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像林中的狍子。
齐晟轻咳一声:“你们先下去吧。”
“是!”两人手忙脚乱地行礼,“弟......弟子告退!”
望着争抢着跑出去结果在门前撞在一起险些摔倒的二人,齐晟沉默地收回目光,朝玄九抱歉一笑,“这些弟子年纪尚轻,不知礼数,还请多多包涵。”
池州渡不甚在意地摇头,紧接着朝屋中走去,行至门前时,他下意识抬脚欲踹。
齐晟张了张嘴,就见对方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犹豫着收回腿,伸手轻轻将门推开。
这本该是寻常人该有的举止,却令齐晟欣慰得说不出话来。
“随我来。”他主动上前一步,领着玄九朝里走。
齐晟并未告诉玄九贸然进入他人居所本是失礼的。
因为他并不介意。
而他所了解的玄九也不会对旁人如此。
大抵很多人都被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所骗,纷纷止步不前。
齐晟忽然想起了父亲那日的话。
“为父年轻时孤僻,性子冷,全靠你娘亲一路从南雁山追到北屿,没脸没皮地纠缠,这日子一久,就将我套住了。”
娘亲生下他不久便离开人世,父亲也因此性情大变,据说消沉了许多年。
那时他尚未记事,只听叔伯一辈悄悄同他提起。
好在自己幼时顽皮,紧接着没过多久,轻越也来到齐府,两人整日如同斗鸡,这才让父亲慢慢有所好转。
他似乎在某一日忽然想通了什么,不在对母亲避而不谈。
反倒常常同齐晟说起他们的过往,那神情总是含笑的模样。
说得最多的,便是母亲当初是如何从南雁山追到北屿,对他是如何如何爱慕痴迷。
齐晟只信了一半,毕竟以父亲当初的实力来说,若当真想躲,母亲是如何也追不上的。
他思及此,忍不住轻笑一声。
池州渡侧目看他:“?”
齐晟走到一副被收起的卷轴前,小心翼翼地将其放下。
那是一副画像,画着一位明艳动人的女人。
齐晟手指轻抚卷轴,眼神温和,“这是我的母亲。”
——母亲。
池州渡沉寂百年的心突然悸动一瞬,像是被一双手死死攥住,令他呼吸一滞。
只是还不等他去细品,那些陌生的情绪又在瞬息间消逝,如在手中穿过的风,待人反应过来攥紧手心后,却发现是一场空。
池州渡拧眉,下意识抬手拂过心口:“......母亲?”
齐晟并未多想,见他神色带上了几缕茫然,以为他因此思及自己的母亲,心中生出了几分疼惜,便并未多提,只道,“若母亲还在,也定会喜欢姑娘的。”
他仔细将母亲的画像展平后,便带玄九离开了屋内,朝院中的池塘走去。
齐晟领着池州渡沿着池塘在赤陵居内绕了一圈,方便他记下布局。
池州渡一言不发地听着,显得有些魂不守舍。
齐晟见状缓缓收声,没再多言,自然地领着他朝相邻的院子走去,并从腰间取下一枚令牌递了过去。
“明日一早我得去一趟清诀堂,你若是无聊便四处转转。”他说着将令牌递了出去,“这是我的信物,虽说已经传令下去说宗内来了贵客,但保不齐有愚钝的弟子,还是拿着此物稳妥些。”
不知觉已行至玄九门前。
池州渡停下脚步,接过齐晟递来的令牌。
“若是夜里不安,亦或有什么事,直接来赤陵居寻我便好,左右相邻,也就是几步路的距离,不过剑宗夜里有弟子们轮流巡逻,倒也不必担忧。”齐晟笑道,“玄九,若是不嫌弃,我便让乌雨去你院中先待上几晚,它虽说憨厚了些,但看门的本领却是不错。”
池州渡不明白他为何认为自己会不安,沉默片刻后,摇头:“不必。”
齐晟也不强求,又操心地叮嘱两句,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池州渡转身回屋,阖上门后,随手取出一张符纸。
符纸无火自燃,幽蓝地火焰倒映在玄九眼底。
她眼中的生机渐渐被剥离。
火光燃尽的刹那,玄九倏地闭上眼睛。
鲁山深处。
阴暗潮湿的山洞内,一位仿佛从九重天坠落凡尘的人长睫微颤,缓缓睁开眼。
傀丝融于血脉之中,以煞气为引而聚,以“离魂”之术为辅。
两者兼容,便是三百年前轰动一时,引得江湖大乱的祸根。
——御傀术。
玄九以他自身精血炼成,须日日滴血,将其置于极阴寒山穴内,引符聚煞,寻得当世八大至阴至邪之物,在煞气之中滋养三十余年,方才长出肉身,可谓“煞傀”,与他血脉相连,共魂而生。
在齐晟邀他前往鲁山之际,池州渡便以傀丝与原身相连。
