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千珑一连病了许多日,大部分时间在昏睡,偶尔清醒也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他逐渐计算不清自己出来多少日,恍惚记得中间某一天,有人扶他起来,混着米粥吃了半颗鸡蛋,告诉他是他的生辰。
甚至皇后也来过,容千珑死抓了床头吊香炉的勾子不松手,才没有被带回宫去。
等他恢复意识时,静善王告诉他其实刚过了三日,皇后确实来过,当时他面目清明的与皇后说了一会儿话,皇后并未觉得他病的多厉害,只是留下许多风寒药便走了。
倒是一旁的静善王心惊胆战,生怕说话平和有条理的容千珑是在回光返照,他甚至做好了等应付过去皇后,等到容千珑咽气他便卷铺盖逃跑。
容千珑靠在床头喝药,只是笑笑。
年关腊月,容千珑状况好了许多,他为了不想起容璟,选择不停歇的抄写四书。
第42章 (二更)
静善王不仅在寺院念经,偶尔也去不远处的道观,容千珑跟着去过几次,不过他到哪里都病恹恹的没什么生机,好几次道士欲言又止,问静善王要不要请个郎中,问的多了容千珑便懒怠走动。
寺院有处小院子供奉菩萨像,因为房顶漏雨不得修缮而人迹罕至,院子被藤蔓包裹,甚至许多人不知道那也是座小庙,还当是个假山。
容千珑躲到里面,发现窗前正好有张旧案,他伏在案前出神,后来干脆坐在那里抄写。
他从早抄到天黑,一日正要离开,有人行至窗外,把他当成了打扫的小和尚:“我这样的人若是给佛祖上香,佛祖会渡我吗?”
容千珑动作一滞,回他:“佛祖渡众生。”
外面的人站定不走,容千珑也不愿被人瞧见自己,两人隔着一扇纸窗,刚好是知彼此为人,而不知彼此面真的地步。
相顾无言许久,外面的人声音疲惫:“我有桩心事。”
如此,容千珑知晓了一个陌生人的隐晦过往。
容千珑依旧每日坐在旧桌案前抄书,偶尔他仿佛能感觉出另一道气息,回头看去只有慈眉善目的菩萨。
时常会有与他相隔一扇纸窗说上一会儿话,有人诉苦闷,有人说过往,有人放不下心中愁怨,有人难疏解自身罪孽。
容千珑只是静静听着,偶尔出神想自己的事。
皇后派人来了几次,兴许见容千珑没有再生病,已经近一个月不来了,容千珑有些失落。
三月初的一个夜,容千珑正要入睡,忽然听到有什么东西砸在窗户上,听着像沙石。
容千珑摸到枕头下的匕首,拿他近些日子绑头发的锦蓝绸子要将匕首绑在手上,他偶然抬头,见透过月光似乎有个人影,容千珑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他哪里经历过这些,掐着自己虎口冷静下来,静悄悄的翻出弓,对着窗纸瞄了一会儿。
几乎放箭的同时,窗外传来一声轻笑。
容千珑一怔,下一刻窗子被人自外拉开了,一张神情恣意朝气的笑脸几乎钻了进来,“四殿下,巧啊?”
“庄公子。”容千珑松了口气,将弓放在一边。他正穿着单薄的寝衣,初春的气候不足以抵抗贯窗而入的夜风,他扯过被子裹住自己,墨色浓密的发丝一半窝在脖颈,一半披在外面。
庄泾肋一时看呆了。
“庄公子?”
“哎,哎…”庄泾肋缩回脑袋,不一会儿传来敲门声:“四殿下,我能先进去吗?”
容千珑掀开被子下床开门,庄泾肋见他寝衣单薄,领口还因为翻找防身匕首和弓时敞开了些,连忙扶住他手臂:“快回床上躺着去,门口有风。”
庄泾肋犹如在自己家,关严实了门上好门栓,又去把窗子关好,拿了自己的轻绸帕子堵住缝隙,又将窗子内扇也放下了。
容千珑看他的动作微微笑了下,回到床上坐好,庄泾肋那边已经忙活妥帖,走到床边不停歇的照顾他,将被子为他披好。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容千珑问。
庄泾肋自己搬了小凳坐下:“我随我母亲来上香,我兄长体弱,我娘生我时没少求神拜佛,我生下来哭声大吃的多,身子抗造的不得了,因此我家里都信佛。”
…
知道内情的容千珑说不出话,只是尴尬的笑笑。
“你呢?太子将你藏到这里来了?”庄泾肋问。
容千珑在此处至少表面上同容璟看不出半点关系,庄泾肋自然不会知道他同容璟之间的纠葛,这话问的好生奇怪。
他疑惑了很短暂的时间,忽然想起来皇后已经有半个月多没有派人来问候他了。
“我哥出了什么事?”容千珑顿时松开手任棉被从肩上滑落,他迫切的向前探身,恨不得去扒着庄泾肋的胳膊。
庄泾肋惊叹容千珑感应快的同时,自己也反应很快,有点抱歉的问:“你住在寺院多久了?”
