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食指抵在唇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石屿不明所以,想开口,青年却给他机会,迅速放下窗帘,转身下楼。
“吱嘎”一声木门从里面拉开,雨声哗哗啦啦从外面传进来,石屿竖起耳朵听楼下的说话声。
“他们这次又塞了什么过来?”
女佣欠了欠身,递上刻着蜡梅的精致食盒:“少爷,这是三少奶奶托人送来的桂花元宵,她听说您喜欢吃苏州那边的甜食,特意托人找的桂花……”
“多谢。”青年心下一松,接过食盒,打断她的话:“下次不要随意收老宅给的东西,免得我还得回去还礼。”
女佣扭捏地扯了扯围裙,微微垂眸:“那个,少爷。”
“还有什么事?”
“三少奶奶说想见见少夫人。”
“少夫人病重,不方便见人。”他向后退了半步,伸手要关门:“和上次一样直接回绝了吧。”
“是。”女佣抿了下唇,手搭在门框上,踮起双脚,试图透过门缝,一探三年前不声不响被大少爷娶进家门的少奶奶真面容,奈何少爷始终挡她面前。
“你还站在这干嘛?”
青年冷冷地扫了眼门框,女佣立即收回手,背在身后,斟酌了一瞬,小心翼翼道:“稍早前,徐家小少爷特意派人来邀请您今晚去他府上打麻将。”
“跟他说我没空。”
“大少爷,您要是不出去应酬,我们做下人的也不好跟老爷那边交代啊。”
“你跟他说我病了,下不来床。”
女佣不自在把垂落的短发别在耳后:“这……”
“桂兰。”青年斜倚在门廊前,挑眉打量她:“你是在我府上干活还是在为永康公馆干活?”
“抱歉大少爷。”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后退道:“是我逾矩了。”
“嘎吱”一声,宋璟珩关上门,石屿合上床帘,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陷入了沉思。
方才听楼下一口一个少奶奶地叫着,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屋里还藏着其他人,他不放心地掀开床帘四处看了看,安静的房间里,只有西洋钟嘀嗒声。
石屿听这声音总觉得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听过,视线上移,楼道前的木板楼梯扶手上的腊梅雕花几乎和醒来前的厢房一模一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脑袋有一阵眩晕,晕乎乎的总感觉没睡醒,还停留在梦里。
可他分明记得自己去找了同学,没有在睡觉啊
石屿想不通,猛地打了声喷嚏,怔在原地,嗓子眼的那股似有若无的中草药再度涌上来,他揉了揉鼻尖,隐约怀疑自己早上的梦没醒。
青年掀着床帘坐到他身侧,莫名其妙道:“你昏倒的那年窗外的玉兰树叶子全掉光了,现在花开了,你也醒了。”
他的声音又轻又缓,仿佛是陷入了什么回忆。
石屿不知该回他什么,余光扫了眼楼梯口,打岔道:“你们刚刚在说什么大少奶奶?”
“你…”青年眸色微沉,转身给火炉新添一把柴火,声音里带上了委屈:“石屿,你这是在跟我装失忆吗?”
“不是,你想太多了。”石屿挠了挠头,也不知道他撇着嘴在郁闷什么,“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是吗?”青年自嘲般笑了声,当即抓住他手,按在胸口:“石屿,我叫宋璟珩。”
“我靠,哥们你别搞!”石屿吓得慌忙甩开他的手,撑着床单后退。
“民国十三年,你在时思寺前说要当我一辈子的国画老师。”宋璟珩眼睫轻颤,自顾自地倾身向前,“难道你连这个都忘了吗?”
石屿双手抱胸退到墙角,冰凉的墙面抵在身后,他的额头却布满了冷汗,这个梦也太扯了吧,他从来没学过国画,怎么能教人。
石屿揉了下额角,若有所思地盯着他身上墨绿色长衫,轻拍宋璟珩的肩,问道:“所以哥们,现在是几几年?”
宋璟珩没接他的话,转身把茶几上的日历递到床头,石屿瞄了眼上面看不懂的繁体字:“啧,你还别说,这梦里的道具做得还挺逼真的。”
宋璟珩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好指着日历道:“现在是民国十六年。”
“哦哦。”石屿敷衍了一声,转念想到了个快速醒来的办法,或许像游戏里那样从高空坠落便能重启。
他唇角微勾,火速掀开被子,跳下床,找了半天没发现拖鞋。
“能不能给我找双拖鞋?”
“你要做什么?”
