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鲜血淋漓的、血肉模糊的,好景不长但厄运突然降临的日子,燕北声看完了167遍。
整整一百六十七次,燕北声囿于这个荒诞诡谲的梦境里,一次次将他们杀死,然后再见。
他们可能永远也想不到,也可能是预测到了,但没有办法阻止,于是只好打开大门,亲自迎接死亡的到来。
燕北声突然想起来僧人说的那句话——今日看来,命数已定。
是天命,是命数,也许说得再清楚些,燕北声是他们的劫难,是不详。
可是何德何能,燕北声从来没有过选择。
那些血似乎变成了黑的,变成一整片藤蔓,或者是无法挣脱的水草,恶狠狠拽住他的脖颈,将燕北声这个杀人无数的刽子手,拖入死刑的牢狱之中,行天道之公。
燕北声那日自梦中醒来,周身戾气,一袭红衣若血,提着剑便冲向了十八层狱府,而后狱府无宁半月之久,燕北声犯罔上之罪,关押狱府半年。
这是他与十八层狱府的开端。
“所以你看,”燕北声最后像是说得有些累了,偏头抿了口茶,眉眼间一片倦色,但还是对蒲炀笑了笑,说,“我就是这样的,在血里面长出来的,一身债孽,死不足惜。”
第七十九章
蒲炀第一次觉得瀚海冰原安静得异乎寻常,让人难以忍受。
他伸手触碰到燕北声的手背,冰凉一片,可燕北声应该是热的,于是蒲炀只好将自己的手塞进他的掌心,然后手指一根根穿进燕北声的指缝,和他十指紧扣。
只是安慰,蒲炀在心里这样说道。
这个故事绝不止于此,他清楚,但燕北声这人是这样的,他习惯把那些龃龉憋在心底,最好是分毫不让旁人看见,包括过往与未来。
蒲炀不能去批判什么,甚至从某些角度看来,他与燕北声很相似。
所以沉默更具有代表性,蒲炀眨了下眼睛,一贯沉静的目光落到燕北声身上,他很轻地抿了下唇,而后俯身贴了过去。
唇齿交融间,蒲炀手按在燕北声胸口,恍惚间听见这人蓬勃的心跳,是活着的证明。
蒲炀惜字如金地开口,叫他的名字:
“燕北声。”
“嗯?”
“别难过。”蒲炀说。
凛冽的风声贯行于整片苍茫之上,万丈冰崖仿佛只剩下他们,于是吻被拉得很长。
不知过了多久,蒲炀偏过头,胸口起伏着,对燕北声说:
“这地方有人吗?”
燕北声抬手,用拇指抚了下他的嘴角,声音很沉,说“可能吧”。
蒲炀的身体立刻很轻地僵了一下。
“……逗你的,”燕北声没忍住笑出了声,看上去情绪良好,还闲出心思对蒲炀说,“除了冰底下的鲨鱼,不会有任何东西知道。”
他说着拖长了一点儿尾音:
“不过这么害怕被人发现,蒲始祖,你是在和我偷/情吗?”
“……”
蒲始祖转身就走。
燕北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会儿,才悠悠然开口问道:
“去哪儿?”
蒲炀头都不回,甚至连脚步都没有慢下来分毫,声音冷冰冰的,像是能融进整个冰川:
“去找根针把某个人的嘴缝起来。”
“某个人”闻言好心情地笑了半天,丝毫没有被威胁了的自觉,也慢悠悠跟上去:
“一个人找多慢,我陪你一起。”
……
确实是正事,在冰崖底下这么些天,蒲炀终于想起来某些险些被自己抛在脑后的东西——
他还有案子要查。
李刚和张强平白消失在玉霖山上,与华光是否有联系,他们究竟去了哪儿,这些都是未知数。
燕北声听他问起,倒是想起点儿什么:
“其中一个是不是眉毛上长了颗痣,五大三粗的。”
这倒是在蒲炀意料之外了,他点点头:
“你见过?”
“见过啊,三个人一起上的山吧,其中一个把另外两个推下山崖自己就走了,”燕北声漫不经心地回忆着,“好像还扔了座佛下去。”
“下去?”
蒲炀下意识抬头往空中望了眼,可惜只能看见漫无边际的白,他想到什么,问燕北声:
“他们会不会也掉了下来?”
“有可能,但不多,”燕北声对上蒲炀疑惑的视线,解释道,“普通人掉下来早该摔成了碎泥才对。”
他问蒲炀:
“生死簿上他们的命格呢?”
