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无常默默地低头扶住了前额。而白无常已经全然顾不上迁怒他的事,少有地喊劈了嗓子:“你说什么?顾云雾那小子想干什么?”
“你鬼喊什么?”孟婆甩了他个白眼,“人家那才是白菜,猪搁这站着呢。”
“你见过哪家白菜对着猪表白的?”
“睁开你的瞎眼好好看看。小顾那姿色犯得着去拱他吗?”孟婆向来不惧白无常,在斗嘴上永远都是有来有回,“那孩子也是真命苦,明明生得美如冠玉,偏偏喜欢上个连见色起意都不懂的木头桩子。现在是木头自己好不容易开了窍。你又何必巴巴儿凑上来,当那上下跳脚的娘家人?”
“小四子长得不好看?这不也星眉剑目秀若青山吗?这还说不好谁占谁的便宜。”
我的阎王大老爷。白爷这是吵出了气性,失了理智,都开始口不择言地夸人了。李肆脸上还发着烫,心里却开始七上八下起来。真不该找他们商量这事,他此时心里一万个后悔。于是后脚跟向后挪了挪,准备趁其不备溜之大吉。
这还没挪几寸,后脑勺便撞上了个人。他回头一看,是黑无常。
李肆本身并不矮,但黑无常实在是太过高大,比李肆还要高出半个头。他抬手拍了拍李肆的脑袋。这是黑无常的习惯,在李肆小的时候他就总这么拍他。
“君子亦是饮食男女。遵循自己的内心即可。”黑无常说,他的声音沉静醇厚,像是山涧里的清泉,又像酒窖里沉睡了很久的佳酿。“切莫错过了后悔。”
李肆好像明白了,他冲黑无常一点头,转身撒腿就跑。
孟婆与白无常的战争随着他的离去戛然而止。
白无常纳闷:“这傻东西怎么跑了?”
孟婆晃了晃扇子,“想通了呗~”
说话语气像是一对为了孩子吵架又和好的夫妻。
李肆踩过黄泉大道,跳过层层花丛,又略过了那一排排的葡萄架。地府的街景在他的视野里急速后退,他急冲冲地往家里跑去。
他心里的那些杂乱一扫而空,腾出了个窗明几净的房间。
他要去邀请他的意中人入住。
推开家门时,李肆愣了愣。床铺已经被打理得整整齐齐,上面似乎还留着一丝余温。
窗边的桌子上新泡的茶腾着白色的雾气。茶盏下压着一纸留言,落笔寥寥几字,客气得生分。
【承蒙照顾。千恩万谢,他日再报。】
李肆刚刚涌起的那点血气之勇,如同忽然碰壁的蜗牛,一下就都缩进了壳里。他轻轻揉搓着纸张的一角,连唉声叹气都没了力气。
此时正值金秋,碧云天,黄叶地。
窗外的秋叶被一阵残风卷得窸窸窣窣。
亦如他那纷纷的情欲。
第46章 落泉(一)
顾云雾又失踪了。从秋至冬,再由冬至开春。
李肆去判官殿找了他好几次,每次都被推脱说人不在。
有一次李肆实在忍无可忍,跟回他话的小文官发了脾气。
“哪儿来的那么多差事!你们文书官前世都是当皇帝的吗?日理万机也得有个限度。”话音刚落,抬眼便看到从大殿里走出来的崔大人。
李肆当即缩了缩脑袋,扔下一句:“行,我下次再来”,溜得比狗都快。
这么一来二去,时间长了,就算是李肆也悟出了些蹊跷。
顾云雾这混蛋莫不是在躲着我?