“做个实验。”
石屿经不住地上的凉意,迅速跑到窗口,想早点结束这场荒诞的梦:“再见了宋璟珩,你是我醒来后第一次在梦里碰到的npc。”
他朝他扬了下巴:“我喜欢你这身打扮。”
石屿推开窗,不等宋璟珩反应,猛地向上跃起跳了下去。顷刻间,他眼前的一切都旋转起来,天地似乎交替更迭了位置。
石屿闭上了眼睛,大脑一片空白,只感觉风在耳边呼哧作响,不到三秒钟,楼下玉兰花树发出一声不堪重负地“吱嘎”声响,剧烈的疼痛爬上四肢百骸。
不知过了多久,冷雨淅淅沥沥地落在脸上,他缓过神来,忍着剧痛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纯白的玉兰花瓣,身下是一片四散而开的枝叶。
枝杈的尖刺戳破他身上的棉布睡衣,露在外面的膝盖被戳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雨水混着血水,源源不断向下流,染红了身下的玉兰花。
疼痛感比先前的任何一次噩梦都真实,自己莫不是预判错了,这其实根本不是梦
不安一点点蔓延至全身,石屿长呼一口气,拍了拍胸口,抓住一根稍微粗壮点的树干勉强坐起身,还没等他看清眼前的建筑,树下响起一道急切的喊声:“石屿!”
他低头看去,手臂稍稍向后倾斜,树干“喀嚓”一声终是承受不住他的重量,顷刻间,石屿连人带枝杈直直坠落。
宋璟珩本能地向前跑去,不顾一切地张开双臂,接住了坠落的石屿。
恰逢此刻,雨声渐歇,麻雀从窗前掠过,停在枝头,吱吱喳喳地叫个不停。
石屿猛地打了个激灵,睁开眼睛,天空灰蒙蒙的一片,玉兰花瓣随风而落,洋洋洒洒落在胸前。
他一瞬的恍惚,颤抖着抬起手,碰到胸口的瞬间,预想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反而感觉身下一阵柔软。
石屿轻轻吐了口气,果然是在做梦,他放心地摘掉身上的花瓣,摇摇晃晃地坐起身,低头一看,宋璟珩正躺在自己身下。
石屿登时面色一僵,手没撑住地面,不偏不倚地重新回到他怀里。
宋璟珩被他砸得闷哼一声:“就因为我握了一会你的手,你就想跳楼吗?”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身下传来,带着沉重的喘息声:“石屿,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不不不,你误会了。”
石屿紧贴在他怀里,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他咬了咬牙,抬起一只手撑在他胸口,微仰着头对上他的视线:“我跳下来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样啊。”
宋璟珩听完心情更差了,眉头紧皱成川字,手却不自觉地扶着他的腰,往自己怀里带了带:“那我在你眼里什么都不是,对吗?”
“不是!你别多想,我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石屿无措地攥紧拳头,想从他身上起开,腿却不受控制地发着抖,痛觉传至神经末梢,越发觉得这不是在做梦。
梦里不会这么疼,他吃力地摸了摸膝盖,温热鲜血浸染了指尖,黏腻腻地犯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你还能自己站起来吗?”
“我试试。”石屿两手撑在地上,费力地支起上半身,他小腿稍微向上一抬,顿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
他闷哼一声,手臂一个没撑稳,又倒回他怀里,小口喘息道:“咳,有点困难。”
宋璟珩闻言低下头,瞥见他掌心的血心脏当即揪成团,一手环在他胸前,小心翼翼地坐了起来。
炙热的胸膛紧贴在背后,石屿闷声道了句谢,垂下眼眸,手心里的沾上雨水的血迹看上去愈发鲜红,宛如一条长蛇在手里蠕动。
他恍惚了一瞬,风从耳畔呼啸掠过,卷起青石台阶上青葱的落叶,石屿轻咳一声,收回思绪,揉了揉被冻得通红的鼻尖,却一个不小心,嘴角沾上了掌心里的血。
腥咸的血腥味刹那间侵袭整个鼻腔,强烈的不适感让胃里的酸液不停翻涌,他捂着胸口忍了片刻,最终抵不住一浪接一浪的恶心感,“哇”的一声,把胃里的中药全部吐了出来。
瞬时间,宋璟珩墨绿色的长衫被吐得斑驳一片。
石屿腿疼得没法动弹,压在他身上,脸色煞白地抬起头,想对他说声抱歉,却耐不住体力透支,抓着他肩膀的手一松,晕了过去。
“石屿!”
宋璟珩瞬间慌了神,指尖止不住地颤抖,他猛地掐了把臂弯,定了定神,把石屿抱回床上,翻出碘酒和纱布,帮他简单地清理完伤口,换上干净的衣服。
第三章 桂花元宵
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原先摆在桌上的桂花元宵也早就凉透,红豆汤底上飘着一层薄薄的膜。
石屿被棉被捂得有些热,恢复意识,指尖动了动,忽然发觉右手被一只大手牵住,掌心贴合,指节交错。
“石屿,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嗯?”他都快熟悉这个声音了,眼皮不明显地颤了一下,睁开眼睛,模糊的光圈覆盖整个视线。
石屿偏头望向身侧,脑袋仍有些昏沉,下意识地开口:“你为什么要一直牵我手?”
