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晟嘴上附和,实际上左耳进右耳出,回去便颠颠往人跟前凑。
池州渡对齐晟所表现出的讨好、维护和热诚感到万分不解。
不知觉间,他愈发频繁地将视线放在对方身上,试图堪破齐晟心中所想,但终究未能解惑。
是夜。
淡青衣袖不知第几次触碰到床幔,池州渡近来每夜都会来此处待上一会儿。
眼见时辰差不多,他缓缓收回煞气,注视了一会儿熟睡的齐晟,转身回到自己的屋子。
池州渡举起方才攀上他指尖的冥七,淡淡开口。
“为何?”
他询问冥七。
冥七绿豆大小的眼睛与他对视片刻后,不知为何,突然叛逆地用毒针刺了他一下。
池州渡拧眉,不悦地用银针扎在墙上,将冥七板正地挂了上去,罚它面壁思过。
冥七不适地动了动,试图让自己脱离掌控。
“不准动。”
池州渡嗓音冰冷,隐隐含着威胁的意味。
冥七:“......”
池州渡冷漠地转身。
丝丝缕缕的煞气溢出指尖,比以往要浓郁得多,在月下浮动,尽显诡谲。
他独自一人朝院外走去,所至之处风止无声,白日鲜活的山川在此刻陷入无边的孤寂,这才是池州渡所熟悉的安逸。
院门悄无声息地打开。
从紧密相连的屋子到荒无人烟的山林,池州渡行至一处隐秘的山洞。
洞内诡谲可怖的符咒以红线相连,汇聚成一道古老的阵法。
池州渡踏入阵中的刹那,体内的煞气喷薄而出,在即将冲天之际四周的符咒剧烈抖动,纷纷燃起,将咒煞牢牢困在其中。
明亮的火光照亮整个山洞。
浓郁的煞气围绕在池州渡四周,他衣衫半褪,盘腿坐下。
池州渡后颈有三瓣桃咒纹,极小。
紧接着后背白皙的肌肤上隐隐显出如同蝶粉般细腻的纹路,起初是淡紫,隐隐泛着白光。
图腾一点点变得清晰,自尾椎骨处显出一朵绽开的桃花印记,紧接着花蕊泛起碧蓝光泽,流动着显出细长如烟的纹路向上延伸,交杂着诡异的咒纹若隐若现,最终汇聚在肩胛骨上,形似毒蝎的印记显现,步足极长,尾尖由粗到细。
隐秘泛起珠光的纹路在格外白皙的后背上,有种神秘诡异的美。
而在所有图腾清晰的刹那,血色陡然侵蚀光泽。
煞气也如同疯了一般四处乱窜,符咒燃起的明火变成了幽蓝冥火。
池州渡锁骨边一粒红痣平日里被衣裳遮掩,此刻却与喉结边的痣连出一条血线。
那血线延伸出无数细小的血丝,此刻池州渡的身体如同生出裂纹,即将碎裂的瓷器。
血迹洇出裂纹的缝隙,煞气如同饿了数日的鬣狗,争先恐后地朝皮肉里钻去。
血肉被搅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动静。
池州渡拧眉,薄唇紧抿。
待到最后一缕煞气消散,山洞内的符咒化作灰飞,落在地上。
伸手不见五指的阵中,池州渡轻抚恢复如初的皮肉,向来冰冷的眼中划过一丝疲惫,而后缓缓仰躺下去,闭上眼睛。
仿佛出水芙蓉般清冷的美人与这破败脏乱的山洞并不相配。
但被煞气余韵包裹着的人浅青色衣摆干净如初。
自出生便置身囚笼的人,连灰尘都近不了身。
-
翻涌着血色的梦魇中,是逃不脱的黑沉煞气。
破碎凌乱的画面令人目不暇接。
庄重却处处透露出阴森的祭坛,只能徒劳抓住虚无的海底,苍天古树下被钉在枝干上,血液流干的孩童,如同鬼魅的众人,嘈杂尖锐的叫骂与哀嚎......
看不清面容的的女人嗓音悲哀,轻轻抚摸着他的后颈。
“孩子,在寻得良人前,愿你无欲无情。”
血液淹没他的鼻尖,眼前就只有一片血红。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化作来势汹汹的煞气,侵蚀吞没周遭万物,将他推离尘世的喧嚣,将他按进无底的深渊。
“你要活下去......”
“孽畜!邪祟,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州渡是个好名字,在一片苦海中,终能寻得令你休憩的山川,渡你此生平安。”
“不人不鬼,天煞孤星,定当诛之!”