“还活着,”蒲炀回答他。
只是生命线无精打采的,恐怕命不久矣。
他不信邪地准备又出去转一圈:
“这底下真没人?”
“真没人,”燕北声有时觉得蒲炀固执得超乎想象,伸出手拉了把蒲炀衣袖,神情无奈,“如果真有人,那么大的动静他们不会听不到。”
“什么大的动静?”
蒲炀愣了一秒,猛然意识到燕北声说的是什么,耳廓倏然红成一片,带着脖颈也泛着红意,好一会儿才咬着牙说道:
“燕北声,嘴不要了可以扔掉。”
还有,什么叫那么大的动静,他根本没怎么出声好不好??
燕北声看着蒲炀冷然离开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
“这么容易生气啊。”
他俯身抓了把雪,在掌心捏成团,朝着前面那个俊秀挺拔的背影扔了过去,对上蒲炀面无表情的脸,燕北声偏头朝他笑了笑,身旁立着一个半人高的雪人。
雪人头小肚皮大,眼睛歪歪扭扭的,眼神跟劈了叉似地,可见这么些年燕始祖哄人的本领也没什么长进,连同手艺也是。
蒲炀不知道燕北声是怎么做到三秒之内就堆出一个雪人的,但总归认错态度良好,蒲炀思考了一下,决定可以原谅燕北声这一次。
最终蒲炀只是冷冷开口,说:
“这雪人和你长得一样。”
燕北声好脾气地点点头,说:
“好吧。”
他看着蒲炀走回来,蹲在雪人面前,皮肤白得和雪一样,神色淡然,目光很专注地盯着雪人。
隔了一会儿,蒲炀抬起手,戳了一下雪人的鼻子。
“太丑了,”他点评道。
燕北声在某一个瞬间突然察觉出幸福,即使这样的感觉没有来由,他们身处无边冰原,生死未定,他可能下一刻就会死,燕北声兜兜转转,站在真相的门口徘徊不敢前进,最后还是断然确定这是幸福。
是属于他和蒲炀之间,经历过很多生离死别,被囿于小小一片方寸,偷来的片刻安宁。
“你在想什么?”
蒲炀冷不丁开口。
“没什么,”燕北声散漫地点了下蒲炀冻得通红的鼻尖,“我突然想到,如果他们还没有死,那我可能知道他们在哪儿。”
蒲炀蓦然抬眼:
“在哪儿?”
燕北声却说:“等到十五你就知道了。”
十五那天,月亮很圆,甚至在万丈寒川也能看见雾蒙蒙的边,蒲炀不确定那是不是月亮,但燕北声说是。
“没有更多时候的天空会有月亮了,”燕北声说,“所以我更愿意相信它是。”
这天冥域虚空的孤魂野煞相比其他时候呈几何倍增长,即使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也能看出和平时明显的不同。
似乎……有些太不同了。
狂风裹挟着乌云,冰川横荡,落下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鸡蛋大小的冰雹,劈里啪啦砸在冰面上,带着要砸穿的力道,风也格外凛冽。
蒲炀和燕北声并肩站在无边冰原之上,身影渺小极了,像两只蚂蚁,但面色平平,并没有多少畏惧。
等到几道横跨天空的光亮闪过,不过几秒,轰隆几声巨响传来,蒲炀下意识偏头闭上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闪电。
虚空终于缓缓撕裂开。
那口子的另一面漆黑一片,谁也不知道那里面藏着什么东西,是否是明亮的平常世界,还是又一个无极地狱,他们不能够百分百作出判断,赌的成分居多。
两个人安静地盯着那道缝隙逐渐变大,像是要把这冰面上所有的东西都吸进去,蒲炀偏头看了燕北声一眼,语气平常,像是讨论今天天气怎么样一样问他:
“走吗?”
燕北声靠近一点儿,揽住蒲炀的肩膀,他并未看天空的大窟窿一秒,相反,燕北声只是很认真地看着蒲炀。
蒲炀的睫毛很长,眨的时候会微微晃一下,眼睛的瞳色很浅,紧张的时候会不自然地闭眼,但眼皮底下的眼珠子不安分地照样转动,脸色很冷,看起来很不好说话,但其实并非如此。
燕北声默不作声地一一细数着,他突然想起这是两个人的第四次分别,从八百年前开始,到现在的祥和安定。
他们总是在告别。
但燕北声并没有觉得有多难过,更多的只是遗憾,他也是想和蒲炀在一起很久很久的,可是不行。
燕北声是可以随时离开的,但蒲炀应该好好活着,看万世平安。
“蒲炀,”他第一次当面叫出蒲炀的名字,不是夹杂着几分不明心思的师弟,也不是戏谑逗弄的蒲始祖,他只是堂堂正正地,喊出蒲炀的名字,很稀疏平常的语气。
然后燕北声按着蒲炀的下巴,让他转过头来,和自己接吻。
他看见蒲炀顺从地闭上眼,睫毛闪动如振翅,让燕北声想到画里一种美丽的精怪,能过摄人心魄。
但下一秒,蒲炀的利齿狠狠嵌进燕北声的唇,咬破了那里的皮肤,铁锈般的血腥味顷刻间在两人齿间蔓延开来,远处的狂风卷集,无人在意。
蒲炀的声音还是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些过分了,他偏过头问燕北声:
“你又想扔下我,对吗?”
