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生奇怪的长老,应该说,此人看起来就不像个长老,如此年轻,莫非内门长老皆是这般容貌?可上次主持道心考验的内门长老年纪分明很大。
还是说,这位长老已经得道成仙,因此才十分年轻好看?碧虚长老的脾气也很好,不喜不怒,若是仙人,便说得通了。
夜风拂过竹林,林长辞走在前面,风姿清隽,青衫翻飞,恍若即将羽化登仙。
温淮看看天上的月亮,又看看面前的人,一时有些自惭形秽。
他唐突闯入,长老还亲自引他离开,心中不免难安。
但当二人走到出山的路口时,温淮发现那几个小霸王竟还未离开。原来他们早知此处是卧云山,知道他会被撵出来,专程在这里等他。
温淮下意识停下脚步,却见林长辞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
“谁家的弟子?”林长辞淡淡问。
小霸王的身份在外门威风,但在长老面前可就不够看了,他们当下便行了一礼,恭敬道:“见过长老,我等皆是外门弟子,本不欲叨扰长老,但这个小贼偷了我等财物,逃入此间,这才不得不在外守候。”
“我未曾偷盗!”温淮急红了脸,不想在碧虚长老面前留下一个偷盗的印象,辩驳道:“分明是你等诬陷于我,我月例只需攒两月便能买得起那张灵符,何苦去偷?”
林长辞瞥了他们几眼,没有评判对错,只道:“宗门禁止私自斗殴,分管你们的长老是哪位?请他来见我。”
这几人冷汗一下就下来了,就为这么一点小事,内门长老要见训诫长老,现在怎么办?
几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吱声,都不敢去请。
“也罢。”林长辞没有逼迫他们,捏碎了一枚玉诀,很快,一名穿着内门服饰的弟子跑过来,对他行礼道:“师尊,有何要事么?”
“请分管外门的长老过来一叙。”
林长辞轻描淡写几句话,打碎了几人的侥幸。
说不说都是同样的结果,内门长老怎会没有办法?是他们太天真了。
几人只得老老实实请了人过来,为避免更重的惩罚,一口咬死温淮偷了财物。
没办法,这小子走了大运,撞上碧虚长老为其主持公道,但碧虚长老又岂会在意一个小小的外门弟子是否犯错不成?只要他们异口同声地认定,温淮就逃不了责罚。
几人对视一眼,目光中皆是对温淮的恨意。
因小事而惊动碧虚长老,训诫长老本就惶恐,对这些整天找事的外门弟子心下不耐,打算草草结案。
温淮长在市井,对他们的面貌何等熟悉,心下寒凉,感觉自己今日在劫难逃。
然而,几人刚一个接一个地说完温淮偷盗的过程,还没等训诫长老做出决定,林长辞就道:“既如此,尔等便以道心起誓,如何?”
道心是修士最重要的约束,若是用它起誓,等于把整个修炼生涯都赌了上去。
听到这个要求,小霸王们瞬间面如土色。
若发誓,修炼一途便到此为止了,他们自认没有多少恒心,能够不动摇地修炼下去;若不发誓,长老会立刻知道他们在撒谎,就再也进不去内门了。
几人沉默了几息,最后,没有一个人起誓。
“看来,真假已分。”林长辞看向训诫长老:“阁下可有异议?”
训诫长老忙道:“自是没有。”
说着,他对温淮道:“得证清白,还不快多谢碧虚长老!”
这分明只是一件外门发生过无数遍的、微不足道的小事,它澄清得太快,还没等炽烈的训诫鞭打在身上,就还了他清白。
温淮被几人围堵时没哭,流血时没哭,此刻却有种流泪的冲动。
他连忙垂眸,鼻音浓重道:“多谢碧虚长老。”
碧虚长老……他记住了这几个字。
真好听,碧虚冥茫,这就是他的青天了。
……
这晚过后,温淮回了外门,虽然像从前一样干活,却似隐隐有了庇护。
几个小霸王不敢再动他,听说执事被训诫长老唤去训了一顿,外放出宗,他们也蔫了,生怕再被注意到。
温淮铆足了劲,没日没夜地修炼,就连帮师兄护送东西的路上也不忘练习灵诀,几乎废弃忘食地准备着宗门大比。
他听说过,宗门大比的前三名可以自由选择长老拜师,若是碧虚长老也能来,他是不是可以再见一次那晚月光?