“......保重。”
“杀!擒住那池贼......”
——混沌嘈杂的尘世从未有片刻停息。
躺在塌上的红衣女人倏地睁开双眼。
冷淡的眼中沾染了未曾消退的戾气,池州渡下意识摸了摸后颈,这才发觉是在玄九体内。
不过瞬息之间,眼中的血丝消退,又变成毫无波澜的模样。
第11章 徐雁山
池州渡起身穿戴整齐,推开门,又是一封信函掉落在地。
这次他只是垂眼,未曾弯腰捡起。
失去耐心的人眼中一片冰冷,迈步朝雪山方向走去。
-
岁月易逝,不知觉间已然过去六日。
齐晟再度来到盲翁门前时,终于吃了个闭门羹。
院门被锁死不说,门前还贴着大字。
齐晟揭下纸,望着那上头丑陋无比的“滚”字,哼笑出声。
屋内毫无动静。
齐晟不紧不慢地朝里喊。
“俆老。”
“速滚,今日老夫不见客!”
“既然觉得问心无愧,那便早该闭门不见客。”
齐晟前半句说得随性,紧接着忽然收敛了神情,话锋急转,语气微嘲,“嘴上说得倒是潇洒,实则早已被愧疚所累,俆老来这云邬雪山......”
“与其说是隐居,倒不如说是逃避。”
“还是俆老觉得,只要自己活得足够凄惨,便就是对过去的交代了?”
“你后悔却不甘认错,愧疚却不愿承认,心被困在虚无缥缈的过去,身被困在这人迹罕至的山岭,兜兜转转多年过去,能听你忏悔的人早已入了轮回,而一切转机都被你所谓的颜面蹉跎殆尽。”
“物是人非,无法挽回,你最终陡然发觉,原来被困在原地从未有一刻放下的人就只有你......”
“砰——!”
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开。
盲翁手扶着门框,指尖用力泛白。
齐晟安静地注视着他。
这仿佛是两人这些天来的第一次“四目相对”。
眼前的人不在是性情古怪的盲翁。
而是曾意气风发,行医济世的“药仙”。
——俆雁山。
俆雁山一生救人无数,因一身本领被权贵相中,各各都想收入囊中。
于是被卷入了一场权势斗争,流言蜚语不断。
是非黑白有时并不那么重要,世人并不愿去探究所谓的是非。
他们想要的只是茶前饭后拿来消遣的谈资。
故事要精彩,要一波三折,跌宕起伏。
各人都自有独到的见解,众口相传,按喜好添油加醋,再精细地打磨一番。
说者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听者唏嘘互看,小声交谈。
再一瞧不远处的戏台之上,是被众人推上行刑台的“角儿”。
这时不必谈论是非,也不必失态着急的自证清白。
因为台下皆是为其扣上枷锁之人。
俆雁山曾与权贵之女情投意合,却因这无妄之灾而成了众矢之的。
从小被养在闺中的姑娘不谙世事,自那以后便不愿见他。
俆雁山心灰意冷,并未挽回,选择回乡避世。
不料数月后姑娘自己找上了门,他先是狂喜,待知晓对方是因兄长重病,无奈之下亲自请他一救时,只余下满心疲惫。
他并未答应,留下几句伤人至极的话后便离开此处,一路游山玩水,仿佛找回了江湖的肆意。
而就在这时,俆雁山却从旁人口中得知姑娘自尽的消息。
他这才知晓,原来那日姑娘前来并非只是想让自己救她的兄长。
而是父亲将她许配给另一户人家,她心中还惦记着俆雁山,恰好兄长重病,从未踏出闺阁的姑娘带着丫鬟四处打听,放下身为千金的矜持与高傲,壮着胆子来到此处,想让自己的心上人能名正言顺的迎娶自己。
谁料话方才起头,便被俆雁山打断,对方的神情冰冷厌恶,一点也不似她记忆中的如意郎君。
姑娘最后也没有嫁给权贵之子,而是自刎于闺房之中。
那是困住她一生的地方。
而那位许诺带她走出此地的良人,再也没有回来。
俆雁山无数次从梦中惊醒。
梦中的姑娘从不狰狞可怖,反倒娇媚如初。
温婉地靠在他身上,哼着悦耳动听的小调。
但不知为何,竟比任何梦魇都要令人挣扎痛苦。
他浑浑噩噩地走过半生,耳边的骂声听多了,今日倒还真是第一次被叫醒。
这一场梦太长,长到姑娘已然走了二十余年。
“二十余年......”俆雁山松了力道,喃喃自语着缓缓背过身,干瘦的身躯比过往显得脆弱。
齐晟只是安静地望着,并未开口。
不知沉默了多久,俆雁山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
“后生。”
齐晟:“俆老。”
“天寒,老夫近来夜里冷。”俆雁山缓缓道,“若你能给我猎来兽皮,老夫便将药宝给那丫头。”
他说着打了个哈欠,一副没把齐晟放在眼中的模样,慢悠悠朝里走去。
“否则,便带着你那小娘子,早日下山歇息吧。”
他并不打算交出药宝,故意为难对方,等着听齐晟犹豫不决的声音。
养尊处优的公子对上雪山之中的野兽,几乎毫无胜......
