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敬之浑身猛然一颤。
他张开眼睛,闻命正满足地侧身望过来,脸陷入光影中,只剩下黑色的轮廓,可是时敬之知道闻命在看自己。
黑暗中他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时敬之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情状究竟如何狼狈,苍白的脸上除了高热的红晕就是淋漓水光。
高热,止不住的高热。
燃烧至鼻腔,还有眼中,烧得他头脑昏聩。
有热泪从他眼睛里漫溢出来,时敬之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有些像认输,有些像求饶,他喃喃道:“
……我觉得我不像我自己了……”
“你说什么?”闻命又凑过来,止不住地,那酒香太重了,要把他溺毙了。
时敬之只剩喘息,闻命还想问,一副胜利者的姿态,他笼罩着时敬之,仿佛把他圈盖住了。
时敬之疲惫不堪,可是他挣扎着想自己应该说点什么,说些什么,那一刻他脑子里乱糟糟的想了好多好多。于是他冲闻命笑起来,笑的时候有冷冰冰的光亮顺着眼角流出来,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再悄无声息地滑落脸侧,他听到自己在叫闻命的名字,沙哑而缓慢地小声叫他。他说我有点累,他又说我真的有些累,他别的都不说,就一直说累。
他说闻命我好累。我真的…我好累啊…
他这样说,闻命也没有打断他,只是凑过来拥抱他,低下身体在他耳边笑着叫“兜兜”,声音里全是情欲的味道,沙哑又迷人。
时敬之要被热烫的声音烫伤了,他无措地缩起身体,然后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说:“在那个故事里,黄鹂鸟和蜗牛处于不同的时间,可是那只黄鹂鸟总是想起某些少年旧事,于是她加快了神经节奏,这可以让她抵达时间彼岸,见到想见的人——”
第20章 Chapter 20·碎片
那个故事特别简单,讲了一个姑娘和爱慕者的故事。她过着平凡无味的生活,从小寂静无声地长大,却还是会在午夜梦回或者在流淌的时间里记起某些少年旧事,那些瞬间一直吸引着她驻足回望,最后她忍不住加快了自己的神经节奏,更改时间频率,去见她想见的人。
缓慢爬动的蜗牛和迅捷飞驰的黄鹂鸟,它们到底是否处在同一时间?
时敬之不知道闻命有没有听懂这个故事,他其实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执着于给闻命讲述这个故事。
可是有那么一刻,他感觉闻命离着自己近些,他想再近一些。
时敬之闭着眼睛,仿佛长久地睡过去了。这个晚上太混乱了,他耗尽了力气,一动也不想动。
他听到舰艇发动的嗡嗡声,有些像午夜时分悠长鸣叫的汽笛。路过大学的时候,远处的火车也传来阵阵回响。
闻命开着自动驾驶模式回家,然后把他抱上楼。
过了又不知道多久,闻命从背后环住他,很快陷入了沉睡。
时敬之不知道自己睡没睡着,也许是过了没多久,几分钟而已,又或者是过了很久,好几个小时过去了。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远处黑乎乎的海波不惊,亮蓝色灯光聚敛成形。时敬之一直躺着,他在数闻命的呼吸声。他就一直盯着远处的光景瞧,不出声。窗外贴了防止有害光线的特性镀膜,雨季时会在雨水的冲刷下发亮。时敬之就盯着这些细小的光点瞧,黑暗中,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然后他转过身,看着闻命黯淡的轮廓。
这次他终于伸出手,摸向闻命的脸。
可是最终他没有摸上去,他只是借着遥远处晃荡而来的灯塔之光,默默看着床侧的墙壁,默默等待,在灯光再次亮起的那一刻张开双臂,懵懂地抱住闻命的影子。
时敬之躺了好久,然后他悄无声息地起身,朝着舰艇走去。
他一路穿行,看到德尔菲诺大区的点点灯光。他曾经经常在半夜坐飞机,坐在最靠近舷窗的位置,低头可以俯瞰整个德尔菲诺的夜空。高楼与棚屋皆化作闪光点,四处是莹莹点点的照明设备,半边是漆黑一团的断壁残垣,灯光如同灼热的岩浆淹没整片城市,夜深人静的时候,时敬之从星空中降落,可以看到一些和光明街相似的场景。
光明街靠近旧机场,闻命曾经带着他无数次爬上天台,拿着晾衣服的竹竿捅飞机。
他加班的时候,经常半夜出门,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故意还是无意,曾经他那么多次半夜出门赶一场飞机,飞走又飞回来,然后从德尔菲诺上空俯瞰这座陌生又熟悉的城市,仿佛在找一些少年时代的影子。
时敬之一路疾行,他到了生命伦理委员会大楼下,刷卡进门,电梯直达二十七层,身影瞬间消失在走廊尽头。
他想起今晚的失控。他控制不住那些莫名其妙的情感波动,他疯了一样飙车——不,也不叫飙车,德尔菲诺市区只要不超过200迈就不叫飙车——所以这是属于时敬之的飙车,他不再循规蹈矩开一辆50迈的车,他把油门踩到底,他一直向前冲,因为他想见闻命。
可是他遇到了红灯。
就在等待的那些瞬间,他脑子里特别空,空虚到让他害怕,时间为什么过得那么慢呢?这一秒、下一秒、无数秒、无数个细碎的瞬间……太多了,太慢了!时敬之飞速在脑子里检索,自己随便想点什么,随便想点什么吧!随便想一些!
