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晟想抬手丢掉,又被池州渡手上的疤痕晃了眼,动作迟疑了一顺,最终进退两难,只得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
这些伤痕细小,应当是锉刀所致,更何况在这偏远的村庄中,能伤池州渡的,恐怕也只有他自己了。
齐晟方才睡醒,领口有些散乱,池州渡注视他良久,这才伸出手仔细地为他抚平。
举手投足之间,难掩诊视与喜爱。
齐晟一时之间不知该庆幸还是愤怒。
虽然他很难界定他与池州渡之间的关系。
但齐晟很清楚,自己并不希望和他成为敌人。
“我与冥七在苍东......也就是如今的北祈阎霄岭相遇。”
就在齐晟出神之际,头顶传来没头没尾的一句。
池州渡抱着他,眉心微蹙,似是在努力回忆。
“三百年前,世人曾唤其‘苍东毒首’,得名银甲长尾蝎。”
齐晟一惊,古籍中有不少银甲长尾蝎的相关记载。
据说在百年前是无价的至宝,只可惜后来在有心之人的掠夺下绝迹。
他初见冥七只觉得十分漂亮,没想到它竟有这么大的来头。
“那时我方才出山,行至......”
池州渡的嗓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不像旁人提起过往时有怀念与怅惘,只是平静地叙述着,将自己想到的一板一眼地说出来。
齐晟神情一凛,垂眸认真听着。
他暗自琢磨着对方忽然提起过往是作何打算。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他才渐渐觉得不对。
池州渡十分生疏地叙述着,说了一段,得停上好久去想。
他说的大多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关于“守宫”与“符咒”只字未提。
显然不是打算与自己结盟,主动坦白的意思。
倒像是......
齐晟终于抬起头,慢慢看向池州渡的脸。
对方的浅眸盯着虚空一点,眉心微微聚拢,神情难得带上了几分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为难。
倒像是......
齐晟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曾在他跟前喋喋不休说起过往的模样。
那时,自己也总是胡乱献殷勤,出门若是见到了什么有趣的,定然会顺手带回去给他。
他总是冷冰冰的模样,自己便只好喋喋不休地说着有趣的见闻,得了他一个轻描淡写的应和,内心就十分雀跃。
如今,到有些像照镜子了。
只是相比起他孔雀开屏的花哨模样,池州渡显得更为笨拙些。
心底攀上不明的酸涩。
齐晟眼神中闪过复杂的意味,攥紧了手中的木雕兔子,最终垂头闭上了眼睛。
眼前陷入黑暗后,薄光不舍的晕进空隙。
连同池州渡语气中任何细小的情绪一起。
迟疑、轻松、温和、低沉......
这些起伏十分细微,但若仔细去听,只觉得十分纯粹。
如同一个尚且年幼的孩童,第一次与人说起过往。
只是像这样平铺直叙,说出的那些事失去了本身的趣味。
但单凭这笨拙的模样,早已足够鲜活,连带着枯燥无味的琐事都变得有趣起来。
耳边的声音断断续续。
齐晟安静地听着,忽然生出一个莫名的念头。
他如今尚未到而立之年,回忆过往便已觉得岁月冗长。
池州渡活了整整三百多年,眼中不变的恐怕只有日月。
为何提起过往时却像是要苦思冥想?
齐晟沉默地闭着眼。
池州渡说了许久,见他依旧没有反应,抿了抿唇。
身子悬空了一阵,齐晟不动声色地眯着眼看了看。
是池州渡带着他朝外走去。
屋外的阳光明媚,一只野兔啃食着小院前的草,乖巧地待在圆圈内。
而另一边是个用木头搭建的小秋千,上面甚至有花作为装饰。
池州渡蹲下身,将齐晟放了上去,见他不为所动,就伸出手轻轻掰开齐晟的五指,让他抓住秋千的吊绳。
秋千被一双手不知疲倦地推动着,力道恰到好处。
微风徐徐,暖意融融。
齐晟因抗拒而紧皱的眉头不知何时松懈下来,刻意卸力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抓紧绳索。
傀丝像是察觉到什么,悄无声息地退下。
池州渡单膝跪在地上,垂眸望向木偶。
浅淡的笑意无声攀上眼底。
“这东西都生得一样,若不想被旁人拿走,便在上头刻上印记。”
遥远的记忆里,看不清妇人的面容。
只记得那双手粗糙,布满了陈旧的伤痕,将一件勉强能取暖的薄被递给他。
那时候自己尚且年幼,毒煞在体内乱窜。
一阵阵阴冷的滋味并不好受。
那妇人走后,他紧紧裹着被子,迷蒙中许是太渴望温暖,眼前总是浮现出火焰的模样。
睁开眼时,手指死死扒着脏污的地面,已然渗出了血迹。
他睁眼呆愣了一会儿。
就着这血,在被褥上画出一个火焰的符号。
时过境迁,明媚春光下,印照着一个“焰”字。
透过这一字,像是回到了那个灯火辉煌的月夜。
年轻俊朗的宗主拦在他身前,故作风流地一拍折扇,笑着问道。
“姑娘,可曾成家?”
