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不知道马背上的小郎君何许人也,但识骏马。即使夜色朦胧,也能见着神骏已快有成年男人高大,彪悍健硕,目若闪电,鸣声清越。不定比自己住的两进院还贵。惹不起。
爱飙马就飙呗,最好飙你个人仰马翻!
苦了尾随的安槐若干人等,跑死人也跑不过,无助地被淹没在人群后头。
燎烟太阳穴突突地跳,面无表情回头看了一眼被派来跟梢的他们,勒住缰绳在拐角的空地停住。等安槐们再要追上来时候,再重新催马奔跑。反正既保证他们不跟丢,也绝不让他挨身。
两柱香后。
安槐亲眼看见燎烟牵着马进了平字坊的一家民居,当着他们的面骂了句“滚”,极为冷酷地拍上门。
安槐讪讪地摸着差点被夹的鼻子,取出信号弹点燃,通知陈府的人,小君安全抵达了他的目的地。
刚才他往里瞥了一眼,院内有灯笼照明,有仆役洒扫,还有个驼背的老婆子在备晚膳。看来是小君早就养着的别居。安槐抓了抓头皮,直觉有一丝异常,但又完全抓不住。
他抬头看了一眼夜空,月亮有彩晕,看的人眼有些晕。
飞檐金铃下,陈茗岔着腿坐在台阶前。
不远处清泉石上月下,莫文山在抚琴,琴声铮铮。也算实现了当初把莫文山搞进府来的目的之一?心躁的时候就找找他,那张清心寡欲的脸……干,跟他家烟奴有一腿!陈茗头脑瞬间清明到了极点,眼神变得幽暗。
莫文山的琴音有松茂古韵,沁人魂灵。陈茗看他却只像看一块价值不菲的良玉,一把昂贵却没什么卵用的礼剑。他想过,为什么不喜欢莫文山?莫文山最接近他理想中的人,这家伙就跟书中走出来翩翩玉郎一个样。相貌,才华,性情,无一不是他曾设想过的完美典范。但他确实令陈茗很倒胃口。
大概只能责怪莫文山远观孤高,近观眉眼间对他竟有隐约唾弃,老早就被他察觉。
大名鼎鼎的陈节度使都被快这帮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们乐笑了。
他都能预见百年之后,士人正史对他毁誉参半的评价,文人野史对他暴虐淫乱的刻画。
比如那四折所谓的《桃花妾》。
居然能把燎烟气成那幅不顾死活的德性?十有八九是这小奴在借题发挥。
鞭笞郎主,逃家出走,敲诈勒索,隐匿私产,得再加一个喜怒无常。桩桩件件,他甚至明目张胆违反了刑律,还不是仗着郎君对他的宠溺无度?
但燎烟尖锐的愤怒与质问反复重现在脑海。烟奴都已经被自己操了这么久,还认为自己是个男人。难道烟奴还想娶妻生子不成?是了,烟奴没有血亲,没有倚仗,又不懂得讨好他……将来万一他变心了,他可怎么活哟?陈茗不由一阵烦躁。
陈茗坐立难安,不解、不安、疑惑、苦涩,甚至是不可置信,最后到了想要妥协。
坐立难安的陈茗听完了莫文山还不消停,又跑去马场跑了一个时辰的马,去了武场练了两个时辰的武。最后突发其想,夜半闯入莫文山的院落,把莫文山吓得头发都倒竖起来。
陈茗抢走了莫文山的七弦琴,让牙兵队执火开路,浩浩荡荡在半夜出了府门。
附近刚要睡下的百姓见到外头明火执仗,还以为又要打仗,要么就是城内有叛乱,这么多当兵的骑着大马举着火把,快马加鞭的好吓人。
陈茗根据安槐信号弹的方位,自己的哨兵精准探好地点后回来复命,陈茗一个手势让所有人在平字坊牌坊的空地处待命,便温柔地催着马嘀哒哒走进了坊内。
