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冬扭头看看左右,他们身处的这片乱石地,草木稀少,脚下小径,歪歪扭扭穿过其中。
说是乱石地,一点不假。
视线所及全是奇形怪状的石头,大的能赶上一间小屋,地下还不知埋了多深,更多的是人一般高的。
它们或立或卧,盘亘在整片荒野中,像是从地里长出的一般,也许天地初开就在了。
确实可惜,乱石地大小几百亩,若开荒成了,五年不用缴税,那不是白捡来的。
莫非早前还发过梦,想开荒此处,后来摸爬打滚个把月,都没能搬走一块大石,也就想通了——村子落脚上百年,生生死死几代人,还能留下这个金元宝给他捡?
莫非又示意冬冬看右边:“出了乱石地,往右是村里的田畈,还有一片田畈小瓦径边。”
“瓦山村除了几户,其他人住得都挺近的。咱们在最北角,最东边角上,也是我们要去的第一户,是刘木匠家。他家前院后院很大,做木匠活敲敲打打怕扰了人,又养了骡子,距最近的人家也有七八十丈远。”
“然后由他家往南边走,一路墙挨墙院贴院的有三十几户,村长家在南头靠里面一点;到了最东南角,靠河边也有个独门独院的,离村里快一里地远了,是莫大虎家。
“虎子哥小时也可怜,他爹意外去世,留了个杀猪的手艺,十多岁就跟着莫大娘走乡串户。他们家落脚比村里人晚,在他阿爷那辈才来瓦山村。”
“村里人都说,其实他家并不姓莫,是为了落脚才改的。我看,也许真是凑巧,不然哪个会随意改姓?”
“如今独门独户,靠母子俩撑着,好在虎子哥去年成了亲,快当爹了,家里也该兴旺起来了。”
冬冬听他说的就猜,莫非应该和这莫大虎家关系比较近。
“不过他媳妇和......和莫丰收的大儿媳是亲姊妹,以后怕是不方便再走近了。”
莫丰收是谁,莫非说的不清不楚。冬冬有些迷糊,略一想马上明白过来,他这样直呼姓名又说什么不方便走动的,应该是他生父。
他不由小心去瞧莫非的神色,见他一脸平静,像说村里什么别的人,是真的当做不相干了么?
莫非当然知道冬冬在想什么,有些事解释太多还不如等着慢慢看呢。
他接着说:“从虎子哥家往南边走,中间是小瓦径,村口下边稀稀拉拉有十来户,西边山脚和村道之间夹着三十几户,莫丰收家就在中间靠后一点。西北角是村里的库房,算是离北山脚最近,走到那儿,咱们就可以返回家了。”
冬冬心里大致有了谱儿,他问莫非:“馒头咱们还没数过,待会要是不够怎么办?”
“之前说的是两百四五十个,兰婶给的应该是只多不少,咱们留了三个,每家不乱拿,应该够的。”
“嗯嗯,我必守好了不让他们乱来。”
......
此刻村里人还如往常一样早起下地,做了半晌活后又纷纷从地里爬上来,扔了手里的瓢啊桶啊,准备回家吃早饭了。
莫村长家三人,早前还坐立难安忧心忡忡,真到了这一天,反倒没了想头,安安心心该干嘛干嘛。
四更才到,一家子大人就被叫起,村长冷不丁把莫非这事一说,莫清澄一蹦三尺高,被早有准备的大哥死死捂住了嘴,才没嚷出来。
莫清萍告诫他,今日莫非的事最大,你老老实实该干嘛干嘛,若是坏了他的事,莫怪他今后再不登门。
莫清澄怒火中烧,却不得不听大哥的,何况老爹的旱烟杆子正举在他头顶,老娘的一张脸也对他死死板着。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非常识时务地开口,承诺自己只跑腿,不开口。
一家子都忙碌起来,面是昨晚就发好的,只等着揉搓,定型,上锅蒸,婆媳四个忙活两个时辰才全部完成。
昨晚妯娌三个接到婆婆指示,说要发六十斤粗面出来,个个都纳罕,这么多面,得做多少馒头饼子出来,天渐渐暖,放着岂不是要坏?一向好说话的婆婆却不许她们多问,原来是给莫非准备的。
妯娌几个,和莫非虽没打过交道,但向来跟着家里男人行事,对莫非还是较熟的,对于他要结契,也是深感惋惜。
等莫清澄从北山脚回来,人人都问“可见到莫非的那位了?”“长的什么样儿?”“好说话不?”
莫清澄鼻孔朝天:“人样!一个鼻子两个眼。就是瘦弱,看着就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
一屋子人默默叹气,半晌说不出话。
还是村长先镇定下来,再三嘱咐众人,村里别家现在还是瞒着的,谁都不许出去嚷嚷,该干啥干啥去,莫扰乱了莫非的计划。
莫清澄又变了个脸,嘴角窃笑,郑重其事点头道:“好,瞒着好,肯定得瞒着,我保证不嚷嚷,嘿嘿!”挑起水桶又出了门。
留下家里人,面面相觑,这家伙怕不是受刺激太大了?