宋璟珩倏地收回手,默不作声地下楼去请医生。
石屿勉强坐起身,望向空荡荡的楼梯口,神情茫然,穿越的说法太扯了,可腿上的剧痛又不断提醒自己这不是在做梦。
他捏了捏眉心,趁着宋璟珩下楼找医生的间隙掀开被子,挣扎着站起身,扶着桌沿往窗外看。
玉兰花树被他砸得从中间裂开一半,只剩东边的枝杈。
突然间,他听到一阵奇怪的风声,仿佛能说话般不断重复:“你走不掉的,石屿,你走不掉的。”
可恶,穿越就穿越,这怎么还出现了幻听,石屿捏了捏眉心,试图屏蔽唐僧念经般的风声,关上窗,回到桌旁。
风声稍远,大脑却依旧乱作一团,手上的一个没扶稳,带倒了桌上的桂花元宵,“哗啦”一声碗从桌沿摔落,豆大的元宵随意滚落,汤底溅湿了裤脚。
“你又想逃到哪里去?”
宋璟珩的声音蓦地从身后响起,石屿弯腰的动作一顿,回头嘀咕道:“吓死我了,你上楼的时候能不能发出点声响啊?”
宋璟珩没搭他的话,给他递了条毛巾,“我不碰你了,别再想跳下去了。”
石屿接过毛巾,想不通他的脑回路,擦了两下裤脚才道:“摔一次就够疼的了,我怎么可能会再跳一次。”
说完,他把毛巾搭在椅背上,一瘸一拐地挪回床边。
下一秒,西医大夫拎着一个医疗箱赶来,石屿长呼一口气,抬起肿成萝卜的左腿。
大夫检查了一番,从医疗箱里翻出石膏,卷起他的裤腿,顿时面色一惊:“石先生,您这腿是怎么摔的?”
“嗯?”石屿不以为意,紧了紧膝盖上渗血的纱布,挑眉问道:“你认识我?”
“我自然认得您,三年前您在宋家祠堂前被烛台砸伤,便是我帮您包扎的。”
“三年前?”
这个大夫又在说什么荒谬的话,石屿倏地瞪大眼睛,音调微微上扬:“我当时出的是车祸,哪来的什么祠堂,烛台?”
大夫剪纱布线头的动作一顿,偏头和宋璟珩对视一眼。
宋璟珩背靠着红木书柜,两手一摊,无奈地耸了耸肩:“他醒来后就变成这样了。”
“这样啊,那可就麻烦了。”
大夫摸了摸下巴,望向石屿,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估摸着您摔下来的时候还伤到了头。”
“什么玩意”要是在原先医院看病,石屿肯定要拉着医生掰扯两句,可这庸医来路不明,他误诊出更严重的病,只好摆手拒绝。
“我没事,你别乱诊断。”
“不不不,等您腿伤好了,最好还是来医院检查一下。”
大夫正说得起劲,楼梯间传来“咚咚”的上楼声,一只毛茸茸的小土狗吐着长舌头,跑到他床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石屿喉咙一紧,冷不防想起醒来时听到的那声狗叫,梦里的场景和现实再次交叠,他咬了咬下唇,顺着声音回想下去,耳边再次传来楼梯崩塌的轰隆声。
紧接着,北风在窗外飕飕刮过,连带着屋内壁炉里的柴火发出噼啪声响,过去与未来的声响竟诡异地连接在一起。
石屿攥紧了身/下的床单,目光缓缓下移,最终落在绣有龙凤呈祥图案的棉被上,金色的丝线尚未被时光蒙尘,依旧闪着淡淡的微光。
指尖轻触,绸缎布料细腻且光滑,穿越的真实感不断地上涌,旧时记忆接连倒退,连带着梦里画面一起烟消云散。
“石屿,你还好吗?”
宋璟珩见他一动不动半晌,脸上闪过一丝慌张,掏出手帕递到他面前:“怎么突然流这么多汗?”
纷乱嘈杂的声音忽地戛然而止,石屿蓦然回过神,抬头瞥见他手上的手帕,意识渐渐回笼,摆手道:“不要紧。”
“汪汪,汪汪!”
床下的小狗一听到他的声音,立刻开始兴奋地叫唤,石屿伸手摸了摸它的头:“这是你养的狗?”
“你养的。”
宋璟珩眼底掠过一丝怅然,也知道现在不是表达自己心意的时候,闷声补充道:“它叫大黄,名字也是你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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