于是安槐蹲在水边刷完牙,搭好帐篷准备睡觉的时候,震惊地看见陈节度使抱着一张琴,从马背上下来。陈节度使找了块石头,拔起琴来。
他竟然会奏琴?!安槐表情裂开了。
当将军上过战场的,有一点必备技能,那就是声音宏亮,如虎啸龙吟,才足以震慑八方。陈茗这把嗓子搁战场上号令千军,令士气恢弘,敌人闻风丧胆。然而弹琴唱歌就不太一样了,更何况他一定要唱得响亮,一定要让屋中的烟奴听见。
于是倒霉的安槐有幸目睹陈节度使奏琴纵歌,什么歌来着,《凤求凰》。
真的……好宏亮,以及好难听呀。
附近的狗被踩尾巴了一样地嗷呜咆哮,鸡鸭鹅惊恐地嘎嘎嘎一片叫,猫头鹰乱窜。本已熄火的民居又陆续燃回灯火,有人破口大骂,哪个杀千刀的王八蛋,半夜扰民,信不信格老子的砍死你个龟孙?结果一伸头看到兵老爷们个个神情严肃,面部抽搐,甚或咬牙切齿。就缩回了头。
妈个逼,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陈茗唱得浑然忘我,把星星唱没了,月亮都晦气地躲进乌云,鬼都被他吓跑了,才终于把正对的在他眼里寒酸的木门唱开了,火光亮起来了。
出来的却不是燎烟,是不知道从哪里被抠挖出来的烂臭泥巴,“啪啪啪”以雷霆万钧之势,一连扔了好几坨吧唧到他头发上跟衣服上。
“滚!”中气十足的怒吼从院里传出来。
安槐便又看见那个似乎是哑巴的老婆子驼着背过来,跟陈节度使咿呀呀比划了一番手势,应该是让他赶紧离开的意思。便重新关上了门。
陈节度使脸上的烂泥巴黑乎乎往下流,他狼狈地甩了一手,脏的惨不忍睹。但安槐肃然起敬,不愧是郎主,能屈能伸。在陈节度使杀人的视线射过来之前,安槐赶紧的钻帐篷里睡觉了。
陈茗垂头丧气地带着人马回去了。
好奇的百姓们计算了一下部队返回的时间,大约一个半时辰。
陈茗离开不久,天微朦朦亮,一只雄鸡飞上屋檐,叫破天晓。
真美啊。已月淡星稀,晨光乍露。春花斑斑绽放在草地,虫子们爬了出来。
那扇门吱呀地再次开了,驼背的老婆子赶着辆驴车,挎着个篮子驶往城东的集市方向去了。
安槐迷糊地掀开眼皮看了一眼,没看出什么问题来,就又闷头睡下。
旁人都羡慕他工作轻松,只用看好小君即可。既不用把脑袋别裤腰带上,也不用成天看主君的晚娘脸,更不用担心哪天被人抓到把柄,不小心把自己作死。
安槐心说,小君这人,要么不出手,要么必然给你来个大的。你以为真轻松,那阎王爷就来了。
他总觉得最近阎王爷在盯他,又找不到头绪。
陈茗辗转夜未眠,晨起后听了半天的政要,总感觉自己身上臭臭的,那几坨烂泥巴烟奴扔得着实缺德。对他哪来这么大的愤懑?奴怎可怨怼主君?恍惚之间有无数魅影交织。一时间是烟奴拉着他的手走在元宵的灯市,火树银花,一时间又变成祖父逼他发誓的狰狞死状。
陈茗总感觉耳边嗡嗡作响,烦躁的粘腻感如影随形。
他捂着头,政事厅之中刚才有人提了件什么事情来着?
是位新晋上来需规谏主君的言官,郎声奏道:“主君的男妾妖媚惑君,是为大患。恳请主君杀之!”
政事厅本来也还有些热闹,官僚相互间探讨些微看法,这条谏言石破天惊一出,霎时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凝固一般静止,空气中的风都突然生出巨大的重量,令所有人难以承受地紧张。
良久,高台主位上,朱紫袍加身的主君疑惑地看过来,问:“你说什么?”