没有人分得出心思去纠结这里面的主谓宾关系,蒲炀用那双清冷冷的眼睛,质问燕北声,问他是不是要丢下自己,燕北声想过反驳的,但说不出什么辩解的话来。
直到蒲炀弯了弯眼睛,千万冰山倏然瓦解,与之相对的是蒲炀的动作,他蛮横地揪住燕北声领口,猛地抵了上去,咬着牙开口:
“说啊,说不是。”
蒲炀眼睛变得很红,一瞬间湿润起来,语气却丝毫不放松,称得上吼:
“燕北声,你回答我,说不是!”
燕北声沉默了几秒,才抬手,用干燥的指腹擦了擦蒲炀的眼眶,说:
“师弟,别哭。”
他还想说什么,但蒲炀只是冷着眼睛躲开燕北声的手,下一秒,燕北声觉得自己的无名指很轻地动了一下,他垂眸,看见那根早就消失的红线缠绕在自己指尖。
“你说你走不了,我倒想看看,是真的走不了,还是不想走。”
蒲炀语气平平地说完这句话,将手上的红线缠得更紧了些,他迎着狂风,心里默念了几声诀,在燕北声沉声叫他的同时,抬眼朝燕北声笑了笑。
“我又梦到你死了,”蒲炀对上燕北声怔愣的眼睛,“我能救你一次,就能救你两次。”
燕北声突然觉得这双眼睛似乎很熟悉,可还没等他细想,一点奇异的酥麻感从指尖蔓延,迅速地窜至全身各处,让他瞬间丧失了所有意识。
下一秒,两个人骤然离开地面,像两张轻飘飘的纸片一样,飞快地被狂风卷起,连同四周不见边际的冰原,一同跃进巨大的黑洞之间。
“砰”——
一声巨响,祭台上突然有两道身影凭空砸了下来。
蒲炀只觉得耳边的吵闹声特别大,不只是说话声,还有嘈杂的鸟叫声,轰然四散开来。
他按着太阳穴慢慢睁开了眼。
下一秒,就被眼前的景象刺激得胸口一紧,差点儿吐了出来。
此时此刻,他们正躺在一堆尸块中间,腥臭的腐烂气味压着正午的烈阳,烘烤得蒲炀几乎喘不过来气,数不清的秃鹫围着两人打转,像是在思考如何避开他们来享用自己的食物。
他们误入了原住民的“天葬”。
第八十章
他们这边的动静很快被其他人注意到。
先过来的是几个穿着布衣的青年,体格魁梧,面色黝黑,盯着他们嘴里说了些听不懂的话,最后其中一个拿手指指了指后方,另外的人则点头同意。
蒲炀不动声色地将身体靠近燕北声,声音放得很低,问他:
“这是哪儿?”
燕北声似乎也不知道。
他环视了一圈,将目光停留在高高的祭旗上,突然出声:
“往上看。”
蒲炀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
阴官的视力很好,夜中行走视一切无物,因此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蒲炀还是看见了那旗杆顶上挂着两个人。
他们的身躯迎着风飘荡,像一抹轻盈的布,其中一个人的眉毛上长了颗大痣,只一眼蒲炀就断定,那是失踪的李刚。
只是李刚为什么会被挂在这上面?
他微不可察地沉了沉眸色,想到什么,突然往更远处望去——
只见这片一眼望不到头的荒蛮草地上,旗杆横立,林林总总,竟插了不下百袭!
那些消失不见的人……
他们会是在这里吗?
蒲炀不敢确定。
他扭头,正准备和燕北声说些什么,却见这人面沉如水,垂着眼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燕北声?”
蒲炀皱了下眉,叫他:
“你怎么了?”
那几个人还围在他们身边叽叽喳喳,听不懂的交谈声让蒲炀有些烦躁,但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像马戏团一样被众人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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