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
轻飘飘的两个字如五雷轰顶。
“怎、怎么可能?不是说仙台祭奠还有几日吗?怎么会死了?”
卫玄序望着肖兰时难以置信的脸,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悲悯。
那也只是一瞬。
转而,他将目光眺望远方,缓缓说道:“不是祭奠仙台,他是自尽,用碎碟子的瓷片割了自己的喉咙。他死得自私,他的名字会被记录在萧关《罪民书》里面,供今后世人警戒。”
一股难以名状的悲伤从肖兰时的心底升起,他强迫自己指甲刺进皮肉,才勉强不在卫玄序面前表露出来。
“知道了。”
从元京来,肖兰时很清楚作为祭品的人的命运。
对于很多蚕蛹人来说,他们并不是作为祭品,将生命献给仙台而死去的。他们的死亡要早于仙台的祭奠,在那前几日——在囚禁屋室里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为了不成为任人宰割的工具。
这种行为被称为「自净」,被视为比弑亲更恶的罪。
卫玄序问:“萧关的蚕蛹人一向是通过交易献祭的,通常来说不会出现自净的行为,可是你去找过他之后他就死了。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想救他。”肖兰时说得很轻。
卫玄序又看向他:“你和他说了什么?”
肖兰时抬起头,笑得勉强:“你想在这里就审问我吗?”
卫玄序顿了顿,又道:“刚才那一家,算是明亮的亲人。”
肖兰时抬目望他,没有说话。
“明亮一开始不是那个男孩的名字,或许是为了纪念他失踪的父亲,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吧。那个老妇人,就是明亮的奶奶,自从儿子消失之后,她就意识不清了,总是胡言乱语,也因为找不到回家的路总是走丢。”
一贯高高在上的卫玄序能说出这样的话,让肖兰时有些惊讶。
他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但是——”突然间,卫玄序话锋一转,“一个意识混乱的人,怎么可能准确无误地记得每一户有亲人失踪的人家,并且日日盘旋在这些人家门口哀号?督守府门前那些抗议的人里面,几乎全部的人都认识那个老妇人,如果不是她,那些人或许根本不会想起来要去督守府门前喧抗。”
“她和明亮母子向来不曾往来,可是,在明亮被抓之前,她却出现在城区明亮住处附近。你怎么看,肖公子?”
卫玄序把“肖公子”三个字咬得特别重,听起来有点挑衅的意味。
肖兰时一脸无辜:“我怎么知道?巧合吧。”
“巧合?我不觉得这是巧合。”
卫玄序的目光扫视在他的脸上,这眼神肖兰时再熟悉不过了,以前每当他违抗卫玄序指令的时候,卫玄序就会用这样的刀刃一般冰冷的审视目光割凌着他。
卫玄序缓缓靠近他,他的影子极具有压迫性地盖住肖兰时的脸。
他刚想张口,突然,一声尖锐的哀嚎声打断了他。
两人循声望去,一个妇人哭嚎着歪倒在地上,和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争抢着一个布包。
那是一个襁褓,里面的婴儿正发出恐惧不安的啼鸣。
眨眼间的工夫,原本还算空荡的大街上,迅速聚集起成堆的人群,把路口围堵得水泄不通。议论声、指点声、哭声交织在一起,黑压压的一片,摩擦出不安的躁动。
紧接着,一队清一色的湛蓝族袍迅速奔来,刺开一条路。
肖兰时跳过人头望过去,为首的是个熟悉面孔。韩林。
他面色严肃,蹩着眉头环视周围哭河的百姓。被他视线扫过的人们,都不自觉地错开目光,或是低下头来。
所有人都知道被他盯上那代表着什么。
韩家弟子最终抢过了婴孩,笨拙地抱给韩林看。
韩林只低头瞥了一眼,就摇头推开了。
紧接着,他清了清喉咙,高喊道。
“祭品自净,为保仙台,我等奉命全员排查,违抗者——就地斩杀!”
肖兰时有些恍惚,几日前刚发生一模一样的场景,仿佛又重新演了一遍。这几日的间隔,显得那么虚幻又不真实。
唯一不一样的,就是百姓的面庞。
和前几日相比,他们变得更加恐惧,更加不安,他们的眼底藏着一股熊熊燃烧的怒火,似乎就要喷薄而出。
“去你妈的排查!到底要死多少人你们才满意!”
人群中,不知是谁骂出了第一声呐喊。
紧接着,整个村落都变得躁动不安。
“一开始说一年一人,后来又说一月一人,到现在,竟然变成了一月三人,你们能不能给个具体的说法?”