那一瞬,四周虚浮的火光才真正落入他眼底。
清寂的四周破开一个缝隙,让烟火气息钻了空子,落进这片无人问津的死地。
对方一口一个姑娘,喋喋不休在耳边说着。
不知为何,他偏偏将一句记在了心里。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在下齐......焰,姑娘随意称呼即可。”
——焰。
他望着远处的灯火,觉得这一字似乎也带有着炽热。
“焰......”
许是深陷回忆,池州渡不知觉喃喃出声。
明亮、炽热、温暖。
可当“焰”渐渐熄灭,他能做的也只有守在原地,双手拢住那微弱的火星。
在一片寒风中等待、期待着它再度燃起。
第85章 计划有变
恰逢阴雨绵绵,简陋的客栈中潮湿,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此处偏僻,自然没什么人,唯有阴惨惨的几盏灯轻晃着。
随手打发了小二,两人朝着楼上而去。
其中一人轻啧一声,他头戴斗笠,一身黑衣并不醒目,但一看就是上好料子。
“偷偷摸摸的,倒真不是我的风格。”
姬叶君矫情地拎起衣摆,大姑娘似的踮起脚尖跨过潮湿的门槛,唯恐被这污水沾了分毫,“但一想到齐晟也这么狼狈的躲藏,我这心里就舒坦不少。”
“是吗?”身侧传来一声哼笑,对方语气意味不明,“看来姬门主与齐宗主积怨颇深呐。”
听着这雌雄莫辨的声音,姬叶君只觉得耳朵被剌得难受,他并未正面回应,刻薄道。
“若你一定要用这让人犯恶心的声音说话,那还是闭嘴为好。”
黑袍人倒也不生气,轻笑一声。
姬叶君恶嫌地打量着屋子,拧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去。
“天色已晚,姬门主这是要去何处?”
“自然是回影宗。”姬叶君脸色阴沉,再度回头扫了一眼四周,冷嗤一声,“这种地方,老子半个时辰都待不下去。”
“姬门主,还请留步。”
身后传来不疾不徐的嗓音,姬叶君没有理会,径自朝外走去。
忽然,三枚骨针自身后袭来。
姬叶君像是有所预料,立即旋身躲过,反手回敬三枚猝了剧毒的飞镖。
“怎么,这是要与我一决高下吗?”
姬叶君眼神阴冷,嗓音里藏着一丝威胁。
黑袍人沉默下来。
见他如此,姬叶君勾唇,继续转身朝屋外走去。
“砰——”
一阵古怪的妖风袭来,门在他眼前被合上。
姬叶君耐心告罄,正要转头就听对方冷不丁道。
“姬门主即便今日离开也无济于事,来接应你的心腹,如今应当在花楼中消遣快活呢。”
姬叶君的身形蓦然一僵。
他神情微变,没有转头,状似漫不经心道。
“你这放屁诬陷的功力倒是见长,难不成就因为我......”
“噼啪。”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碎片一直迸射到门前,恰好回弹至姬叶君的脚尖。
他慢半拍地垂头望去,半截碎裂的玉佩清晰的倒映在眼底。
那是个“悟”字。
是他养的最好的一条狗。
姬叶君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极为难看。
——江悟。
见他彻底僵硬在原地,身后的人这才笑了。
“这世上忠心的狗多,忠心的人却不多。”黑袍人慢悠悠在屋子里踱步起来,“他明明可以是一条忠诚的狗,可就因为主人一时心软,偶尔将他当做了人看,这想变成人的种子就在心里生了根,一有机会,就冒了头。”
“这个道理,应当没有人比姬门主更明白了吧。”
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却像是一座山的重量压了下来,姬叶君顿时汗毛倒竖。
“作为侥幸活下来的那条狗。”
那嘶哑难听的嗓音压得更低,像是说什么悄悄话似的附在他耳边。
“这么多年过去,可是当真忘了自己是怎么成为人的?”