好吧,他不惹事就行。莫村长大手一挥,该干嘛都干嘛去。
莫清萍夫妻倒是被安排了个巧活儿,就在家翻牛栏铲牛粪。
这是老头想好的,莫清萍能说会道,处事公道有理,村里人信服他。
莫非结契算是个稀奇,两人那样进村,场面必定会混乱,甚至会有人故意捣蛋——前头刘麻子不就是么?
到时莫清萍离得近,能帮忙把控一番。
第50章
一路上,莫非话就没断过。
四五百斤的车推着,行走在崎岖小径上,仍是手稳腿直气息平稳。
穿过长达一里路的连绵石坡,转过乱石地的最后一块大石,瓦山村的田畈终于出现在眼前。
身前身后像是两个世界。
身后荒山野岭,杂乱萧条,身前绿意勃勃,泾渭分明,远处屋舍错落,炊烟许许。
畈上稀稀拉拉只有几个人,离得远,分不清哪个是谁。
由于缺水,今年的田地种得都晚,稻苗还很稀疏。豆子、玉米才栽不久,株株低头耷脑,瞧着就很可怜。
冬冬叹着气:“比小河村还是强,苗虽有些瘦,好歹都长成了。”
莫非也叹气,自家那块稻现在看着比村里的强,但再旱下去,别人有水车用,离河近,河岸还低,水再浅也能打得上来。
而他,水位再低下去,挑都没法挑了。
转了个话题,他指着一块田给冬冬看:“你瞧见那有块大石的田没有?”
冬冬早就看到了,那田里稻禾浅浅的,中间围着丈余见方的一块巨石,实在抢眼。
莫非解释道:“我也是听澄子哥说的,好几十年前的事了。村里有人来乱石地开荒,选了靠田畈的近处,撬石头时没把握好,这么大一块石头,轰隆轰隆一路滚下去,一家子差点被吓死!幸好是农闲,田里没人,自家也没被砸到,不然......啧啧!只是落地的田里被毁了一块,开荒的那家人地没赚到,还倒赔了一分出去。据说后来还有人不死心又过来试,结果一样出了意外,只是没上回的幸运,家里丢了两口人。如此,村里人才彻底死心,再不来乱石地。”
后来的人家,就是老牛爷的父母,他的不幸可以说就始于那次开荒。
冬冬听了心惊肉跳,不敢再想两人如何开荒乱石地,如何“发家致富”了。
离刘木匠家还有十来丈远,莫非把车停住,付了冬冬下来缓缓腿脚。
冬冬扯扯衣服,立了片刻,伸手扶着车上的桶子,抬头对莫非笑笑,示意自己准备好了。
莫非点点头,重新推起车。
刘木匠家屋顶才刚飘出一点烟,可见正赶上了。
莫非扯起嗓子:“木生叔、王淑玉子,在家不?”
孙巧巧从角屋仰着头出来看,见到他们二人,真是满头纳罕......怎么莫非等闲不上门,忽然又连续上门呢?
她也不敢问太多,笑盈盈回道:“爹娘都在后院呢,那个莫...莫非兄弟来了,我去叫他们。”
莫非上次买那么多家具,他们都猜怕不是要成亲了。村里也有传闻,说什么的都有,只是当有人想问得细些,女方哪里的啊?家里怎么个情况?又一个都说不上来,传言倒慢慢没人信了。
当然,若刘木匠一家出去说几句,估计会有人信了。只是他家这些年也是饱受流言之苦,日常都怕和别人搭话的,何况也不太敢传莫非的闲话,一来二去倒是错过了。
“嫂子,我今日结契了,这是我契弟冬冬。家里不摆酒,烧了些菜来给大家伙尝尝。”
莫非把推车停到她家院口,冬冬立在车边扶着筐,手指扣得牢牢的,微微抖着嗓子跟着喊“嫂子”。
“啊——什么?结契?哦、哦~~你......是结契...结契好啊!欢儿!快去后头喊爷奶。”
看得出,孙巧巧相当震惊,说话都语无伦次起来,她手忙脚乱从屋里拉出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往后院推,自己仍立在灶屋门口。
她快速打量了几眼冬冬,也不知他们二人上门是什么意思,什么结契摆酒......难道是讨礼钱的?
想到这,孙巧巧小心客套着:“娃跑得快些。大兄弟好福气,以后家里热闹了。”
莫非并不把她的防备当一回事,孙巧巧的肚子明显有些挺,自己凶名在外,人家小心也是理所当然的。
沉默间,后院转出来几个人,正是刘木匠夫妻和他们的大儿子刘正文。王淑玉的手上还抱着刘正文夫妻的小闺女乐儿。
他们也不知道莫非怎么又来了,听家欢说,他推了车又带着人,一个个不免有些心慌。
难道拉去的家具用得不好,来找麻烦的?