齐晟敏锐,他并未动用煞气,两者只能保持微弱的联系,不过领着原身来到鲁山足矣。
在马车上闭目养神之际,他便领着原身找到了这处合意的山洞安置下来。
池州渡在黑暗中缓缓起身,从怀中取出符咒随手一扔,下一瞬傀丝迸射而出,看似柔软的红丝锋利如针,“咻”地穿过符咒,死死钉入石头缝中,如同天罗地网一般将人笼罩其中。
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是咒阵。
池州渡指尖溢出煞气,山洞之中漫天符咒无火自燃。
林中忽然刮过一阵妖风,枝头鸟雀惊惶地扑棱着翅膀飞远,附近的生灵也像是感知到什么,慌忙逃窜着离开此地。
——咒成,阵立。
池州渡席地而坐,调息周转煞气。
丝丝缕缕的黑煞蚕食着山洞内为数不多的生机,连灰尘在触碰到它时也统统消弭,池州渡坐在脏污的山洞内,衣摆却干净如初。
忽然,他平静的神情微变。
与此同时。
剑宗,赤陵居。
齐晟正盘膝而坐运转内力,鲁山充裕纯粹的灵气令人神清气爽。
突然,纯粹之中混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杂质。
在感知到陌生气息的刹那,他倏地睁开眼,目光凌厉地朝一个方向望去。
腰间的双生铃也感应到了危险,闷响一声。
这是早年轻越赠予他的铃,里头藏着灵蛊,若自己遇到致命危险,轻越会立即有所感应。
同时,它也能感知异样。
这是警示。
齐晟没有犹豫,立即拿起剑,飞身朝鲁山掠去。
......
稳健的脚步在深山之中响起,伴随着枯枝被踩踏发出的“嘎吱”声。
齐晟提剑谨慎地在林中绕了一圈,却无法追踪到方才那一闪而过的异样气息。
天色略显暗沉,他像是察觉到什么,拧眉停下脚步,抬眼望向四周。
此处......似乎少了些什么。
安静得过分。
“唧唧——”
正当他心生疑虑之际,耳畔忽然传来了一声鸟鸣,他侧目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树上恰好飞回一只鸟,口中还叼着虫子。
齐晟缓缓吐息,抬眼打量着天色。
罢了,即便当真有什么,恐怕此刻也已经跑了。
齐晟没再逗留,将佩剑挂回腰间,转身离去。
林间归于寂静,脚步声消失的刹那,鸟鸣也戛然而止。
不远处的树后缓步走出一人,暗沉的天色也遮不住他的清绝。
池州渡收回傀丝,鸟儿的身体顿时僵硬,直挺挺地掉落在地,看样子已经死去多时。
他盯着齐晟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地敛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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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会还有一章
第24章 夫人
清诀堂乃宗门议事之地,汇聚江湖各宗掌权者。
眼下姜家灭门案闹得沸沸扬扬,不少临近的宗门都忌惮不安,以至于暗中连结。
“齐宗主。”众人见齐晟步入大殿,纷纷起身行礼。
“诸位不必多礼,许久未见,可都安好?”
齐晟步伐稳健地踏上阶梯,坐在正中上首之位,含笑望向众人。
只是不等众人应声,便听闻一道腔调阴阳的嗓音响起。
“哟,齐宗主这是在外头逍遥快活够了,终于舍得回来主持大局了?”
姬叶君坐在右侧第一位,捋着长发,笑吟吟地讽刺。
在他正对面坐着的元泰清轻咳一声:“齐宗主早年因信守诺言,不曾踏出鲁山一步,近年来江湖安稳,想去看看大好河山,想必也在情理之中。”
“是啊,”药灵谷族长接茬,“我等游山玩水,恣意江湖之际,齐宗主却日夜为平定江湖内乱而操劳,这难得出游,却又碰上了这等怪事......也是我等无用,拖累了宗主啊,”
药灵谷医者仁心,向来与各大宗门交好,他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
齐晟摆了摆手,惭愧道:“诸位言重了,姬门主言之有理,齐某确实因一己私欲耽搁了归程与查案。”
他说着起身,朝众人行致歉一礼:“此事是齐某欠妥,望诸位莫怪。”
“齐宗主这是做什么......”
“宗主主快快请起!”