于是这一日,李肆带了个小马扎往判官殿大门口一坐,就这么赖着不走了。反正他又闲又厚脸皮,就不信堵不到他顾云雾。
总回他话的小文官在他旁边愁得来回转悠。
“他是真不在。”
“那他去哪了?”李肆也不发火了,他两条长腿撑着地面,身子一晃又一晃,把马扎坐得吱呀作响。他甚至还在想,应该带一袋瓜子过来就好了。
“他……他……”小文官急得满头大汗,“鬼差大人莫要为难我们了。我们的差事都是需要保密的。”
“我又不问你们干什么差事,我只要见到他人。”李肆难得口齿清晰条理分明了一回,说得小文官哑口无言。
此时正巧崔大人又从殿里走了出来,李肆心里一惊,屁股生钉般立马就想从小马扎上弹起来。然而在来之前李肆是做足了心理建设,今日是铁了心要见到顾云雾,哪怕是崔钰出现了也决不能屈服。
于是一咬牙,李肆又坐了回去。他破罐子破摔地闭上眼,装做没看到崔钰。
今天就是死在这,也要见到他。
崔钰把那垂头丧气小文官打发走,低下头看着李肆。李肆正叉着腿坐在马扎上,俨然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你来得正好。有个事要通知你。”崔钰说话办事永远是四平八稳的,人情世故拿捏得恰到好处,跟那天秤似得不差分毫。他说:“顾长卫死了。”
“什么?!”李肆睁开了眼。
“人应该在奈何桥了。”
李肆“腾”地站起来,人立刻就跑没了影。那可怜的小马扎被掀翻在地,孤零零地躺在大殿门口。
顾长卫在这个乍暖还寒的初春终于两腿一蹬,走完了他的人生。
想来两年前也是差不多一样的季节,顾云雾在他的精心策划下死于非命。
自此之后顾家就怪事频频。先是院里奄奄一息的丫鬟死而复生,跟中了邪似的举止异常。然后顾长卫莫名其妙地丢了块玉佩。紧接着顾家的产业地契总是离奇消失。
最让顾长卫心惊胆寒的是顾云雾总是时不时地出现在梦里,问他要钱。
他又惊又怕,急火攻心,自此便一病不起。
顾长卫笃定,这一定是闹了鬼了。但是他想不明白了,顾云雾从小也是锦衣玉食地养大的,顾长卫虽然与他疏远,却从未让他缺衣少食过。自己把顾云雾害死了,他不来找他索命,反而无端端变成个讨债鬼。
那孩子自小懂事守礼,兴许他也知道院里无人在意他,所以生出来的那些少年老成的心思,全用来察言观色讨好卖乖。他一辈子从未与顾长卫提过任何的要求,只有在怯生生地喊一声父亲时,会向顾长卫投与少许期待的目光。
这一生,顾长卫并非吝啬得一点温情都不想给他。
只是顾长卫始终有些惧他。
一是惧他那双与母亲一模一样的桃花眸子。他只要抬起眼皮望过来,就会唤起顾长卫爱而不得的悲痛。
二是惧他那越来越像父亲的气质和轮廓。而这,便是把悬在顾长卫和他妻儿脑袋上的铡刀。
顾长卫也曾想过为旧主复仇,也做过扶持顾云雾上位的春秋大梦。只是朝局变幻莫测,一眨眼便是另一番模样。他只是个还算聪慧的侍卫,无法成为老谋深算的政客。
他放弃了。为了保全自己与家人,他要把那铡刀彻底拆掉。
后来顾长卫梦到了顾云雾问他,当年是谁害死了他的父母。在那一刻顾长卫清楚地知道,他的死期将至了。
那个总在察言观色讨好所有人的孩子,终于开始向人展露獠牙。
顾长卫意识到自己死了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奈何桥边,还在那迷糊着,便被人劈头盖脸地一拳掀翻在地。
“顾老爷,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李肆甩了甩揍人的手,居高临下地瞥着顾长卫。
顾长卫搜肠刮肚了一番,确认自己平生确实没见过这个人,于是露出了一脸的惊恐加茫然。
有个尖嘴猴腮的官差急吼吼地跑了过来,“乙四兄弟,你好端端地打我的人做什么?”
“滚开。”李肆瞥了眼甲一,一把抓着顾长卫的衣领把他拽了起来。顾长卫从李肆的眼神里认出了点似曾相识的凶狠,顿时面呈肝色。
“你不会是……”
“没错,顾老爷。春桃我今天就是来替我们家公子报仇雪恨的。你自己老实的把脸伸过来吧。我保证不会手下留情。”
“住手,住手。因私怨打人可是违法的。”甲一又想劝架,但他又怕李肆连带他一块揍,只能在一边急得手舞足蹈上蹿下跳。
李肆自然不会理会甲一,他再次举起拳头时,发现顾长卫的目光已经越过了他,落在了身后的某处。那张脸从肝色“唰”地变得一片煞白。李肆缓缓地转过了头,他看到了顾云雾。
顾云雾仿佛站在一片柔软的光里,他抿着嘴勾着一个柔和的微笑,安静地望着他们。
李肆的手一颤,松开了顾长卫。而那顾长卫一被放开,便腿脚发软“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真是一怂怂两个。
这天早上李肆还铿锵有力地扬言今日必须见到顾云雾。这会真的见着了,他又想起了自己心里的那点龌龊事,顿时瘪了气,畏手畏脚地演了一幕叶公好龙。
不明真相的甲一站在一边瞠目结舌,心里琢磨着这人究竟何方神圣,竟能让胆壮气粗的乙四大人露出如此吃瘪了表情。他不禁对这从未谋面的小文官肃然起敬起来。
顾云雾走过来,轻轻握住李肆的手腕,将他拉到自己身后,先与甲一搭了话。
“大人受惊了。我同这人有些渊源,可否请大人行个方便,让我与他说几句话?”
