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串电话号码在手机里存了好几年,都没有拨出过。
侍者见我犹犹豫豫的样子,对我抱以歉意的笑容,伸手请我离开。我下意识顺着他的动作走了两步,然后意识到手上还拿着江既要的衣服,如果今晚我没送到的话,江既就会认为是德叔失职了。
我站在原地,咬着唇看自己的手机,内心纠结。
算了,打就打吧,有什么好纠结的,不就打个电话。
第4章 “随你。”
电话拨出去的时候我承认自己还是有点紧张,尤其当电话被接起,听筒那边传来江既低沉磁性的声音,我的心不可避免地急速跳动两下。
“嗯?”
那边语气淡淡,我却结结巴巴,开口道:“少,少爷,你要的衣服我送到了,但是我进不去……”
我还没说完,那边就不耐烦地打断:“知道了,等着吧。”
然后就是一阵“嘟嘟”的忙音。
我只好有些无措地站在门口,听花地等着,尽量不挡那些来参加宴会的公子小姐的路。
等了几分钟,有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文绉绉的男人出来,对我点头示意:“江总让我带你进去。”
我认识他,好像叫陈原,秦木寒死后他就成了江既新的助理,在江既身边见过一两回。
我跟着他进去,刚才那位拦住我的侍者帮我们推开门,半弯腰对我表达欢迎。
我连忙侧过身,停下来对他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陈原回头看了我一眼,伸手扶了下眼镜:“乐先生还是快一点,宁先生还等着用这套衣服。”
宁先生?我有些疑惑,这是谁?
心里虽有疑问,但脚步还是不由得加快几分。我以为手上这套衣服是送给江都南穿的,没想到另有其人。
一楼是宴会大厅,但陈原带我略过形形色色珠光宝气的人,领着我上了顶层的酒店房间,心中的疑虑在见到床上的那个人时都解开了。
我站在房间门口,轻咬了一下舌尖,心想,这样着急忙慌地打电话给德叔,原来是他的小情人没衣服穿了。
江既坐在靠窗的沙发上抽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江都南说话,那个与秦木寒有几分相似的男人坐在床上,下半身严严实实地盖着被子,上半身赤裸着,浴室门口散落一地湿漉漉地衣服。
听见门口的动静,床上的人轻侧一下头,看了眼我,然后淡漠地收回目光。
江既弹了一下烟,烟灰簌簌落下,少许落在他锃亮的皮鞋上。我盯着那几粒烟灰发呆。
“乐先生,进来吧。”陈原将门推得更大,给我让出一条缝。
江都南靠在沙发边,双手环抱,面上带着笑,打量我的眼神却不怀好意。
他抬腕看了下表,阴阳怪气:“等了你一个小时了。乐与,你面子真大啊。”
我提着衣服进屋,但没人告诉我要做什么,只好呆呆地站在房间中央,听见江都南的话轻抿嘴角,小心又无措地瞟着江既,诺诺地说了句“对不起”。
江既的脸上不显任何情绪,他又抽了一口烟,深邃的的眉眼在烟雾中若隐若现,靠着椅背,长腿随意交叠,一直没开口。
整个房间看起来最需要衣服的就是床上那个人了,我想了想,正要朝他走去,就听江既咬着烟,神色闲散漫不经心地说:“放那儿吧,出去等着。”
我脚步一顿,朝江既那方望去。江既没看我,倒是江都南用一种轻蔑又讥讽的眼神盯着我。
他的态度高高在上,眼神里仿佛在对我说:这屋里没人欢迎你,赶紧放下东西滚出去。
我抿着嘴,将衣服放在离我最近的桌子上,然后转身往房间外走。
陈原帮我推开我,我对他点头道谢,走出房间,房门还没关上,就听屋里再次传来江既的声音。
“你也出去。”
我偷偷回头看了一眼,江既的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他眼睛微眯,谁也没看,但是话好像是对江都南说的,因为我看见江既在说完这句话后江都南嚣张的表情一下变了,他不理解地看向江既,语气诧异:“我为什么也要出去?”
江既在烟雾缭绕中随意瞥了他一眼,嗤笑一声:“我没想到你也对男人的身体感兴趣。”
江都南看向床上还赤身裸体的男人,噎了一下,低声嘀咕几句,然后抬步朝门这方走过来。
陈原帮他推开门,自己也一道出来,关好门,替屋里的两个人留下私人空间。
江都南出了房间,见我还杵在门口,讥讽道:“让你在外面等着你还真乖乖等着,这是一条听话的好狗。”
他忽然想起什么,眉间一展,笑吟吟地看着我:“宁哥刚才不小心掉进泳池里了,我哥送他的戒指好像也不小心丢在里面了,你要不帮忙去找找?”