言官顶着巨大的压力,重复了一遍:“主君的男妾妖媚惑君,是为大患。恳请主君杀之!”
主君走下台阶,路过梵香袅袅的仙鹤铜炉,一步一步踏上地阶,围着冷汗渗出的言官走了一圈。
主君笑问:“若吾不应呢?”
言官后脊发凉,却坚持咬牙回:“下官愿效死谏!”
主君拍了拍言官的肩膀,蓦地仰天大笑,说:“好!忠臣!忠臣!”
巡视一圈,问:“诸君,还有谁要当忠臣?”
便又有十数人等站在言官身后,无言地表明立场。
主君一甩袖,大笑着走出政事厅大门,留下一干人等面面相觑。
午后,陈茗于榭中闭眼小憩,突然开口:“看来本郎主仁慈了太久时间!仁慈的昏庸了!”
在一切彻底乱起来的那天之前。
陈茗把所有人“请”进了府中,听完了《桃花妾》。
桃花妾说起来仅四折,内容不是一般的丰富。
概要为大将军府里长了个貌美比天仙的桃花奴,12岁就勾引老将军破了身子,再勾引大将军成了他的裙下臣,引得父子相残。大将军掌权后,桃花奴日日诱得将军与他交欢。将军被他迷得昏庸无度,连被戴绿帽子都心疼桃花奴累着了。桃花奴愈发放肆,竟逼得将军险些杀妻,冒天下之大不讳,要娶他为正室。结局是将军受佛祖点化清醒过来,在险些酿成大错以前,将桃花奴当众斩杀。将军渡完情劫,果真成为天下不二的英主。桃花奴则在死后堕入邪淫地狱。
戏中对情色进行大量编排,服化道都大胆突破传统,桃花奴眉目如画又心狠手辣,大将军威不可测且重情重义,二人赤膊上阵,将剧情演绎得桃色无边、惊心动魄。
核心就是魅惑主君的桃花奴罪该万死。
就好比妺喜该死,苏妲己该死,褒姒该死,杨贵妃该死,而全然不描写妺喜、苏妲己、褒姒都是战败的部落献给王的贡品,贵妃本是明皇端庄的儿媳。下位者的愤怒与血泪就这般虚无,连死后亦这般虚无啊。
桃花妾几近全裸地在台上搔首弄姿,与大将军交颈,诱得将军唱:“桃花奴啊,将军为你折腰。”
桃花妾却在死前唱:“无人照得慈悲我,若明月大江。此恨千古难消也。”
将军横眉立目,怒喝:“贱奴,受死!”
桃花妾血溅堂前。
陈茗一掌震碎堂前高桌,四分五裂的碎屑粉尘飞的到处都是。
天空轰鸣一声,电闪雷鸣,大雨瓢泼而下。
一时间,没有一个人能站着,全部趴伏跪倒,瑟瑟发抖地直面河东主君的雷霆之怒。
闪电之下,陈茗睚眦欲裂,铁青的脸竟比恶鬼还要可怕。
他倒是真没想到,竟是这般的桃花妾啊!无怪乎烟奴要恨杀他啊!
城门口,守城的士兵们赶忙躲雨,驱赶驴车的驼背老婆子就这样直接出去了。
雨点溅上她皱巴巴的手背,奇特的是雨珠完全没有凝聚,像在油上滚动一遭,便落下了。
啧,这次竟有如神助,竟这般容易。老婆子漫不经心想道,顺便撑起一把破破烂烂的油纸伞,驱使驴车往更远处走去。
陈茗,再见。
愿你的梦中没有我。愿我的梦中不再有你。
第34章 第三件事
风狂雨横。
观星术师预测过晴雨雷电,但预测不了主君与雷雨交加如出一辙的的心情。
“叮铃铃!”动听悦耳的马铃与哒哒的马步靠近,陈茗的脸色有所松动。他听出来是他的马,难不成燎烟这就回来了?也是,外头的风雨雷电声多吓人,更何况他置的什么破屋,贼寇一脚就能闯入。
果然,高大顶级的战马,昂首迈步嘶鸣着止步,在大花台与观戏台中间的曲水流觞里。没心没肺龇牙,嚼了一朵牡丹,再“噗噗”打了个喷嚏把牡丹喷了出去。
只是,马背之上,空荡荡的。
另几匹马也陆续闯入,顶着大雨,马上的安槐等人几乎是翻滚下来,再连滚带爬冒着大雨跪倒在陈茗脚边。
安槐不敢声张,只能低声且狼狈地报:“郎主,属下失职,小君丢了!”