“好,我去去就来。”
谁料齐晟一口答应,转身就走。
俆雁山陡然回首:“我说的是兽皮,猎来的兽皮!”
“明白。”齐晟随意点头,朝外走去的同时还不忘顺走门前的推车。
“我先猎了拖来扒皮,骨肉你随意处置。”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听着他风轻云淡的嗓音,俆雁山气得来回走了两步。
“......这不要命的疯小子。”
——
打猎对齐晟而言并非难事,只是他鲜少来云邬雪山,对地势生疏,所以格外谨慎。
若碰上一两只猛兽倒还好应付,但若运气不好碰上一群,倒也算是麻烦了。
许是老天开眼,齐晟碰上一只落单的熊瞎子,为了不弄出更大的动静惹来麻烦,他与黑熊缠斗许久,一直到浑身隐隐发热之际,眼前的大块头才轰然倒下。
齐晟呼出一口白气,随意甩了甩剑,血落在雪地上,如同点点红梅。
他确认黑熊没了声息后,这才走到不远处的推车旁拿出麻绳,费劲地将它拽了过去,待到顺利将这大家伙绑上推车。
饶是齐晟也喘了口气粗,他抬手随意擦拭额头渗出的细汗,想起盲翁的许诺,忍不住庆幸自己并未暴露身份。
齐晟并未停留,雄赳赳气昂昂地朝山下赶去。
这段路并不好走,但齐晟这会儿正在兴头上,愣是片刻不歇地拖着推车走到盲翁的小木屋前。
行至门前,他一把放下推车,顾不上自己满身血污,气息紊乱地朝里喊了句。
“徐老!”
他割裂麻绳,黑熊顿时从推车上倒下,发出一阵闷响。
里头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隐约能听见对方不可置信的嘟囔,看来盲翁当真不信他,这会儿应当觉得格外荒唐。
齐晟胜券在握,难免有些得意忘形,想起临行前盲翁的嘲讽,他轻笑一声,踩着黑熊的尸体。
而后朝盲翁一抬下巴,扬声道。
“兽皮我给你弄来了,我娘子的药宝呢?”
这时,细微的动静从身后传来。
齐晟下意识回头,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极冷的眼眸。
池州渡就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
正沉默地望着他。
齐晟:“......”
第12章 浅笑
池州渡眼神平静,也不知听没听见他方才口出狂言。
“姑娘……”
齐晟的气势顿时矮了一截,立即收回自己踩在黑熊尸体上的脚,尴尬不已:“我......方才......”
他此刻形容狼狈,衣裳血迹斑斑,手上冻伤不说,如今又添了不少细小伤痕。
池州渡目光落在他红肿不堪的手上。
“我……”
齐晟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正绞尽脑汁地措辞解释。
谁料下一瞬,红衣兜头落在他身上,淡香扑鼻。
池州渡与呆愣的人擦肩而过,朝显然已经猜到前因后果,正臭着脸靠着门框的盲翁走去。
“你这丫头倒是好本事。”
盲翁轻啧一声。
池州渡并未理会,长睫垂下,兀自从怀中取出一物,递给盲翁。
“岁骨。”
盲翁脸脸色倏地变了。
岁骨乃先祖俆恩承手中至宝药玉,早在几百年前便不知所踪。
他立即接过在鼻尖轻嗅,手指不断摸索,惊疑不定道。
“……你是从何处得来此物?”
“换是不换?”
池州渡冷声问。
“……”
盲翁手里紧紧攥着岁骨,骂骂咧咧地嘟囔两句“臭丫头”,这才不情不愿地回屋取出一个落灰的锦盒。
他心里有气,故意朝对面吹了口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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