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有两三个黑影在幻烟中颤动。
肖兰时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两三个渔民,正缓步走出自己的家门。
他们被幻烟簇拥着走着,脸上露出一种喜悦的神情,似乎并未感到周围有什么异样,明明睁着双眼,却像是还沉溺在梦中。
越来越多的村民在迷烟中现出身来,露出同样怪异的满足,朝着哭河机械地挪动着脚步。
“收网!”
韩林拧动长剑,他脚下的六芒星立刻向右旋转,变成了五边的形状。
而天上的湛蓝色巨网猛地一颤,迅速向下收紧,连同迷烟、村民、房屋和哭河一道,紧紧包裹在怀中。
望着阵法结成,众韩家弟子都松了口气。
天上光点如同灿烂的漫天群星,可肖兰时却并没感到有半分美感。
他只觉得冰冷。
一个弟子凑到韩林身边,恭敬地捧出了颗养神丹:“师兄,河妖不是被那姓卫的斩去了吗?怎么还要韩家来作阵?”
韩林接过:“谁告诉你河妖只有一只了?”
弟子:“那为何家主不把河妖除了——”
韩林立刻骂道:“除?要花多少钱?谁来除?你吗?我看把你的脑子先除了吧。”
弟子连忙收声。
突然,一声爆鸣从哭河上惊起。
肖兰时连忙望去,只见一个墨鱼般形状的巨大怪物,从哭河河面上破水而出。它正甩动着偌大的触手,不断将哭河的腐水扇向河滩。
而在浅滩上,密如蚁群一般的村民,仿佛未曾看见眼前的怪物一样,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满足的神情,义无反顾地奔向哭河。
韩林抬头,看着湛蓝色的天空,手指随着怪物拍水声敲打出节奏。
“吃吧,吃吧,你吃饱了,其他人就安全咯。”
第36章 请理解一下
河妖的触手还在不断拍击着水面,它那两只幽绿色的双眼半遮掩在河水中,一动不动盯着向它走来的百姓,如同躲在树丛中伏击猎物的野兽。
天上湛蓝色的巨网还在缓缓飘动着,律动出一种安详、静谧的波浪,像是一只只无形的巨大的手掌,温柔地推搡着渔民走向深不见底的哭河。
光芒打在韩林的脸上,他双手握剑站在五星阵中,背挺得笔直。
弟子凑上来,恭维:“师兄,又添新功。”
韩林得意地偏过头:“那是——”
就在此时,有一道曲折的剑尘正从远处快速逼来,倒影在他的瞳孔中,比千罗阵的光还要亮。
韩林的脸肉眼可见地一僵。
砰——!
一道湛蓝色的光影直直地劈在千罗阵上。
天上的巨网颤抖两下,又恢复了原状。
在一道道惊诧的目光下,一身白素衣的韩珺出现在众人眼前。
露草剑握在他手中,他指着千罗阵,毫不客气地对韩林道:“给我收了。”
这话像平地一声惊雷,在弟子中炸开。
弟子们面露疑色,目光小心翼翼地在韩珺和韩林之间移动。
韩林连忙上前,解释道:“珺公子,河妖一事乃是韩家与王家之间的秘约。我韩家用千罗阵网住哭河畔,今夜河妖偶然破冰进食,故我等才前来作阵。河妖尚在吞食,若是贸然撤阵,恐怕在王家也不好交代啊。”
“交代?若是王琼死了,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交代。”
肖兰时心中一惊,连忙向哭河看去。
他的目光在百姓之间搜索着,忽然,一个绛红色的身影刺入他的眼眶。
王琼推搡在渔民之中,河水已经没过了他的双腿,可他似乎毫无知觉,目光呆滞地走向河妖的方向。
韩珺声音再起:“韩王两家是有密约,王家负责戒备善后,可今日河妖偶发,为什么萧关城中督守府没有任何动作?为什么传令官没把消息带去督守府,偏让不了解内幕的王琼知道了?”
“你们是想谋杀!”