宽大袖袍之下的手骤然攥紧,姬叶君脸色有些发白,倏地转身。
身后之人识相地退后几大步,开始掰着手指头细数。
“不得不说姬门主确实很聪明,借了千面圣手卓公子的易容之术,待到几日后回到暗门,那里则早已备好了一具死尸。”
“你和卓公子谈了笔交易,将灵鸠门之事提前透露给他,他这才留了个心眼,为了去探你所言是否属实,与杨篱在酒楼相会,这几杯酒下肚,果真听出了不对,于是卓公子便顺势在鹤钰城多待了几日,最终顺理成章地发现了扬篱的尸体。”
“而你故意卖他一个人情,让他误会你有朝他们靠拢的心,却没有告诉他,那具易容的尸体上,被刻意伪造了齐晟的剑痕,你也并不怕他揭发你,因为届时他压根不敢轻举妄动,大局当前,谁也不敢贸然出头。”
“暗地里给些帮助示好倒还好说,但若是放在明面上,他身后可是有三个家族,稍有不慎,就会被牵连其中。”
黑袍人面具之下的眼睛眯起,鼓了鼓掌,“这样一来计划顺利,你将齐宗主推到我们的对立面,替他表明态度,让他陷入险境,自己则全身而退,作壁上观,当真是妙啊。”
“况且,待到卓公子反应过来自己着了道,以他对烟淼姑娘的真心,定然会将这前因后果悉数告知,以此来弥补自己的过错。”
“而那时候,姬门主你则带着足够后半辈子衣食无忧的财宝,去过神仙般清净的日子,时不时想起嘲笑一番齐宗主狼狈的境遇,可谓痛快至极。”
“只可惜......”黑袍人似乎觉得有些累了,他不似姬叶君那般矫情,随意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翘起腿道。
“你身边最为亲近的人,似乎不那么认为。”
姬叶君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危机感,他若无其事地扯了扯嘴角。
“......所以呢?”
“所以,何不顺势而为呢?”
姬叶君浑身紧绷,暗器不动声色地落入手心:“顺势而为?”
“是啊,我们正愁没个合适的契机动手......”
他话音未落,暗器便迎面攻来。
黑袍人面具下的嘴角微勾,淡定地坐在原地。
“姬门主的计划那样完美体贴,我又怎忍心从中破坏呢?”
他这般说着,方才还坐在椅子上的身形却如同鬼魅一般,瞬间化作一道残影闪到姬叶君身后。
“不过,唯一有些出入的就是,可能得委屈姬门主代替那冒牌货,假戏真做一番了。”
该死的!
姬叶君自知不妙,立即拔出自己的短刃,对上这位实力不详的对手,他丝毫不敢懈怠。
两人出招都十分谨慎,姬叶君平日里没个正行,但当初江湖排行也是前五,是凭一己之力,将小小的暗门发展到如今三宗之一的顶尖高手。
断刃利落地朝对方命门攻去,他出招狠辣,并不畏惧自己受伤,只保证对方所受的伤比自己重,是个十足的疯子。
黑袍人显然比较惜命,在弯腰躲避一记杀招的刹那,被姬叶君抓到破绽,左手暗器破空而出,面具顿时飞了出去,“咕噜噜”滚落在地。
在看清对方容貌之际,姬叶君神情顿时凝固。
“你......”
天地之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这怎么可能。
他眼底攀上血丝,不可置信脱口而出。
“你是……钟啸奎?”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巨力。
姬叶君猝不及防之下狠狠撞在墙上,他偏头呕出一口血,仿佛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得罪了。”
熟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姬叶君一怔,紧接着极其缓慢地抬头,眸中倒映出一张和蔼仁慈的面容。
——当世神医,沈清平。
“......居然他娘的是你。”
姬叶君咬牙,想要强撑着起身,却又被一脚踹了回去。
“唔!”他闷哼一声,下意识蜷起身子。
半遮半掩地门后有着新鲜的血迹。
“姬门主若乖乖听话,我是决计不舍伤你的。”沈清平嗓音愧疚,“你我二人很是投缘,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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