两年后,宗门大比如约而至。
温淮到了擂台边,一抬头,便如愿找到了自己想看的人。
两年不见,林长辞今日穿了宗门统一的长老服饰,蓝色贵气,衬得他温润如玉,矜雅沉稳,尽管面容年轻,依旧威仪俱足。
温淮抓紧时间看了几眼,心中又喜欢,又可惜,若是还能看到碧虚长老穿青衫便好了。
一身青衫的林长辞走在竹林间,衣袂飘飞,仿佛为立春做了最标准的诠释。
那也是他心中月亮升起的地方。
第16章 计较
从回忆里回过神,温淮敛眸,手指不停翻转着玉瓶,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长辞看着他线条锋利的侧脸,再一次意识到,面前的人早已是能独当一面的修士,不再困于一个小小的心法。难怪,对他的问题如此不耐。
“早些休息。”
林长辞没有挽留,拢了拢袖子。
他转过身,听到温淮喊他,声音发涩:“师尊,我这几天一直想问你,为何总对小师叔如此上心?”
林长辞微微有些诧异,还是答了:“他是我师弟,为何不能对师弟上心?”
“那么我呢?”
温淮把他转过来,两只手按在他肩膀上,有种忿忿的苦涩:“师尊,我就不是你徒弟了么?”
林长辞觉得他今晚不大对劲,想把他的手拨下来,掰了几下没掰动:“手放下来,好好说话。”
温淮似乎听了他的话,一只手松开肩膀,又立刻捏住他的下颚,强迫他对视:“师尊,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好吗?”
他语气从未这样轻缓过,轻得近乎祈求,动作却如此强势,混乱到分不清哪个才是他真实的想法。
林长辞极不喜欢他这样放诞无礼,硬生生把他的手扯下来,声音变冷:“放肆。”
盯着他暗红色的眸子,温淮扯了一下嘴角,道:“放肆?我让师尊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放肆。”
说着,他把林长辞一步步逼到门边,抬手一撑,将人完全圈禁在臂弯间。
“温淮。”林长辞心里一紧,低喝道:“休要无理取闹。”
他心中恼极,也幸而夜深,其他人都已入睡,才看不见这一唐突冒犯的场景。
温淮道:“我无理取闹?好,好得很。”
他虽然在笑,却好像十分生气,舌尖抵了抵牙齿,牢牢盯着林长辞脸上被掐出来的红痕,目光锐利,似乎燃着火焰。
林长辞的手按在他胸前,推不动又不敢用灵力,怕伤到他。
“你到底学了些什么?”林长辞拧紧了眉:“容澄你计较,师叔你也计较,说话阴阳怪气……莫非你这几年除了修为,别的毫无长进?”
温淮不说话,视线落到他的嘴唇上,喉结滚了滚。
他沉默一会儿,闭了闭眼,道:“师尊,若那时我没有选择拜入你门中,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
十九年前。
宗门大比虽然人数众多,但凭借两年来的努力,温淮一路顺利进了前十,只是在最后一场不巧,抽中了昔日小霸王之一。
那人这两年过得不太称心,眼神阴鸷,把这两年所有不顺意的事都归咎在温淮头上,拼着自己出局也要重创他。
温淮倒在血泊里的时候,眼前一片空白,抖抖索索地抓紧了衣摆。
真疼啊,流落街头时被人撵出城中都没有这么疼。
“要不认输吧。”负责评判输赢的执事劝道:“横竖你已进了前十,稳进内门。”
温淮白着嘴唇,道:“不。”
他用尽全力抬头,见林长辞还坐在那里,看不清是不是在看他,气质矜贵,如永悬不落的月亮。
“继续。”
温淮咬住衣摆,撕下一条布,把伤口草草一包,发狠地咬着牙关从地上爬起来。
那场战斗堪称惨烈,对方被他不要命似的打法震慑。到最后,擂台上已分不清是他的血还是对方的血,血里脚印凌乱,好似刚刚进行了一场生死搏杀。
全场寂静了几息,听到执事宣布他夺得魁首后,温淮再也站不住,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长老们的帖子如漫天飞花投入他的桌案,温淮第一次在神机宗尝到炙手可热的滋味。他再也不是那个任人欺辱的外门弟子,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有女修对他投来爱慕的目光。
温淮将这些帖子翻了一遍,甚至连副宗主的帖子都递了过来,却没找到来自卧云山的。
兴许是漏了,他有些失落地想。
三天后的拜师大典上,温淮换了新衣,把头发束起。
比起入门时的瘦削,他的个头已经大了一圈,身形笔挺,眉目如剑,阳光洒在胜雪的白衣上,少年郎意气风发得令人目眩神迷。
诸多长老热切地看着他,温淮却盯着坐在他们后面的人瞧。
林长辞坐在那里,没有在看这边,而是抬头与身侧的大徒弟说着什么。
也是,自己只是个外门弟子,两年过去,碧虚长老早该不记得他了。
温淮也不知收敛,尽管心里开始沮丧,还一个劲地盯着林长辞看。
顺着他的目光,其他长老纷纷看向林长辞,暗自可惜,原来这孩子早就选定了师父,跟自己没缘分了。
察觉到其他人的眼神,林长辞转头,和他视线对上。
隔着试剑台,二人对望几息,林长辞终是对温淮招了招手。
那像是个招呼小孩,或是招呼一条小狗的手势,温淮却不知怎的一下振奋起来,大步朝他而去。
“长老。”他兴奋地在林长辞面前站定。
林长辞问:“想做我的弟子?”