此言一出,弟子们面色一紧,纷纷将犹豫的目光投向韩林。
按照韩珺的说法,王韩两家早知哭河河妖一事,不仅没有半分除妖的谋划,反而合力将此事隐瞒于萧关。
每当哭河河妖肆虐之时,韩家弟子则启动千罗阵操纵迷烟,将渔民引去哭河,给河妖做饵料。而王家则把守在萧关城区,防止哭河这端的消息流露在萧关城中。
如今千罗阵已撒下,而城区却并没有任何布设,想来问题便出在布阵的韩林身上。
众人目光紧锁在韩林身上,可他脸上却丝毫没有惧色。
他双手握住长剑,脚下是闪动的湛蓝五星阵法,他的颧骨本身就高,蓝光间断地自下而上照亮他的脸,显得他有种莫名的诡异。
“谋杀?”他看向韩珺,“珺公子这话言重了。督守府的高楼,那原本就是韩家一砖一瓦搭建起来的。韩家在萧关立足的时候,王家还不过只是一个倚靠在韩家的无名小族,凭借韩家的扶持,才一步步有他王家喘息的余地。”
“可他王家做了什么?联五族,攻防城,硬生生将韩家从督守府逼到了萧关一隅!几十年来,韩家处处被督守府打压,不知道有多少弟子折损于督守府下。王韩两家,那可是有世仇在啊!”
“如今王昆膝下只有王琼一子,王昆已年暮,王家氏族内不知有多少支系盯着督守的位置。若是王琼一死,那么王家内部必将大乱,我韩氏一族隐忍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的这一天吗?”
“这道理,连我都明白,怎么身为韩家嫡长子的你不懂?”
说着,韩林从怀里掏出一枚飞鹤形状的纹章,大小有巴掌那么大,因为岁月的流逝,纹章上的金刻已经失去了光泽,还有黄绿色的锈污沾染在飞鹤的翅膀上,显得那飞鹤身上像是背负了千斤般的重物,身形也不再飘逸。
见物,韩家弟子跪倒了一片。
韩珺睁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盯着纹章。
韩林高举手臂,冷声高喊:“我有韩家族勋为证,传家主的令:今夜一切行动,皆是为了我韩氏一族未来,无论发生任何事,无论出现任何人,王琼必将死于千罗阵下,若是谁有异议——一律按照叛族论处。”
“珺公子,你可听清楚了吗?”
韩珺抬头望着纹章,突然怔住了。
他手中的露草剑在一寸寸地下落,身上的湛蓝色真气也在缓缓消散。
忽然,河妖猛地拍击水面,从河面上掀起一阵剧烈地狂风。天上的千罗阵网被这阵风吹得歪斜,转而更加明亮,湛蓝色的网丝迅速向远处延伸了数倍,似乎要把这阵风也封存在千罗阵中。
河水已经没过了王琼的胸膛,他还在继续向前走着。
河妖那双幽绿色的双眼紧盯着他,缓缓张开上颚,露出利刃般的巨牙。用不了多长时间,它就会把王琼吞噬殆尽。
露草剑已完全敛起剑尘。
韩珺额边的碎发盖住了他的双眼。
幽冷的蓝光打在韩林脸上,他面无表情:“珺公子,你变得软弱了。”
说着,他连起韩珺的手。
韩珺的手指无力地蜷缩着,像秋天耷拉在篱墙上的枯藤。
韩林将纹章放在他的掌心,说:“你我算是一同长大的,有句话,你以前总爱说,现在可能忘了。但我没忘。”
身后的河妖剧烈舞动起触手,拍打起几道数米高的水柱。水柱中间,一个巨大的深坑向中间凹陷下去,微澜的河水顿时旋转成水涡。
不断有人被水流卷进去,可还没等他们从幻烟中清醒,便被河水无声无息地吞了下去。
天上忽然飘起了水滴,砸在鹤纹族勋的浮雕纹路里。
韩林盯着韩珺,一字一顿:“权势高于一切。”
轰——!
河妖忽然腾空跃起,又重重砸下去。
河面的水涡越旋越大,七彩的迷烟却渐渐退却,有几个被卷入水中的渔民似乎猛然清醒过来,伸出两手在河面扑腾:“救命啊——!救——”
哗啦,水波迅猛翻腾。
呼救声便被拦腰斩断,凶猛的河水并没有因为任何求救而停息。
喧嚣之中只有屠杀。
家族纹章沉甸甸地放在韩珺掌中,似有千斤重。
他痛苦地望着生锈的地方,那是飞鹤的翅膀,锈迹似乎要沾满它的双翼。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纹章,他还见过一枚。
那是王家的纹章,曾被九岁的王琼拿在手中,得意洋洋地向他展示。那枚族勋是完全仿照眼前这枚老旧的制作的,韩珺见了很生气,就三天没理王琼。王琼吓得又哭又闹,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一着急就把族勋扔进哭河里,把王昆气得差点和他断绝父子关系。
王琼却乐呵呵地跑过来,说:“你不喜欢它,我就把它扔掉。”
不。不是这样的。
韩珺喜欢。
他喜欢那只金灿灿的飞鹤,上面没有任何脏迹或是锈迹;他喜欢它在太阳下闪动的光晕,那是好看的七彩色。
他更喜欢王琼望向他的眼神,尽管王家人从来都没有韩家人长得好看,可王琼盯着他笑的时候,总能让韩珺想起他母亲笑起来的样子,一样的温柔,一样的毫无保留。
韩珺深知,如果他开口,王琼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送给他。
因为太喜欢了。
王琼抬头看他,眼里闪起泪花,委屈地说:“阿珺阿珺,你难过的时候,你就会藏住你的眼睛,其实我全都知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啪嗒。啪嗒。
腥臭的水滴还在不断从天上往地下飘,有更多滴落在韩珺的手中,顺着飞鹤浮雕的凸痕向里渗进去,也许过不久这纹章上面就会生出更多的锈污。
突然,一个弟子指着千罗阵,惊慌失措地喊道:“韩林师兄!快看!千罗阵上有什么东西爬上去了!”