“哭河的人莫名其妙消失,你们只说是‘天命’!到底所谓的天命是什么?你们有谁能说得清楚!”
“活生生的人命你们不去管,天天还要杀人,你们韩家的千钟粟可坐得安稳了?!”
越来越多的人声响起来,整个哭河嘈杂一片。
人群躁乱中,另一股绯红的队伍也流出来。
王琼为代表的王家挤在黑压压的百姓中,他仰头高喊:“都静一静!大家都听我说!不要吵了!”
可这“不要吵”,根本效果甚微。
王家弟子挤在人群中艰难移动着,还有几只愤怒的拳头,趁乱挥在王琼脸上。人流还在翻涌着,他甚至都没有时间顾及脸上的疼痛。
他依旧执拗喊着:“大家静一静!请大家务必要静一静!”
看着村民们群起而攻之,那位被抢去孩子的母亲擦干眼泪,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趁乱一把抢回自己的孩子。
噗。
突然,一道长剑自天而降,准确无误地贯穿了她的胸膛。
一口猩红的鲜血从她的口中喷出,她用尽最后的生命力抱紧孩子,然后便倒了下去。
她垫在孩子身下。婴儿没有跌倒。
整个村落霎时间安静下来,不可置信地望着妇人的尸体。
婴儿或许是感受到了什么,发出更响亮的啼哭,响在死亡的寂静中,像一支最低劣却直刺人心的丧歌。
王琼瞪大了眼睛。
贯穿妇人身体的那把碧色长剑,他再熟悉不过了。
露草。
他用力拨开人群,跪在妇人面前,焦急输送着真气:“大婶,你再坚持一下,督守府会用最好的大夫给你医治,请你千万再坚持一下!”
“没用的。她必死无疑。”一道清亮的声线响起。
王琼愤怒地转身:“韩珺你他妈在干什么?!”
韩珺静穆地站在他的身后,一身尊贵的湛蓝,鹤冠高耸而立,以一个近乎睥睨的姿势,垂目看着他,平静反问:“你在干什么?”
忽然,韩珺抬指一挥,露草剑便从妇人身体拔出。
随着长剑这一动作,鲜血像是决堤地河水一般,从伤口处大片大片地涌出,在妇人身下漫延成一滩猩红的血泊。
韩珺手握沾满血的露草,环视四周。
他冰冷地说道:“已经警告过了,如有违抗者,就地斩杀。你们这些暴民,现在可听得清楚了?”
一张张猩红的双目紧瞪着他,却无一人再敢开口。
王琼愤怒起身,揪起他的衣领:“刚才你家弟子已经确认,那个孩子并不适合做仙台祭品!既然如此,母亲把他抱回去又有何不对?”
韩珺平静道:“在最后的结果未确定之前,所有人都不能排除机率。王琼,你比我清楚。”
说着,他挣开王琼的手,理着衣领:“我只是按规矩办事,若你有什么不满,可直接去家主那里参我。千钟粟恭迎你的大驾。”
“我们……”
韩珺打断道:“韩家是韩家,王家是王家,两家只需要做好自己分内的就好。其他的,不要妄想。”
语罢,韩珺便转身离开,干脆利落得连给王琼还应的机会都没有。
韩家剩下来的弟子开始疏散人群,将百姓分为两类:可以当做祭品,或者不是。
喧闹又重归平静。
卫肖二人站在角落里,忙碌的人群几乎没人发现他们。于是他们就站在蔽处,几乎见证了整个过程。
良久,卫玄序缓缓开口:“哭河以前不叫哭河,它养育了河畔村落,人们把它称为‘格桑’,意为幸福的河。”
“从有人开始不断消失起,它就是被视为带来噩运的恶水。很多人走了,但更多的人没有离开,大概是因为人们对‘格桑’还没有绝望。”
肖兰时努力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他可除了淡漠之外,什么都捕捉不到。
为什么这么冷漠的人,能够说出这么温柔的话?
他想不通。
肖兰时说:“你和督守府谎称哭河没有河妖,是为了让百姓继续定居哭河畔,好让这些无辜者替你们喂饱河妖,你有什么资格提格桑这个词?”
卫玄序不予置喙他的挑衅,淡淡道:“这些年来,萧关发生过大大小小暴动,可规模像上次在督守府前那么大的,还是头一次。然而,那次风波未平,民心愤懑熄,萧关却又开始全体排查合适的人选充当祭品。”
说着,他指向人群:“你看到他们的眼睛了吗?”
