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雾将头饰一一排好,伸手接过了李肆盘的乱七八糟的头发,彻底地解救了他。
“你现在后悔了吗?”顾云雾将他的头发转了一圈盘了起来。“我只会盘简单的。你别嫌弃。”
“随便。又不是真的要嫁人。”李肆随手抓了个簪子在手指间转着玩,“后悔倒是不后悔,若让那月白当新娘,说不定装扮起来比我还渗人。我就算是新郎当着也恶心。”说完他顿了顿,在铜镜里打量起顾云雾来,“我想看你当新娘。”
“下次吧。”顾云雾随口应付到,他细心地将头饰插在李肆的盘发里,又整理了两鬓的碎发。大功告成后他往铜镜里望去,看到李肆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盯着我做什么?”
李肆一扯嘴角,露出了个坏笑,“在想下次是什么时候。”
说完,他便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子,手上把玩的簪子往顾云雾的发髻上轻轻一插。大大咧咧抓起喜帕,走了出去。
顾云雾一个人站在新房里,背对着门口。他手上还攥着一把木梳子,指尖滑过一个又一个梳齿,手指因为用力过猛而微微泛起白。铜镜里映出了他的半张脸,他紧紧抿着嘴,那漂亮的眸子里像是装进一片深不见底的海。
啪。有梳齿断了。
月白看到李肆迈着豪迈的步子走出来时,忍不住提醒:“哪有你这样叉着腿走路的新娘,新郎看到了都要连夜跑路了。”
李肆横了他一眼,故意叉着腿插着腰说道,“我就这样了,爱娶不娶。”
这副姿态真是一下就把月白给恶心到了,月白觉得此人简直俗不可耐不可教也。
顾云雾掀开帘子走了出来,及时拯救了月白的眼睛。他换上了陪嫁丫鬟的衣服,头上还簪着刚刚李肆随手给他的簪子。
“看看,人家那天人之姿。”月白夸赞道。
“好看就夸好看,天人什么天人,你们这些天官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李肆没好气地说道。
傧相开始用中气十足的声音喊道:“吉时已到”,挤在院外看热闹的人群沸腾了起来。
道士嘛,什么牛鬼蛇神的招数都会搞。像这种三个大男人玩换装的,应该在业内也不出奇吧。众人心里都生出了些奇怪的误解。
李肆盖上喜帕由顾云雾牵着,走向主屋的大堂。他从喜帕的底下看过去,是石板歪歪曲曲的裂缝,然后他跨过了主屋的门槛时,喜帕下那狭隘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双红色的绣花鞋。
出现了!李肆心中一惊,猛地把喜帕摘下,然而刚刚还在眼前的绣花鞋此时荡然无存,他的前方只是一片空气。
“你这是又整哪出?”月白本来与李肆一块牵着一条喜带,李肆摘喜帕的时候猛地一拉,把他拉得一个踉跄。
“我刚刚看到她了。”李肆谨慎地环顾了一周,微微皱起眉头。
这时他们身后的人群忽然安静了下来。人头涌动,他们有序地让开,空出了一条道出来。人群中间,出现了个人。
是陈二爷。他低着头,众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走着,像是丢了魂魄般。
迈过院子的门槛,穿过主道,来到主室。他好像是看不见周遭的一切般,从李肆与月白的中间穿了过去,面对着主位,扑通一声跪倒在大堂的中间。然后他缓缓地抬起头,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拼命地将头往后仰着。他的嘴张开,从里面缓慢地冒出了枝叶,枝叶持续地生长着,慢慢结出无数花苞,花苞拥聚成球,逐一开出了花。
如同一个巨大的人形花瓶,摆放在大堂的中间。
绣球花开得鲜艳欲滴,花瓣渐渐渗出了妖冶的蓝紫色。
“绣球花若生于酸土则会变成蓝紫色。”顾云雾幽幽地说道,“腐败后的尸体也是酸的。”
陈二爷死了。
第34章 夏无尽(完)
外面看热闹的人群非常迷惑,他们试图将脖子伸得更长一些,想要看清大堂里这诡异的一幕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具尸体就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地成为了一个人体花瓶。
不知道是谁颤抖地喊了一句:“陈二爷死了。”人群开始爆发出此起彼伏地尖叫,随后人们开始连滚带爬地四下而逃。
月白怔在原地,他呆呆地半张开嘴。他似乎从那簇花中窥见了一些真相。
是他们送过去的花,要了他的命。
李肆倒是很冷静,他立刻开始蹲下来端详起这具尸体来。与之前二夫人的不同,这具尸体非常新鲜,甚至身上还是温热的。
这是她于光天化日之下第二次杀人,可是为什么要让陈二爷死在这里。是为了向我们挑衅吗?