众人立刻循声望去。
隆起的光亮巨网上,那个“东西”张开双臂,吃力地保持着平衡。在他身后,一条数米高的银色火焰熊熊燃烧着。
韩珺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肖、肖公子……?”
又是一阵飓风,吹得巨网波纹一般浮起。
肖兰时身形一晃,身后的银火也跟着跳动。
他将惊蛰剑猛地刺入千罗阵顶,勉强稳住身形,紧接着他大声喊道:“韩——那个什么——韩穷?是吧?”
韩珺紧盯着他,抿起了唇。
肖兰时双手握住惊蛰剑:“你不能背弃亲族,但是我能。外人嘛,你们——”他又看向韩林。
“——理解一下。”
第37章 灰溜溜回家
银火幻化成一把长剑,径直向千罗阵劈去。
轰!
“你有病啊?!!”有人破口大骂。
未几,一阵硝烟散尽,千罗阵完好无损。
倒是肖兰时显得有点狼狈。
由于千罗阵遭到攻击,结成巨网的星点流动得更快了。他双手举着惊蛰才能勉强保持平衡,身形摇摇晃晃。
他怨念看向韩珺:“我帮你救你相好的,你骂我干什么?”
韩珺:“……”
“他不是我相好的。”
肖兰时:“那你骂我干什么?”
韩珺有点绷不住:“现在是讨论谁骂你的时候?!”
肖兰时面色如旧:“所以你骂我干什么?”
“我没骂你!!”
看着平日里沉声静气的韩珺,现在又蹦又跳,脸上一会儿笑一会儿怒的,众位韩家弟子皆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一声。
扑通。
忽然,千罗阵上的小小身影消失了。
韩珺一惊:“肖公子……?”
未几,肖兰时又重新露出个头来:“那谁骂我?”
韩珺:“……”你摔倒能不能别这么惊心动魄。
说着,韩珺将目光转向一众弟子。
大家很统一地低下了头,并将“是他是他就是他”的目光齐齐投射到韩林身上。
韩林:谢谢。
他顶着众人的目光,缓缓开口,主打一个哀求:“小祖宗~!”
肖兰时:“你不仅骂我,还恶心我。”
韩林苦笑道:“祖宗,您从金麟台来,又是肖家人,理应比我更能明白。”说着,扇扇手,“下来,快下来。”
话音刚落,肖兰时背后银火更亮了。
韩林慌道:“怎么还越劝越喘上了?!”
眼看着剑尘快要结成,他立刻转身命道:“快!不要让他破坏千罗阵!把他赶下来!记住!千万别伤了他!千万不能伤了他!”
立刻,几十道湛蓝色真气立刻奔向肖兰时。
一团银色的火焰猛地向蓝色巨网撞去,碰出噼里啪啦如同钢铁相击的声响。于此同时,弟子的剑尘幻化成一条条发光的星点,缠绕在银火周围,迅速转动着。
轰——!
火焰炸成一团更加巨大的云雾,散发出千万束金光,将漆黑的天空照得绚烂。
韩林瞪大了双眼,看着肖兰时从空中跌落。
“谁让你们伤了他的?!救人!救人!救人!!”
银火被轰成一团满是砂砾的烟尘。
而头顶湛蓝色的千罗阵却毫发无损,继续像发光的水母一样律动着。
肖兰时闭上一只眼睛,思忖着。
忽然,身下传来一阵热闹的喧腾。
“师兄!接住了接住了!”
“这儿呢这儿呢!肖公子在这!”
“来,你,别站着光看了,快,搭把手。”
诶?
肖兰时仰面望天,身下有无数只手将他传递着。
然后平平稳稳地送到二韩面前,往地上一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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