对!对了!十五岁那年的暑假。郑泊豪一直想知道的那个暑假。其实那天时氏夫妇在吵架,他记得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每一个细节,他全部记得。他记得那天偶然得知时父才是小法尔的作者,那一刻他要惊呆了,一股饱胀的情绪占满了他的内心,于是他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向时先生确认,真的吗?是你吗?
时敬之把谢谢故事记得那么清楚,因为这是为数不多的、父亲亲口讲述的故事,那代表他爱他。时敬之总是仰着头问,爸爸,那小法尔最后回家没有呀?
他太困了,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小时候的时敬之那样不懂,为什么爸爸嘴里说的版本总是不一样呢?今天吃糖果,明天吃饼干,他每次都晕头晕脑地仰着脑袋问,爸爸,他回家了吗?
时先生笑呵呵,是呀,故事都是我自己想的。时敬之说不出快乐还是难过,但是既然对方为他讲了故事,他应该去感到快乐,“因为感恩,所以快乐——应该快乐,并且感恩”,这是他获得的“正确规则”,只有马上笑起来并且表示感恩、表示幸福,才是他应该去做的,最最正确的事情。
于是他无视内心的波动,腼腆笑着说,谢谢爸爸。可是他还是有一刻是好奇的,于是他多问了一句:“那结局呢?”
时夫人笑着接话:“什么结局呀?!你小时候睡不着,天天让讲睡前故事,要多烦人有多烦人,没办法他就编,都是随口胡说的,今天吃了棒棒糖,明天吃了饼干,他自己都记不住小法尔到底吃了什么。”
时敬之心里某个地方轰然坍塌了。
但是没有人知道。后来……后来…后来一切都乱套了,声音很大,争吵很激烈,房顶似乎都要被掀了。
他看到时父在动作,有人在扑向时父,他抬手挡了一下,对方没站稳,摔到了地上。
时敬之凝神去看,原来是时夫人。
是时夫人。
她摔倒了。
他听见胸膛里传来破碎的声音,他的心碎成了两瓣。一瓣在流泪,一瓣在流血。只要还爱着人,只要还抱有期待。
“妈妈!妈…”他突然扑过去,朝着时父拳打脚踢:“你为什么要打她!你为什么打她!你怎么可以打妈妈!!!!你疯了吗!”
他吼:“时约礼!时约礼!”他把这个名字念出了疯魔的、咬牙切齿的味道,似乎是把这个人咬在口中,嚼着他的骨头在说:“时约礼!你疯了?!是不是疯了!”
“你他妈才疯了!我是不是养了匹白眼狼?!大逆不道!”
时敬之脑中一片空白,他扬起手,似乎想打他,最后那拳头没砸到时约礼身上,时敬之反手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
他沉默了,然后突然爆发,歇斯底里地时氏夫妇吼:“……我不是你儿子!我才不要当你儿子!你懂不懂啊!你为什么要骗自己?!”