不对。经过上次二夫人一事的接触,她似乎很清楚自己与他们的实力差距,一直避免跟我们正面碰撞。应该还有别的什么用意。李肆思考着,他的视线自上而下滑了下去,然后忽然注意到了陈二爷的手。那双手放在了膝盖上,握着拳头。唯有一根食指,直直地指向了前方。
陈老爷出现在了院子门口,也许他一开始就藏在这附近观察着他们,听说出事了也顾不得害怕了,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
他在院子门口看到了陈二爷的模样,吓得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
“你们……你们怎么弄的?让你们驱鬼,怎么还会死人。”人往往承受不住太过沉重的震惊和悲痛,所有的情绪在这一瞬间只能化成了可以外放的愤怒。
他喘着粗气,粗暴地说道,“滚出去,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李肆没理他,他开始搬弄起大堂主座的桌椅。顾云雾则是冷眼看着他,不置一词。月白反而成了唯一一个给出反应的人。
“你们倒是说点什么啊。”月白仿佛求助般的向两人催促道,愧疚感狠狠地攫住了他,他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直面陈老爷。
“说什么?”李肆依旧没有回头,他忙着把中间四方木桌移开,然后蹲在地上仔细查看起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没听说过吗?被鬼找上门是他们自己造的孽。”
“不,不是。应该真的是我们,是我们把他害死了。”月白绷紧了下巴,面无血色。这句话终于引起了李肆的注意。
“我们?”他转过头看月白。
“我们今早上把这院子里的花,送到了他院子里。”
李肆飞快地扫了一眼顾云雾,顾云雾双手抱于胸前,面对李肆的目光并没有躲闪。
“不是你的错。不要瞎给自己定罪。”他又把目光移回到手头的工作上,果然找到了一块裂缝看起来不太自然的石板。他用手指尝试着敲击着石板,发出了空旷的咚咚声。李肆眉头蹙起,又很快舒展开来。
陈老爷整个人气得满脸通红,一边嚷嚷着“滚出去”,一边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云雾。”李肆轻轻唤了一声他。
顾云雾立刻心领神会地走出了房间,挡到了陈老爷面前。
“陈大人,稍安勿躁。”顾云雾似乎已经懒得挂出他惯用的微笑,他站在屋子前的阶梯上,微微扬起了脸,居高临下地瞥着陈老爷。
“你……你……”陈老爷抖着嘴唇,手指着顾云雾脸,“你到底是谁?”
“你觉得我会是谁?”好似什么都没有答,又好似什么都答了。他故意把话说得模棱两可,让听者既迷惑又恐惧。
这句话好像是给了陈老爷最后一击,他颓然坐在了地上,低下了头。
而另一边,李肆已经撬开了石板,露出了一条陡峭的密道。月白睁大了双眼,“这房子里居然有密室。”
李肆没有搭理他,用手一撑地面,跳了进去。下面漆黑一片,他顺着阶梯一路往下跳,没过多久就到了底。房间里漆黑一片,弥漫着一股霉味和血腥气。月白随后跳了下来。李肆点起了一团火,这团火随着他手指的张开而剧烈地燃烧起来,火光将黑暗吞噬殆尽,房间露出本来的模样。
“这……这是行刑室?”月白不可置信地环视着四周。
房间不大,墙壁上挂满了冰冷的钩子和铁链,铁架子和各种奇怪的刑具在火光的照耀下泛出诡异的金属光泽。而房间的中间还放着一张红色帷帐笼罩的大床。
“不。作为行刑室,也过于温柔了。”李肆从墙旁边的架子上取下了一根特制的马鞭看了一会儿,皱起了眉头,“这种缱绻暧昧的气氛真让人作呕。”他说着把马鞭摔在一边,走上前掀开了床的帐子。
夏鸢正躺在床上,呼吸平稳地熟睡着。她看着似乎消瘦了些,也许是因为终日不见阳光,脸色苍白得失了血色。
后面传来“噗通”一声。是顾云雾把陈老爷拽下来扔在了地上。
“陈老爷,关于这个房间,你可知情?”李肆把帐子放了下来,转身面向他。
陈老爷刚刚经过激烈的大怒大悲,此时好似已经心如死灰般,他耷拉着头,颓唐地摇了摇头。
“那个姑娘呢?被你们买回来结冥婚的姑娘。”月白上前拽住陈老爷的衣领,看到夏鸢的那一刻他已经了然了一切,他几乎不敢去想象在这个房间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跟四弟一块葬了,我是看着她下葬的。”陈老爷用发抖的手捂住了脸。“我什么都不知道。”
“真的?”顾云雾轻轻挑起了眉,“是不知道,还是不想管?”