我脑中回想起刚才在一楼路过的游泳池,水是澄蓝色,在宴会灯光下折射出变化的色彩。
泳池很大,看起来很深。
在里面找一枚戒指……我垂下眼,过去这么些年了,江都南折磨我的手段还是这么老套,要么找人打我一顿,要么就让我去各种地方给他找东西。
我记得十二岁那年冬天,这座城市下了大雪,江都南说雪堆起来还挺好看的,特意嘱咐了不要扫雪,所以庭院里的雪一直堆着,堆了厚厚的一层,每日有不少人在上面踩来踩去,到下雪的第四天绵密的雪已经成了紧密的冰。
那天江都南找到我,他说自己下雪前在院子里玩,弄丢了自己的长命锁,让我帮忙找找。
我在大雪里找了整整一天,用手将脏兮兮的冰刨开,但是什么都没找到。等到晚上的时候,他故作抱歉地对我说,原来长命锁被他摘下来放进柜子里了,没有丢。
他歉意的表情装不过三秒就露了馅,用计划得逞的嚣张样望着我。
“哎呀,抱歉呢,怪我粗心。”他看着我冻得通红、已经破皮的手指,语气幸灾乐祸。
“没关系的。”我低着头,小声回,虽然我的手已经冻得没有知觉,虽然我的手烂了整整一个冬天,到后面发紫、发痒,流出脓水,等到春暖花开,天气渐暖,才慢慢好起来。
现在我同样低着头,盯着酒店走廊厚厚的地毯,但是这一次难得没有顺着江都南的意,开口道:“少爷让我在这里等着。”
江都南脸上的假笑一下子消失,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我,声调一下子拔高,语气里含着愤怒:“你敢反驳我?”
我怀疑江都南是超雄不是没有道理,他的脾气总是莫名其妙,一言不合就发飙。
“我没有反驳你。”我还是低着头,酒店的保洁做得非常好,地上哪怕铺着厚厚的毛绒地毯,也未见任何灰尘。这样干净的地毯上,江都南和陈原一尘不染的皮鞋显得很赏心悦目,而我脚上已经发黄的小白鞋显得格外刺眼。
我盯着自己的鞋,趁江都南还没再次发火,小心翼翼地提出:“我等少爷出来后再去找,可以吗?他让我在外面等着,可能还有事要吩咐我。”
江都南虽对我嚣张,但他一直很畏惧江既,有时这种畏惧让我很奇怪,江既除了有点不近人情外,对江都南还是挺好的,可是江都南不知道什么原因,这几年愈发怕江既。虽然感到困惑,但多亏这种畏惧,这几年无形之中帮了我很多。
现在我把江既抬出来,他估计不敢随意决定我的去向,想要折磨我,还是要看江既的意思。
江都南靠着墙,斜睨着我,冷笑连连:“行啊,那你忙完后可要仔细找,好、好、找。”
他最后三个字咬得很重,明显含着怒气,我在心里暗叹一口气。
或许别人会觉得我性格懦弱,任人宰割,不管是江都南,还是江家那些狐假虎威的佣人,他们对我做什么,或是让我做什么,我都是默默忍受,绝不会表露出任何反抗的神态。
这些年我都是这样忍过来的,因为我知道,我没有权力、没有金钱,也没有能帮我撑腰的人,我只是这世间无依无靠的浮萍,是寄人篱下的“流浪狗”,一旦我反抗,我将面临更加痛苦的折磨。
如果我过分顺从,到后面他们就会感到无趣,感到腻烦,就会觉得欺负我还不如踢一脚路边的狗,因为狗至少会冲他们吠两声,而我不会有任何反应。
——至少这个方法对其他人挺有效的,唯独江都南,这么多年了他还没腻,很少很少的时候我会实在忍不住,稍稍反抗一下,然后接下来就会迎接他更过分的折磨。
就像今天晚上。
当我一点一点走下台阶,有些冷的水浸透我的衣服时,我的心里还是不免泛起一点委屈。
夜里的风刮得更大,水面被刮起层层涟漪,温度降了下去,我在踩不到底的泳池里无助地扑腾。
我不会游泳,鼻子呛进了水,我感到一阵窒息,凭借本能游到池边,借着力探起头,急促地喘着气。
这个泳池在室外,与室内隔着一块透明窗,我恍惚地睁开眼,刚才眼睛进了水,很不舒服,眼前的视野一片模糊,但是透过玻璃窗,穿过林林总总形形色色的人,我一眼就看见坐在窗后的江既。
室内人多,温度高,他脱去了西装外套,将衬衣的袖子挽至手臂,偏头听身边的人讲话,色调偏暖的光打在他的脸上,竟然有几分温柔耐心之色。
他的面前站着一个身着正装的中年男性,脸上带着点笑,笑里透着一丝讨好。
我扒着泳池的瓷砖,望着他出神,心里想到刚才的情景。
刚才在酒店走廊时,江都南话音刚落,房间门就被打开,江既走出来,手里的烟刚好燃完,他随手将烟头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先看向我,微微皱眉,语气平淡地问:“你怎么还没走。”
我的心脏轻轻一缩,将江既这句话在脑中过了好几遍,然后遗憾地发现,江既这句话的意思好像是不太想一出门就又看见我,至少不太乐意。他之前那句“出去等着”估计就是随口一说,倒是没想到我还真的乖乖等在外面。
挺遭罪的,我在心里想,既碍了江既的眼,又惹怒了江都南,两边都没讨好,还给自己惹了麻烦。
我看着江既在灯下的影子,小声辩解道:“您刚才让我在外面等着。”
他半眯起眼,似乎在心里过了一遍自己刚才有没有说这句话,但看神情好像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果然只是随口一说啊,我却当了自作多情当了真。
江既想了一会儿,估计什么都没想起来,然后微微侧头,语气随意地问江都南:“刚才吵什么。”
江都南收敛了脸上的冷笑,又成了备受宠爱的小少爷,对他哥笑得天真:“我刚才听宁哥的戒指掉了,我想估计掉泳池里了,想让乐与帮忙找找,他答应了。”
江既看了他几秒,江都南笑得久了,脸有些僵,就这样僵着脸对江既说:“就找个东西,乐与这样善良的人应该不会不愿意吧?”