除却兀自把玩着茶盏的姬叶君,旁人皆是起身回礼。
齐晟也不在意,致歉后便邀众人同坐。
姬叶君嗤笑一声:“齐宗主不愧出自名门,这礼数周全与我们这些山野村夫就是不一样,不过听闻宗主这次回来还带上了位姑娘,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我倒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美人能令向来无心女色的齐宗主......如此诊视呢?”
听他语气轻浮地提起玄九,齐晟眼中的笑意敛去,淡淡道:“姬门主,此为清诀堂,非闲谈之地,今日将诸位聚在一起,也是为了姜家灭门案,而非齐某的私事。”
“至于你口中的姑娘......”齐晟眸中泛起冷意,沉声道,“她名唤玄九,与齐某也并非传言那种关系,是游历途中结识,一见如故,我表明身份再三邀请,对方才勉强答应来剑宗小住几日,是我剑宗贵客,姬门主还是慎言为好。”
他在“玄九”和“贵客”上落了重音。
姬叶君把玩茶盏的手一顿,有些诧异。
齐晟为人谦和,这些年他即便公然出言不逊,对方也大多一笑置之,今日他不过提了一嘴那红衣女人,就惹得齐晟冷脸,倒真是稀奇。
他也并非毫无分寸之人。
“是我考虑不周,诸位继续。”姬叶君立即举起双手致歉,吊儿郎当地笑道。
众人虽说面上不曾显露,但心中都对这位红衣女人高看了几分。
齐晟并未多言,转而说起了正事。
“我游历途径云邬,对此事也略有耳闻,眼下与朝廷共事,诸位......”
众人见状也收了玩笑的心思,正襟危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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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宗。
“不必跟着。”
池州渡朝亦步亦趋跟着他的鱼灵越道。
鱼灵越立即退后一步,毕恭毕敬道:“师父吩咐,担心有弟子愚钝冲撞了玄九姑娘,这才命我寸步不离跟在......”
他话音未落,余光就瞥见有什么被举到了自己眼前,鱼灵越正躬身行礼,下意识抬头望去,剩下半句话顿时哽在嗓子眼。
眼前的令牌并无太多坠饰,鎏金的四个大字分外鲜明,鱼灵越呆愣片刻,震撼地喃喃:“万剑归宗......万剑令?”
他倏地望向神情平淡的池州渡,略显失态地问:“万剑令为何会在此?”
“齐晟说。”池州渡道,“若有人拦,便取出此物。”
鱼灵越失声半晌,“这......”
许是他震惊得太过明显,池州渡也跟着望向手中的木牌,询问道:“怎么?”
“这是......”鱼灵越见他明显不知自己手上拿着何物,迟疑了一瞬,才嗓音干涩地开口,“万剑令用于号令各大宗门,这天下唯有师父可持有,亦是江湖掌权者的身份象征。”
就这么一块令人眼馋的令牌,师父竟然拿他当做信物?!
这和皇帝拿玉玺哄心上人欢心有什么区别??
池州渡闻言微怔,捏着令牌的手微微收拢,心中有些异样的滋味。
鱼灵越经过最初的震惊后,看着虽说戴着面纱,但只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便令人脸红心跳的玄九,嘴角忽然上扬。
是师娘没跑了!
不过看这反应,师父大抵还未得手,那他身为师父最疼爱的大弟子,此刻当然要做些什么。
鱼灵越清了清嗓子,试探着道,“看来师父十分诊视玄九姑娘,当初我不过是因为眼馋摸了摸这枚令牌,便被师父罚去后山禁室关了三日,如今他却如此放心的将万剑令交给姑娘,真是羡煞旁人。”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对方的反应。
见池州渡虽说沉默不语,却明显陷入思索的模样,鱼灵越得逞地勾唇,而后也不多言,识趣地朝他一行礼,临走前还不忘道。
“师父恐怕是自己出门,心中放不下姑娘才让我跟着,但既然姑娘更喜独处,那我便先告退了。”他指了指令牌,笑道,“有了这枚令牌,姑娘想去哪儿都不会有人阻拦的,可比我有用多了。”
池州渡顿了顿,将令牌重新揣入怀中:“......嗯。”
鱼灵越走后,耳边安静不少。
池州渡继续朝前走,与过往习惯有关,他每到一处便会先摸清地势,寻找合适的山洞歇下。
他并非愚钝之人,甚至自记事起就知晓自己与旁人不同,像是披上人皮的异族。
这是池州渡第一次入住旁人的住宅,百年前关鹤也曾多次相邀,但他未去,最终再去,便是送别。
他不懂为何要去旁人府中,因为他不愿领人去他心仪的山洞。
麻烦、聒噪。
这里的人与百年前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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