陈老爷不再说话,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月白,放下他。我觉得他可能真的不知道那姑娘在哪里。”李肆轻声说道,若有所思地看向了顾云雾。
顾云雾走到了床前,掀起了帐子,他垂下眼,手轻轻地抚上夏鸢的额头。夏鸢慢慢睁开了眼,她看着他,张了张嘴,吐出虚弱的气声:“公子……是你吗?”
顾云雾冲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他的手缓缓下移,盖上夏鸢的眼睛,“睡吧。睡醒了就到家了。”
夏鸢再次沉沉睡去。她身体并无大碍,好像一直在有人照料她似的。
那个姑娘一直在大院里晃荡,她明明有无数个晚上可以报仇雪恨,却选择了艰难地寻找食物,使得夏鸢得以活命,让她撑到被发现。
李肆感到一阵心酸,他移开了视线,不再去看顾云雾和夏鸢。
虽然已是恶鬼,但如果把她的尸首找出来好好埋葬了,也许还能将她带回到地府,让她投胎转世。
那陈二爷跟其他人简单粗暴的死法截然不同,他好像就是故意过来给他们提示似的。可是嘴里开出花这样又诡异又艳丽的死法,又意味着什么呢?
等下。李肆心头一震。
“是花。她在花下面。”
几十年前,有个与父母逃难至京城的姑娘。她曾有一个平平无奇的名字。这个名字被时光盖入了尘埃里,连她自己也想不起来了。
他们在京城日子也过得艰难,日日以乞讨为生。姑娘生得有几分姿色,在一日的乞讨中被大户人家的公子哥看了去,便被买了下来。
起初她还满怀期望,以为自己是进府里当女使丫鬟的。谁知竟活生生地被塞入了棺材里。
姑娘听到棺材上有土泼落的声音。噗呲噗呲。
她声嘶力竭过,拼命挣扎过,将手指抓得鲜血淋漓过。然而没人理会她。
绝望正如木棺里浓厚的黑暗一般,将她紧紧地裹挟着。她想着这便是命了,流着泪静静地等待死亡。
不知道过了多久,棺材上传来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动。有人把她挖了出来。
她以为自己得救了,却不知那不过从棺材到了人间地狱。
死亡放过了她,人却没有。
她被带到了一间密室里,有两个男人总是不时地出现,要求她穿上红色的嫁衣,然后轮番地凌辱她,折磨她。还有一个女人,在每日给她送吃食的时候,会撒气般,恶狠狠地打她。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在这暗无天日的房间里被折磨了多久,没有尊严,亦没有希望。
她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死在一个潮湿粘稠的夏天。
没有闭上眼睛。
李肆与月白挖开了绣球花丛,土壤下露出了一个灰白色的蛇皮袋。一个姑娘忽然出现了,她脸庞稚嫩,看起来不过是十多岁的模样。
她站在花丛中,望着李肆笑。不再是恶鬼的模样,是干干净净的灵魂。
李肆望着她,只觉得眼睛酸胀,他说:“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姑娘没有说话,她被困在了无尽的夏天里,反复做着噩梦。长久的沉默让她失去了声音。
她倾身向前,温柔地抱住李肆,像是要安慰他般轻揉着他的头发。
“对不起。”李肆一拧眉毛,低下头将自己的脸埋进了一片花影里。“已经结束了。”
她始终微笑着,李肆却无声地红了眼。
月白抽了把鼻子,他本是来惩治恶鬼的,现在却不知如何是好。他默默地走到了顾云雾身边,可怜巴巴的。
“到了地府会有判官来审判她的过错。月白大人且安心回去复命吧。”顾云雾柔声安慰他。
月白叹了口气,“代我向李肆道别。我们有缘……有缘也别见了。”
他在天界也有三五好友,都是君子之交,从不轻易拌嘴动手。所以,他跟这两人在一块时,感觉很是奇妙。总是彼此看不顺眼,总是吵吵闹闹,莫名地就碰撞出了许多烟火气。月白隐约意识到自己有点喜欢这两个人,但说到底他们非敌非友的,月白总觉得有点尴尬。
再者,这次的案子是真的让他伤心了。
“月白,陈二爷的事,错不在你。”顾云雾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
可是月白只是摇了摇头,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他们把夏鸢送回了家,又将姑娘的遗骨安葬好,将她的魂魄带回了地府。这才算是尘埃落定了。
一切都结束后,李肆终于缓过神来,他觉得是时候找顾云雾理一理这个事情。
虽然李肆认为陈二爷的死并非顾云雾亲自动的手,但那诡丽的死法一定有他的推波助澜。
顾云雾偏偏又是执掌案卷的文书官,只要写卷子的时候略过几笔,便可以毫无痕迹地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只是可怜了月白,在不知不觉中就被顾云雾拉去当了共犯。他那样正义感强烈的人,因为这事也不知道要自怨自艾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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