喜欢林长辞虚弱的模样,只有在这种时候,这个孽种的头颅才会被压下,不再高高在上地俯视自己。
寒芒再度刺入,顺着伤口淌入经脉,绞着本就薄弱的灵壁。
疼痛蔓延在四肢百骸,林长辞喉咙间溢出破碎的喘息。
“林长老……碧虚长老,哈哈哈哈哈哈!”黄易安扯住他的头发,强迫他抬头看着自己,笑道:“不过会补几个魂罢了,也值得那些见识短浅之辈把你捧到这个位置?也不看看,神机宗到底是谁说了算。”
他拍拍林长辞的脸,道:“三日后,其他人会将你提出塔顶,痛快的死还是折磨的死,早点做好选择。”
说罢,黄易安送开手,不紧不慢离开:“你好好想想吧。”
……
林长辞的思绪回到现下,断魂塔的阴冷却如跗骨之俎,久久难以驱散。
他死的那一日,黄易安并没有来,不知是去做什么了。
回山后,林长辞力不从心,本不欲理会,但此人道貌岸然,活到现在也不曾悔改,还敢拿小弟子威胁自己,若是再放过,他下次定能做出更穷凶极恶之事。
这些年,黄易安连降数级,连山头也没有,和几名徒弟挤在宗门附近的小院子中。
那里与外门弟子住所离得极近,明眼人都知道,他已经失去争权机会,也没法再接触内门事务,只能在此当看门狗,苟延残喘。
小弟子把林长辞带到院子前,院门半开半合,院中坐了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听到声音,那老人转头打量他,半瞎的眼看得并不是很清楚。
林长辞淡淡问:“黄易安何在?”
小弟子走到老人面前,小心翼翼对他道:“长老……这位,就是我的师父。”
林长辞愣了一下,仔细观察着面前的人。
没想到,不过十年时间,黄易安就变成了这幅枯槁模样,和民间风烛残年的老人没有任何区别。
他花白的头发蓬乱,皱纹横生,眯着眼睛,看得很吃力,任谁来看也不会相信这是名修士。
老人挥了挥手,小弟子诺诺称是,很快下去了。
“怎么?很意外?”
黄易安的声音也苍老不少,木然道:“我变成这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模样,正是拜你的好徒弟所赐。”
林长辞面色不变,听他嘶哑道:“不愧是魔修血脉,教出的弟子也如此心黑手辣,连死也不让我痛痛快快地死。”
林长辞不想跟他废话,取出兔耳发饰道:“你把此人怎么了?”
黄易安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发饰,道:“你果然是为此而来。”
林长辞冷冷看着他,黄易安笑了一下:“林长辞,你既死而复生,怎么还是这样愚善?为个不认识的小弟子,连我也愿意见一见。”
眼见林长辞耐心耗完,他才慢慢道:“这东西非我所取,乃是他人给予。那人说,只要你见了这个,一定会来找我。”
“何人?”林长辞拧眉问。
黄易安摇头,道:“我发了誓,不能说,你也别问。”
林长辞收紧手指,眼神发冷:“要我其他方法让你开口么?”
“你大可试试,是我先开口,还是誓言先生效。”黄易安并不害怕他的威胁,敲了敲拐杖道:“那人仅要我告诉你一件事。”
他语气也和寻常老人无二,似乎还掉了几颗牙齿,发音稍微有些模糊,一字一顿道:“欲知玉镜台,须往九极去。”
又是玉镜台?
林长辞彻底失去耐心,几乎想转身就走:“尔等想要玉镜台便自去,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无关?”黄易安枯哑地一哂:“玉镜台与你关系如此之密,你不去寻,它还会来找你的。”
林长辞回头,见黄易安昏黄的眼珠里迸发光亮,嘴角咧出笑意:“可笑,真是可笑,最想置你于绝地的人竟并不是我们这些人,而是……”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忽然顿住,捂着自己脖子咯咯了两下。
林长辞微微一凛,感觉他的气息忽然变了,不像本人,仿佛被什么魇住一般。
他往门边退去,这时,黄易安歪了歪头,直直地看着他,眼珠凸起。
他猛地从四轮车上扑了下来,扑到林长辞腿边,动作灵活得不像活人,死死抓住林长辞的衣摆。
林长辞立刻抬手点向他的眉心,给了他神识一击。
但黄易安没有停住,面容狰狞地往他手上咬去,凶狠得惊人。
他突然发狂,眼中毫无意识,唯余本能。
林长辞收手迅速后退,黄易安却不依不饶,趴在地上用跳跃似的动作追上来。
在他即将再次扒住林长辞衣摆时,后方合拢的院门忽然打开。
一道灵力避开林长辞,径直打在黄易安脸上,把他打得脑袋一歪,紧接着被一脚踹翻在地。
他翻出的眼睛变得血红,凶性不减,似乎有无神志并不影响攻击。
来人把林长辞挡在身后,拔剑便斩。
“呃啊啊啊!”
剧痛之下,黄易安意识猛地清醒过来,剧烈地喘着粗气,抬手一摸,发现左手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十指连心,钻心的痛涌入脑海,他嘶哑道:“你……你们做了什么?”
“我才要问你。”温淮收剑,声音冷厉:“要对我师尊做什么?”
黄易安听清他的声音,抬眼一看,下意识浑身发着抖往后退去:“丹霄君,我错了,再也不敢了……我错了,我赎罪,我去林长老坟前磕头,我……”
他胡言乱语起来,叫人一时分不清到底是清醒,还是再度被魇住了。
院门大敞着,小弟子听见动静跑进来,看到这样的场景,不由“呀”了一声,惊恐道:“长老,我师父怎么了?”
林长辞没答,温淮冷声道:“去请能主持此事的长老过来,说此人疯了。”
说罢,他往门外走去。
21/91 首页 上一页 19 20 21 22 23 2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