倒是刘木匠沉稳些,总觉得莫非不像那种人,之前说话行事看着都很和气松缓。不过,他还是让老妻抱着孙女走在了后面。
一行人忐忑地来到前院,也赶紧换了笑脸。
莫非看到他们,赶紧带着冬冬喊人,把刚才那句话又说一遍。
刘木匠一家才恍然大悟,难怪莫非来定家具时讳莫如深,原来是结契!也难怪村里传来传去,没个靠谱的,哪个能想到是结契!
也真是会瞒,哪个给他牵的线呢?一点口风都没听到。
再看看冬冬,那羸弱不堪的样子,想来家里也是穷到不行了。
唉,两根苦瓜并了蒂,真是苦上加苦!
怪道要上门来讨礼钱。
刘木匠开始掏兜,想着不管好赖给他几文吧,之前卖了许多家具,也划得来。
王淑玉更是放下心,笑容也真诚了几分,把那好话不要钱般往外扔。
反正莫非成亲也好,结契也罢,又不关他们什么。摆谱上脸那种事,傻子才干呢!
莫非也不知他们想了许多,只回着“多谢”,又说:“木生叔,我们趁着这会子乡亲都在家,得赶紧跑一遍,您拿两个碗来,打碗菜拿几个馒头,算是侄儿一点意思。”
这个好意,刘木匠他们当然不会真去推辞,只是嘴里说着,破费什么,以后两个人好好过日子云云。
只等拿了东西,就送礼钱出去。
王淑玉示意媳妇去拿碗,刘正文赶紧说自己去,也不管老娘脸色如何,一溜烟小跑进厨房。
冬冬挂着局促的笑,安安静静任他们打量着。
片刻后,刘正文拿了两个粗碗来。
莫非与冬冬,一个开桶盖,一个掀布巾,众人探头一瞧,眼都有些直。
原以为莫非穷成那样,最多不过烧些青菜汤,哪知桶里居然是肉烧的梅菜,还有成筐的大馒头!
寸方的肉片看着还不少,香气扑鼻,筐里的粗面馒头个头比自家男人拳头还大两圈,过年也不过吃这样呢!
莫非这小子,是打肿脸充胖子,还是日子不差?
不过都过成结契了,说不得是想争口气给某些人看,唉,小伙子心躁也很正常。
二人可不管他们是怎么想的,好心或是歹意且看以后吧。
一人接过一个碗打菜拿馒头,王淑玉见冬冬拿了三个大馒头,莫非打的这碗菜堆了许多片肉,喜得合不拢嘴,话说得都不伦不类起来:“大侄子真是会过日子,婶子就盼你们好了。”
两人又谢过,将碗递了出来。
孙巧巧也早放下了心,提前用胳膊肘顶顶丈夫,示意他赶紧接,自己也一边伸手一边说着:“就大兄弟的喜事,咱家今日也开顿荤了。”
王淑玉早就放下孙女等着呢,一把抢过两个碗往怀里拐,吓得冬冬叫起来:“婶子慢些!汤溅出来烫着您!刚出锅的......”
“婶子有数,这样热乎的刚好吃,我去放起来了,侄儿你们再说会话。”她转身就往堂屋走。
刘家欢牵着妹妹家乐去追,嘴里哄着:“乐儿,咱去找奶要好吃的。”
孙巧巧笑意僵在脸上,瞥了丈夫一眼。
刘正文搓了搓人中,歪着脸看父亲。
刘木匠也很无奈,干巴巴又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就把大钱拿了出来。
莫非看都不看,径直推上车说:“刘叔客套了,饭菜是送给大伙吃的,不用给礼钱。我和冬冬先去别家了。”
“啊......”几人张口,看着莫非二人都已经转身走了,不像作伪,才知自己小人心思,不免有些讪讪然。
从刘木匠家出来去村里,要围着他家院子绕半个圈。
两人才出院口,就听屋里嚷起来,孙巧巧哭着喊:“什么都要留给他,屋里头孙子孙女可是没长嘴的?累死累活挺着肚子挖地,回来还要起灶烧一家吃喝,人家送点好的,我看一眼都是馋?养头骡子,都知道要下草料呢!”
“哪个亏你吃了?只说等他回来一起吃!他在外边受苦,不见你们当哥嫂的心疼,都是我肚里掉下来的肉!不是别人!”王淑玉嚎得更惨。
冬冬好奇地瞪大眼,扭头去看莫非,莫非轻轻摆头,示意走远些再说。
“他为什么受的苦?是我们赶出去的?是别个捆走的?是他自个上赶着给别人当孝顺儿子去了!人家不给吃喝,他能五六天不回来?真是去受苦的,咋去了一回又一回呢?家里绑都绑不住!我滴天爷!他大哥才真是受苦哇!七八岁做牛做马下地种一家口粮,现在儿子七八岁也跟着下地~~~呜呜呜,肚里这个也是命苦,一家子给别人做奴!”
“你莫要咒我刘家人,要死要活自己去!生了我孙儿,不耽误你回瓦上重新找个吃香喝辣的人家享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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