时夫人呆住了,她看着时敬之的目光复杂难懂。
时约礼也呆住了,面对混乱,他走向时夫人,他似乎想走上前去扶起她,非常急切地向她走去,却没有得到一个解释的机会。
“啊!……”时敬之发出了一声难听的嘶吼。
时妇人站起来,走进卧室锁上了门,整间屋子瞬间安静下来,空荡荡的只留下时敬之撕心裂肺的哭声。
这些细节都在他脑子里藏着,在记忆的时间轴的每一个刻度上藏着……他忘不掉。
旁人提起某件事,他可以瞬间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哪一件,时敬之忘不掉。
那些他想记住的、他不想记住的——他都忘不掉。
他给人看的,只是他想给人看到的。
是碎片,都是碎片,这样才安全。
别人只能了解一部分碎片,却看不到他的全部,没有人完完全全了解他本身,这样才安全。
兰先生让他向前走,他不是没有向前走,他已经在学着忘记了,他已经学着不去提这些事,他表现得像个完完全全的普通人,于是所有人以为无事发生。
时敬之想,都错了,都乱了,都在失控,一直在失控,他学着去踩刹车,可是似乎不管用,他没有一点点长进,一点也没有。他想起来十五岁的这场风暴,堪称自杀式袭击的风暴。他心里特别冷,特别空,特别特别空,他找不到原因,又或者原因太多了实在不知道该去先解决哪个,可是特别特别空,越想越空……他努力去忍耐了,他努力去压抑了,他费尽了所有的力气去把那个空虚的地方填满,这样他就不需要别人去填了,这样他就不会给别人添麻烦了………
可是偶尔还是空,像是心里有个危房,一直在崩塌一样,动不动崩塌,被别人的一句话一个字一个动作撞击,房子就倾倒了,就坍塌了。
闻命说,你在我眼里一直光芒万丈。
不是的,根本不是的。
见到闻命的那一刻,时敬之想,要藏不住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所有人真的不知道。
他像是耍花枪一样,把所有人迷惑住了。
郑泊豪问他那个加减法的题目,太简单了,非常简单,他才是最后说了算的人,得最高分的人到底是谁,只有他自己知道,旁人从外面看,根本看不出来——被他藏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
哪怕他仿佛一瓶沸腾的水,表面的水已经接近瓶口,再来一滴就会炸裂飞溅,会顺着瓶身源源不断地溢出来。哪怕是这样,别人也只会当他心如止水,无比平静。
他是最光鲜亮丽的、被鲜花与掌声拥簇的、他人眼中的榜样。
榜样就是那么坦荡,榜样是没有秘密的。
榜样是不被允许有秘密的。
可是从周三开始,不,也许从更早的时候开始,是十四岁那个夏天开始,他就在失控,一直在失控——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没有人知道。郑泊豪只知道他十四岁出意外了,所有人能知道的只是他出意外了,他因为意外所以耽搁了一年上大学,他本来应该十四岁拿了预录取去念书的。
大家都不知道。真的太好了。
但是现在他就要暴露出来了。
他记得那么多人形容他,那么多的形容,他都记得,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都记得。
生活不是细节的放大、你是透明瓶子、你是混乱的长诗、你是凌乱的细节碎片……你的时间和空间是不连续的……
你的生活呢?所有人都搞不懂你在做什么。
你到底在干什么呀?
生活被他藏起来了呀。
因为闻命被他藏起来了。
他严防死守,他守了这么久。
时敬之在医疗实验室中按下按钮。
这个动作他曾经重复过无数次,在无数个闻命不知道的深夜,在很多个加班以后的间隙,他争分夺秒,筋疲力尽。按照以往的经验,他要戴上装置,躺进医疗舱中,可是这次他没有。
时敬之看着头顶硕大的屏幕。
监控室的屏幕上出现了无数镜头,特别多镜头。
病房、书房、卧室、公园、路边、剧院………很多人的身影,特别多的人的身影,不仅如此,还有声音、光线、气味………
这些镜头看起来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一打眼无比相似,简直是一帧又一帧等待渲染的重复镜头。
里面有一束硕大的花朵,就开在德尔菲诺花园中。
里面有李医生说,“时先生”,时敬之知道,下一句是“久等”,对方办公室墙角立着一把花伞。
里面有巨大落地窗后的阴雨,雨水打在透明玻璃上,左侧玻璃被雨水砸出三十四多参差不齐的水花。
里面还有歌剧,很多很多歌剧,《巴黎圣母院》的诗人在唱歌,他唱第三句时会下意识仰头,不经意间把身上第三颗纽扣挣开了。
时敬之都知道,他都记得,他可以分辨出每一个细微的不同之处,仿佛他已经看过千百次。
闻命的脸在屏幕上放大,不停放大,时敬之知道接下来是什么,西哈诺的声音化为嘈杂背景音响起:“I desire you, i write to you, i write for you. i tear everything i wrote for you or about you. all i can say is, i want, i want, i want you………”
又来了,时敬之被钉在原地,又来了,他的心被攥紧,那个人看着自己,那个人的眼睛被不断放大,那个人的脸正对着自己,就像他只对着自己说话,I desire you, i write to you, i write for you. i tear everything i wrote for you or about you. all i can say is, i want, i want, i want you…………
这很生动,特别生动,可是闻命说,录播和现场看是不一样的。
时敬之抚摸着屏幕上闻命的脸,目光悲伤且温柔。
时敬之刚想按下下一帧,突兀的铃声打破宁静。
“小敬!”郑泊豪这次的声音有些严厉,他急切道:“我今天昏了头,忘记跟你说最重要的事情了!”
“我出差去了反政府军的老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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