甲一在地府时间也不算短了,日日在外引渡亡灵,也可以称得上阅人无数,即使这样他也没见过此等美人。虽然美人是男子,但他实在是谦逊有礼,说话得体,让人如浴春风。
这阵春风把甲一那张猴脸都吹成了猴屁股。
刚刚还眉头紧锁的甲一当即就乐呵呵地答应下来:“哎,客气了。大人您慢慢谈,不用着急。我就在旁边等……”甲一的“等你”还没说完,不小心就瞥到站在后面的李肆。李肆发现他看了过来,抬了抬眉,两眼皆是凶光。甲一咽了口唾沫,立刻改了口:“我就先行一步了。”
“大人慢走。”顾云雾随之行了一礼。
甲一草草回礼之后,便溜之大吉。
送走了甲一,顾云雾转过脸,垂眸看向顾长卫。他的嘴角垂了下来,但声音却还是柔和的。他唤了一声:“父亲。”
顾长卫浑身一抖。他喊了他二十年的父亲。而自己却亲手杀了他。
再也没有比这两个字更杀人诛心的。
然而顾云雾用“父亲”两个字把顾长卫架在了审判的篝火架上,却没有继续煽风点火。
他话锋一转问道:“你给我留钱了吗?”
“留,留了。”顾长卫像是找到了条活路,他仰起头小鸡啄米似的说道,“在书房那个纸鸢后面的暗格里有许多刘芸都不知道的庄子,产业的地契。还有许多珠宝银票。都是你的。自从你走后,刘芸良心不安,顾府住不下去了,早就带着孩子们回了江南娘家。现在顾府也空了。你想要也拿去罢。”
大概是钱还算到位,顾云雾轻点了下头。
顾长卫刚想松一口气,下一个问题又把这口气噎在了他的喉咙里,
“当年的事,还有谁?”
“没了。岳广与我同是殿下的贴身侍卫,他亲手下的毒,陈合制造虚假证据诬陷太子妃一家。当年陛下本就不满他们家,所以并未细查。主谋是……是当今的……当今的……”
刚死不久,顾长卫多少还是有些忌惮,那句话是咬来嚼去,怎么也没能吐出来。
顾云雾笑了,他饶有兴趣地望着顾长卫那战战兢兢的模样,恶作剧似的补了一句。
“是当今的圣上。”
顾长卫不说话了。他现在特别相信“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句话。
因为鬼打击报复的范围不但广,时间还长。
“你该走了。”顾云雾忽然说道。顾长卫愣了愣,有点不敢相信他就这么放过了他。
“走……走?”
“接下来你是赏是罚皆由判官所定。”
“什……什么?你不找我报仇吗?”
“你救过我母亲的命。并且爱过她。我原谅你了。”顾云雾说着垂下了眼皮,目光滑向了别处,“以往的恩怨就这样不了了之吧。从此以后,你我便不再是父子。”
此刻顾云雾的脸像极了当年的太子殿下。
顾长卫看着他,恍惚了一下。他仿佛看到了那个总是待他如兄弟的旧主。他闭上眼重重地在地上磕了几个头。石板路上留下来几个被眼泪水沁出的深色印子。
“殿下,臣罪该万死。臣罪该万死。”顾长卫头抵着地,那请罪的话翻来覆去讲了几遍,最后只剩下些带着啜泣的低喃。
顾云雾浅浅地咬住了下唇,别过了脸。奈何桥边人来人往,本该是嘈杂不堪的。可他分明还是听到了一句:“雾儿,爹对不起你……”
第47章 落泉(二)
他们并排站在奈何桥边,看着顾长卫踽踽独行的背影消失在黄泉路的尽头。
感觉好像是山峦崩塌之后过了许久,彻底地尘埃落定了。
“说起来,你这姓氏要不要改了?他都不姓顾,你更无需姓顾了。”李肆忽然开口道。
顾云雾摇了摇头,“顾长卫这个名字很有意思,你说他当初改名的时候,到底是想长久地照顾谁,又想保卫些什么呢?”
李肆难得从问句里听懂了顾云雾的意思,他有些遗憾地说:“你本该姓李的。”
“我已经把这个姓送给你了。”顾云雾冲着他笑了笑。
“这样可以吗?我听说姓氏对你们中原的人来说很重要。”
“嗯。所以送给你了。”
这话一脱口,两人便都没了声。
顾云雾有个坏习惯,他平时总会有意无意地撩拨一下李肆。哪怕是路过个荷塘都要跟他说:“四哥你看,那两只鸟为什么总贴一块?”而李肆会漫不经心地说:“那是鸳鸯。它们是一对的。”这时候,顾云雾便会故意走得近一些,近到擦肩接踵。
顾云雾喜欢在这些细枝末节里找些乐趣,用来疗愈那日夜无依无靠的单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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