肖兰时顺着望过去。
他看到了。
那是一双双充满不甘、恐惧、愤怒的眼睛,倒影着湛蓝和绯红的族袍。他们眼底有团隐火,似乎想要彻底把眼里的这两种压迫他们的颜色烧毁。
“哭河又消失了许多人,那个男孩死得正是时候。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第42章 没落萧关雪
人声嚷嚷。
肖兰时把目光投向卫玄序:“所以,你来这是想做什么?觉得明亮的自尽是刻意而为,替督守府找到背后的推手?”
出乎意料的,卫玄序眼中闪出一丝“你难道不清楚我在说什么吗”的疑惑。
“明亮是见到你之后死去的,你又是肖家人。”
哦。
懂了。
萧关和元京的关系一向紧张,王韩两家虽受制于金麟台,却不完全属于金麟台的管辖。听闻元京早有想除掉王韩两家的打算。
百姓暴动,人心不古,现在的确算得上是个好机会。
所以来自金麟台的肖兰时,自然而然就成了被怀疑的对象。再加上前几日,可是他当着百姓的面,在哭河悬案上站在了督守府的对立面。
这一切都恰到好处地指向了他。
肖兰时一笑:“所以?你是来拿我邀功的?”
“不是。我不觉得你是藏在背后的那个人。”
肖兰时眸中轻动,那一瞬间,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脸。
还好。面具没有坏掉。
卫玄序一脸平静。
这个小动作他似乎看见了,也似乎没看见。
几息后,卫玄序问着:“你想救被关押的渔民,你要怎么救?”
怎么救?
他们被督守府抓起来,罪名即是煽动百姓,若是要救他们,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证明他们的亲人的确是被河妖所杀。
卫玄序似乎看透了肖兰时的想法:“没用的。亲历者都成了死者,仅凭几具尸体,撼动不了督守府的权威。没有绝对的证据,河妖就只不过是一个谣言。”
肖兰时皱眉道:“你是什么意思?”
卫玄序:“你要有绝对的证据。”
肖兰时紧盯着卫玄序的脸:“你很反常。”
“怎么?”
“你帮督守府欺骗萧关,说哭河里没有河妖,为什么还要特地跑来告诉我,怎么样才能证明督守府在说谎?你到底又有什么目的?”
“目的?”卫玄序思忖片刻,“很重要?”
“哈?”
“相比起猜度别人的心思,思考怎样做好自己的事才更符合逻辑。明亮死前,跟你说了什么?”
肖兰时双手环抱于胸前:“你怎么这么断定他跟我说了什么?”
忽然,卫玄序抬起手,一道金色的符咒出现在他掌心。
紧接着,肖兰时感到腕上一阵温热,他抬手一看,自己的手腕上出现了一个金色的圆形标记。
胃里一股翻江倒海的呕吐感油然而生。
肖兰时到现在都还能清楚地记得,卫玄序捏着他手腕咬去蜜枣的时候,他心脏跳得有多快。
而那对于卫玄序来说,只不过是他精妙的手段。
“你追踪我?”
“不是应该的吗。”卫玄序手指轻动,金色的标记又隐入肖兰时皮肤里。
“你离开不羡仙之后,先是去找了明亮的母亲,给了她一只银镯,然后才来到哭河边,一路打听二百三十八号房的位置。”
肖兰时催动真气,拍在手腕上,可除了激起淡淡的金光之外,那道追踪的符咒依旧毫发无损地印在他的手腕上。
“别白费功夫了。这咒只有我能解。”
肖兰时自嘲般地嗤笑一声。
卫玄序从来就是个冷酷无情的人,他会毫不吝啬地把身边所有人都谋划在他的棋盘之中,他留下谁是因为还有用,毫无利用价值的人他随手就丢。
自己一次一次一次再一次地领会过了,可笑的是自己总是抱着一丝期待。
“我就是贱。”肖兰时说。
话音未落,惊蛰乍现。
肖兰时挥剑便划向手腕,厌恶的神情毫不遮掩。
就在冰冷的剑刃贴在皮肤上的那一瞬,惊蛰突然停在了空中。
肖兰时抬起头,发现卫玄序握住了剑锋。
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流淌出来,沿着他的手腕向下滑,在袖口的白鹤冠上点了一滴鲜红的血点。
卫玄序执剑向外一扔,有些气恼:“你疯了。”
四目相对,肖兰时答得毫不犹豫:“我就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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