温淮的手在背后紧张地捏了捏衣摆,道:“是。此外,弟子还想感谢长老,两年前那晚替我澄清。长老可能忘了,弟子名为温淮,是……”
因为那双暗红的眸子一直凝视他,他十分没出息地结巴了,心里怦怦直跳,最后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完。
“我记得你。”林长辞看出他十分紧张,语气缓和几分:“先前躲进卧云山的小弟子,对么?”
“你夺魁那场比试我看过了,当真是英雄出少年。”
温淮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心里飘飘忽忽,不真实地冲晕了头。
林长辞终于问出了他一直想听的那句话:“温淮,你可愿拜入我座下?”
因为太开心了,反倒说不出什么,温淮一个劲地点头,被旁边的师兄们笑也不在意。
他盯着林长辞的脸,心想,他终于也能名正言顺地沐浴月辉之下了。
……
从回忆里回神,温淮抬眸,记忆中的脸与面前的人重叠在一起。
很多年前,当林长辞第一次出现在他梦里时,他就察觉到自己对师尊似乎抱有不同的情愫。
——隐约朦胧的,近乎荒谬的想法。
“你后悔入我门下?”
林长辞问他。
“不。”温淮干涩道:“我只恨,恨我不得师尊心意,恨我心胸狭隘,恨我处处计较。”
“温淮。”林长辞沉声道:“你在气你自己。”
温淮下意识扶上剑柄,道:“我不气。”
好像这么说了,他就真的不气了。
温淮松开手,站直身体,垂眸道:“今晚是弟子失言,还请师尊不要放在心上,师尊同小师叔亲近也不是弟子能置喙的。”
他把玉瓶轻轻放在石头上,行了一礼后转身。
“弟子区区小伤,用不上,这药便还给小师叔罢。”
竹林轻响几声,就再也看不见他的背影。
林长辞怔了一下,收回目光,捡起玉瓶,独自在温淮坐过的地方坐下。
月光把竹林影子拉得很长,林长辞默然无语,瓶身还有温淮手掌的温度,可他的语气与神色都冷漠到陌生。
温淮究竟在生什么气?他不是个狭隘的人,从来不是。
林长辞不由得想,莫非自己真的忽视太过,才使他如此难过?
可回想温淮的神色,似乎不完全是那么回事。
林长辞说不出在想什么,只觉得心里也沉沉的不好受,叹了口气,把玉瓶收入袖中。
罢了,只是可惜了那些灵草。
竹林又晃动了一下。
他以为温淮回来了,转头,却见另一人踏着月光而来。
这人器宇轩昂,容貌英俊,面庞有些眼熟,一身玄红色服饰十分贵气,头顶用金色发冠束起发髻,似乎身份不凡。
见到他第一面,对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惊叹道:“可是林长老英魂显灵?”
“你是何人?”林长辞淡淡问。
这人更惊讶了,没想到林长辞还会说话,当即拱手一拜:“惊扰长老英魂,在下飞焱宗殷怀昭。”
原来是飞焱宗宗主,难怪有些眼熟。
林长辞前世与他远远见过一面,在除魔前各大宗门统一召开的集议上。只不过那时殷怀昭从战场的间隙赶来,煞气逼人,许多人都不敢正眼对视,林长辞和他交换了眼神,没有说过话。
似是也想起那场集议,殷怀昭神色追忆:“我来寻西棠,想不到竟遇见长老亡魂。十年不见,长老面目仍似往昔。”
月光下,林长辞脸色苍白,又是一身白衣,隔着几个人的间距,乍一看的确宛如亡魂。
殷怀昭往后打量几眼,赞叹道:“想不到长老不在人世,竟也住得如此讲究,门口还布了阵法。竹楼实在简朴,既然符箓能烧至地府,不如我为长老烧几些雕梁画栋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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