江既先没回话,接过站在他身后的人递来的烟含在嘴里,后面那人递罢烟后又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摁响打火机,替江既点燃那支烟。
江既任由那支烟燃着,没抽,心里想着事,站在那里没动。
陈原适时上前,扶着眼镜,镜片后露出精光,对他道:“张总打来电话,说自家小儿被宠坏了,特意压过来亲自给宁先生道歉。”
江既这才有了下一步的动作,他将嘴里的烟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烟灰随着他的动作落在干净的地板上。
他随意对江都南撂下一句“随你”,然后抬步往电梯走,没有再看我。
我无奈苦笑,心中发涩,一句“随你”,我就知道今天晚上我的日子不好过了。
手上传来刺痛。
江都南走到我面前,昂贵的皮鞋状似无意地踩上我的手,他蹲下身,刚好挡住了我看向江既的视线。
泳池边总有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端着高脚杯交谈而过,江都南蹲下来,凑近我的耳朵,歪歪头疑惑问:“你找到了吗?”
我抬头看着他,没开口。
江都南气急,他觉得我又在反抗他,就加重脚上的力气,重重碾过我的手,抓着我的头发使劲后压,想将我重新踹回水里。
路过的人间或头来目光,在认出岸边人的身份后都不约而同冷漠地收回目光。
豪门贵族、达官显贵对各自家里的一点腌臜都心知肚明,媒体吹得再高大都不过是骗骗一叶障目的平民百姓,其中有多少污秽根本不用明说。
江都南平时装装样子那也的确只是装装样子,今天他在这里欺负我,是笃定宴会上的人什么都不敢说出去,毕竟他爸这几年在政途节节高升,眼看要坐上二把手,江老爷子也还健在,年轻时的威风不减分毫。
所以他欺负地坦坦荡荡,把我扔进水里的动作也不掩人耳目。
我狼狈地摔进池子,激起一阵水花,弄出的声响不小,引起窗内人的注意。
先是江既身边那位宁先生看过来,眉眼冷冷清清,瞟过一眼后就收回去,品了一口手边的红酒。
再是江既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沙发扶手,悠悠地跟着看过来。
他的眼睛又深又黑,看过来的眼神冷漠傲慢,像是在看无足轻重的东西。
在他眼里我是什么?
带着凉气的水朝我铺天盖地地灌来时,我的心中忽然冒出这个念头。
我无从得知江既怎么看我,也不敢细想在江既的心中我又是何种形象。
他刚才向我投来的目光竟比春寒料峭之时的池水还冷,眼底透出的冷漠如同寒冬结了冰的湖水,让我遍体生寒。
喉咙里呛了太多水,泛起痛意。我在池子里不断上下,每次忍不住探出头就会被江都南再次踹回去,一次又一次,到后来我体温失调,浑身发抖,大脑因长时间的缺氧而一片空白,眼前泛出星星白点。
江都南站在岸上,双手环抱,嘴角带着恶劣的笑。
江既端坐屋内,冷心冷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身边的小情人跟他逗着趣,惹得他难得勾了下唇,小情人也跟着笑起来,这一笑眉间的那点清冷融化,倒是显出一点艳丽。
耳边时不时传来手端酒杯的俊男靓女的寒暄之声,女人娇笑连连,男人高谈阔论,我浮在水面上时他们的声音清晰,被迫潜下水时他们的声音模糊。
但到后面所有的声音都模糊了,交谈声、酒杯碰撞声,都变成躁动的鼓声,隔着一层膜,闷闷的。在沉入池底后我才意识到,这不是鼓声,而是我愈发缓慢的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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