“年前。”容千珑仍然着急:“我哥怎么了?我娘亲如今还好吗?朝臣对他们什么态度?”
庄泾肋后悔自己嘴快,起身将被子好好的裹住容千珑:“你别急,你是最要紧的,好好盖着被子别冻着,皇后娘娘没事,太子也仍是太子。”
容千珑听话坐好,眼巴巴的望着庄泾肋。
庄泾肋挨不住他水汪汪的目光,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年初至今,朝臣中接连出事,光是四品以上的大员就降职了三位,还有两个五品的已经革职发还原籍。”
“其中有人声称被妓子迷惑,不清醒时说出去了许多东西,一石激起千层浪,他的同僚生怕自己的小把柄已经被人攥在手中,如今搞得人心惶惶,皇上命人彻查此事,如今含饴院已经封楼待审了。”
容千珑胸腔明显起伏:“有人攀蔑我哥是不是?”
庄泾肋久久注视他,“是,但二皇子也难辞其咎,至少皇上明面上不信自己的儿子与此事有关,但谁都觉得,皇上明里暗里都派了不少人查。如今太子和二皇子都在忙着证明自己与此事无关。”
“含饴院…”容千珑叹息:“我哥早该有准备才是。”
毕竟当初他亲口同容璟说过那里有问题,难不成哥哥不在乎他说的话,也不觉得他的话重要。
容千珑眨了眨眼,落寞的低下头。
“莫要太过忧心,我父亲说了,皇上还是偏向太子的。”庄泾肋压低声音:“这话我只敢同你说,若是传出去,治我父亲一个揣度圣意的罪名,我全家都完了。”
容千珑轻嗤一声:“你可真是你父亲的好儿子。”
“嘁…”庄泾肋爽朗一笑:“我不拿你当外人,你反倒嘲讽我,你究竟看不看得起我,我以为我们是朋友呢?”
容千珑几个月没见过京中认识的人,见到庄泾肋莫名亲切,听他说起“朋友”二字,自然不会反驳他,“我们当然是朋友。”
庄泾肋望着他的眼神发痴,正巧容千珑有心事没注意到,他自己回过神来暗骂自己让美人迷的连心智都乱了,自嘲的笑了笑。
容千珑问他:“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白日我见你从那偏僻的院子里出来,也没看太真切,我母亲又在我旁边,恨不得押着我去上香,我便没有上前唤你,夜里越像越睡不着,鬼鬼祟祟的来了,你可莫要怪我。”
容千珑眼神柔和,轻声说:“我不怪你。”
庄泾肋觉得他和以前不太一样,但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似乎是…眼神变了,庄泾肋觉得自己被他望着简直如沐春风。
“那你呢?”庄泾肋眼神有些躲闪,不知为何有点不敢直视容千珑的眼睛:“你为何在这里…”他扫视一圈:“好像住了很久似的。”
“我年前就来了。”容千珑将自己白瓷罐子里的饴糖拿出来招待庄泾肋:“皇宫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若是放在年前我断不会说这样的话,我巴不得一辈子住在那里,守着我娘亲,守着我哥哥,但是…”
容千珑眼里有无尽悲伤,但他不再说下去了,微微一笑:“你吃糖吧,这是上回我娘亲让人来探望我时捎给我的,虽然已经将近二十天了,但还是一样的甜。”
“甜…自然是甜。”庄泾肋拿了一块莲花形的糖,这糖简直是吃进了心里,为避免自己失态,连忙垂下目光。
“你同以前不一样了。”容千珑说的很平和,只是在说一个明显的事实,而非指责,也非赞赏。
庄泾肋不敢问自己从前是什么样,现在又是什么样。
没有机会见到容千珑的日子里,他时常会想起容千珑的样子,想起他被灌酒时酒水顺着他下巴流下来,想起他被自己惹急,却还是好脾气的放过他了。
明明是皇子,一道指令能把他关大牢里,他父亲都要束手无策,却一次次的放过他,现在碰上,不仅同他说话,还给他糖吃。
庄泾肋有些羞愧,因为他这几个月没闲着,同各类朋友吃酒玩乐,既有世家子弟,又有江湖汉子,家里妾氏没少垂怜,花酒也没少吃。
而容千珑,就这么一个人,身边连侍从都没有,守着一方小天地,念经抄经。庄泾肋目光从桌案上那一摞高高低低的宣纸上收回。
庄泾肋只能狼狈的说一句:“是,是么?明明是你不太一样了。”
容千珑也有些心不在焉,庄泾肋劝他:“你不要太担心太子和皇后,倒是你,不如我留些人护着你吧,你放心他们在暗处,不会影响你。”