陈茗死死盯着空荡荡的马背,像是没听见安槐说了什么一样,他实在有些许眩晕。也像有点呆。
仿佛有一条缓慢流行着的美丽河流,在乾坤的照耀下本可以永久平静地温顺地流淌,但乾坤博大,河流路经四季与坎坷。它从某天起,如同出生那天时般,再度地欢腾地奔涌沸腾着,与乾坤交歌云雨。
再然后,便安静地、头也不回地汇入海流。
陈茗深呼一口气,再呼一口气,才忍住了让他们血溅五步的冲动。
脑门青筋暴凸,疑惑且狰狞地问:“丢了是谓何意?”还抱着一丝幻想。
“就是……跑了!”安槐后脊发寒。
话音刚落,就听到头顶的一声暴怒:“废物!”
下一个眨眼,肩骨发出恐怖的脆响,剧痛来袭,人还未来得及塌陷,就已被暴怒的陈节度使踹翻在地。
陈茗仪态尽无,眦发皆立,一脚踹翻一个!近乎咆哮:“废物!猪猡!废物!猪猡!全他妈废物!”
又一道闪电劈亮在头顶,令人心跳如狂兔。人们在惊惶无措之中又见河东主君阴森地笑了出来。
被踹翻的影子暗卫们顾不得受伤,再次连滚带爬地趴了回去。
良久。久听风雷雨。
“好一个此恨千古难消!”河东主君幽寒至极的话音传到所有人耳边。
“执笔写出此类者也,乃妙人!”
钝器重打肉体发出沉闷的响声。
近处伶人歌喉婉转凄厉,若黄鹂咯血。
安槐一行人被罚五十军棍。
不同上次刺杀事件时走过场式的惩戒,这回他妈的是真往死里打。
险差些力道,他们脊梁骨就断了。
陈茗伫立在屋檐下,一身紫袍未褪,不露辞色,冷漠而平静,谁也不知道他此时在想些什么。
对面还是那帮优伶们一直在唱着《桃花妾》的最后一折。陈节度使下令让他们一直唱,没喊停之下,谁也不能停。至此,他们已唱了有三个时辰。
豆大的汗与污泥浃湿妆容,歌喉声带如刀割,戏伶们也不敢停滞,唱完一出再唱一出。身后便是带刀肃容的武士们。
天灰青云缭乱,屋檐雨如白珠,院中牡丹艳极,从蕊中吐露莹光水珠。
血淋淋的安槐受完刑,被人抬着过来,把前因后果捋了一遍,呈报给陈郎主。
幸好,还是查出来一部分。
安槐不无庆幸地想。
陈茗安放在暗处保护燎烟的人,其实分三批。一天十二个时辰,每四个时辰换一次人,具体时间他们自己安排好。
今晨,安槐在驼背的老婆子走后不久,便跟另一个人交班,去勘察小君购买房产的日期与流程。小君为奴妾,私产不可有,但主君似乎已默许?但安槐依旧不踏实,所谓的户籍手续他需看看经过哪些人的手。
其实早在听到假户籍从小君嘴里说出来之后,安槐就陡生出一股凉飕飕有妖气的不对头直觉。只是近日以来,郎主把小君稀罕的是五迷三道,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着,颇有昏了头的架势。他若此间把头伸过去泼冷水,搞不好小君枕头边的风立马就能把他吹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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