“不用。”容千珑说:“暗处已经有人了,不过谢谢你。”
“嗐…”庄泾肋佯装责怪:“同我还说什么谢谢,你一定不要放在心上,若是你有什么事,我罪过可就大了。”
又聊了没几句,庄泾肋就觉得自己坐立不安,额角出汗自己还忍不住的咽口水,最后只好嘱咐容千珑早点休息,便离开了。
次日一早他胡乱吃几口素包子,便又来找人。
容千珑昨夜思虑太过不出意外的病倒了,庄泾肋一直知道他身子不大好,但没想到这么点事就能让他坏掉。
与静善王派来的侍从一起伺候容千珑,许多事他都抢着做,以至于静善王的人只是无所事事的守着。
容千珑疲惫的睁开眼睛时,庄泾肋一边叫着哎呦,一边小心的将容千珑扶坐起来:“眼下都晌午了,在不醒过来就要饿坏了,不吃东西病怎么能好?你不知道我有多着急。”
他只字未提容千珑昏迷时唤了多少声哥哥,还有隐约的一句:“别丢下我。”
“来来来,喝汤。”庄泾肋坐在床头,让容千珑靠着自己半边肩膀,他舀了一勺浓郁的汤送到容千珑嘴边:“张口,听话。”
容千珑病中迟钝的味觉都被唤醒,他嗅了嗅鼻子:“佛门之地,泾肋,你炖的鸡汤呀?”
“我才不管。”庄泾肋横眉盯着他:“你病的这么急,又这么重,若是只吃那些粗的喇嗓子的大饼子,还有沾着土腥味的野菜,病什么时候才能好?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只管吃,若是有损功德,都算在我庄泾肋的头上好了。”
庄泾肋心跳的很快,因为容千珑唤的那一声“泾肋”。
第43章 (一更)
容千珑吃不下东西,喝了半碗鸡汤就闭紧嘴巴,连眼睛也闭上了一副拒绝一切哄劝的姿态。
静善王也来看他,久久注视着庄泾肋,直到庄泾肋从对容千珑的关注中分出一点感知,照葫芦画瓢单手掌放在胸前:“他病的实在重,冒犯了。”
静善王出神好久,并未理会他,将剩下的一盅鸡汤带走了。
“哎…”庄泾肋本想让他放下,但毕竟人家穿着和尚袍子,也没好意思多说,大不了再让人去炖,他趁夜深人静送来喂给容千珑便是。
没想到半个多时辰过去,静善王又端着他的小盅回来了。
庄泾肋疑惑的结果小盅,打开盖子只见肌肉已经捣碎了,汤也浓郁了许多,热乎乎的散着蒸腾雾气,明显又用火熬过。
静善王将容千珑扶起来,容千珑艰难睁开眼睛:“我要歇息,你们先回吧。”
“喂给他。”静善王眼神平静,他捏开容千珑的嘴巴:“灌也要灌下去。”
庄泾肋才回过神来,答应了一声连忙帮着给容千珑喂肉汤,容千珑挣扎不懂,只好任他们摆弄吃下了小半盅。
他许久不吃这样的荤腥,几乎祈求说:“我知道你们为我好,但我真的吃饱了…”
静善王放下他,整理好枕头,将他两手都放回被子里。
庄泾肋不知道他的身份,但见这一屋子仆人就知来头不小,联想皇室中出家修行的便有了猜测。
见容千珑安静的睡下,静善王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出了门。庄泾肋以为静善王有话要说,但静善王只是吩咐自己的仆从守好门,便走了。
庄泾肋站在原地,看看静善王的背影,再看看守门的仆人的冷淡眼神,知道自己被下了逐客令。
谁让人家是长辈,庄泾肋只能不情愿的走了,出了院子便凌空一阵拳打脚踢出气,忽然他动作一滞,缓缓回头看去,就见静善王面色平和的站在不远处望着他。
“我练练拳脚。”庄泾肋面不改色:“没碍着您什么吧?”
静善王仍然盯着他,从第一面起静善王的看向他的眼神就充满探究,让庄泾肋以为自己被当成了什么豺狼虎豹。
“你很敏锐。”静善王平静的赞赏他的感知,“你碍了我的路。”
庄泾肋退到一边,静善王从他面前经过,没再给他一个眼神。
容千珑睡得迷迷糊糊时忽然睁开眼睛,他担心容璟当时没有在意含饴院,于是艰难的起床,坐在旧案前开始磨墨,他磨的着急,连指甲临近的指节骨的皮都磨破了。
他来不及在意,拿出宣纸开始写字:殿下安好,数月前
他手中的笔尾被人轻轻握住,容千珑眼睛盯在笔尖上,因病中而思绪迟钝,还疑惑为何控制不动毛笔了,手中的毛笔就被抽走,在他指尖留下一点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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