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你平时做这个的时候,晚上会做噩梦吗?”
蒲炀长指将菜叶压进水里,肤色映着水光显得格外的白,他扫了福禄寿一眼:
“做噩梦了?”
福禄寿含糊不清地“嗯”了声,咕噜咕噜把水吐出去:
“我梦见尼路了,就那种样子,手里还拿了尊佛,扑过来往我脖子上喳就是一口,看着贼吓人。”
“佛?”
蒲炀沉声:
“是不是一尊金色无面佛?”
“对对,”福禄寿点头如捣蒜,两秒后反应过来,“老大你也梦到了?”
蒲炀点了点头,垂着眼把青菜从水里捞出来,再抬眼,不知道看到什么,叫了一声福禄寿:
“进去看看粥好了没?”
福禄寿手把嘴一抹,在水龙头底下冲了几下,脆声应了句“好咧”,几步跑进了屋子里。
面前慢慢走过来一个老人。
他戴着一个不伦不类的斗笠,拄了一根拐杖,苍老的声音响起:
“蒲老板,买一把香烛,两挂坟票。”
蒲炀将盆里的水倒干净,头都不抬地说:
“鞭炮好吗?”
“不用了,”老人先拒绝道,然后又说,“也来一饼。”
“行,”蒲炀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平常道,“等三分钟。”
老人佝偻着身子说“好”。
等蒲炀进了屋,没多久,拎了个袋子出来:
“一共68,现金还是扫码?”
“现金,”老人颤巍巍将钱递过来,蒲炀把袋子递给他,伸手拿钱,可惜,没拿过来。
他又扯了扯,老人的手还是紧紧抓着钱,两个人站在门口跟拔河似地,看着很不雅观。
最终还是蒲炀开口:
“还有什么事吗?”
“……”老人捂紧斗笠,声音有些发紧,“你是不是周末要去玉霖山?”
蒲炀眉梢微微挑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老人的那张脸至始至终藏在宽大的斗笠之下,让人看不见表情,语速很快地阻止他,“总之,你不能去。”
蒲炀居高临下地盯着他,问:
“为什么?”
老人瓮声瓮气道:“那边太危险。”
蒲炀好整以暇反问他:
“你是谁,凭什么管我?”
这下老人一下子卡壳了,大概是思考了一下应该怎么说,抓着头想了好一会儿,还没开口,蒲炀转身就走了。
他下意识开口:“等等,蒲炀你小子!”
“进来吧,外面多热啊,大夏天的戴顶斗笠,”蒲炀慢悠悠的声音响在夏日的早晨,让老人不由得一顿,“是吧,泰大爷?”
屋子里就凉快多了。
但泰大土地爷还是背脊挺直,坐在沙发上,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也不敢动。
这场景……太特么诡异了。
蒲炀安静地坐在一边的沙发上看书,垂眼仿佛看得很认真,水都没给他倒一杯,也是不知道大早上的有什么书好看。
福禄寿则惊奇地靠着他坐着,先抬手扯扯胡子,打量猴似地打量着他,然后又把土地爷头上的斗笠掀了往自己头上戴。
……
“够了!”泰宁气得粘的八字胡都歪了,出声呵斥福禄寿,“你就是这么对土地爷的?!”
福禄寿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把斗笠还给他,又打量他几秒,然后亮着眼睛朝蒲炀开口:
“老大,这个好像是真的泰大爷!”
蒲炀抬头看一眼,“嗯”了一声,头又低下了。
泰宁叹了一口气:“那还不给我倒杯茶。”
福禄寿“哦”了一声,赶紧爬起来给他倒茶,打开饮水机,表情一下变得很尴尬:
“只有冰的可以吗?”
他想了想,又推荐道:
“不过我买了冰棍,你要不要——”
“够了,”泰宁虚弱地打断他,“就冷水。”
泰宁接过水,一口还没喝进去,只听福禄寿兴奋开口:
“原来你真的没有死,我们都以为你们已经死了!”
“……是吗,”泰宁顿时觉得这茶有些如鲠在喉。
他扭头叫蒲炀:
“把你这倒霉徒弟给我弄走!”
福禄寿被赶到餐桌上吃饭,这边只剩下蒲炀和泰宁两个人,屋子里终于安静了些。
但蒲炀又不说话。
泰宁说这可太好了,让我先喝几口。
结果一口茶下去,就听蒲炀冷冷清清开口了,张嘴就是一句:
“燕北声呢?”
……
泰宁觉得自己这茶是喝不了了。
他叹了口气,看向蒲炀,有些无奈道:
“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知道什么?”蒲炀反问他,那张俊秀贵气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但泰宁就是莫名读出来了一种冷意,他听见蒲炀淡着声音开口,“知道他死了?”
泰宁沉默半晌,复而点头。
蒲炀拿着书的指节微屈,用力往书背上顶了一下,他眼睛里的凉意更多了些,眉峰微蹙:
“我看起来很蠢吗?”
所有人都跟他说燕北声殒了,魂飞魄散,一缕残魂都没留,那个亦鬼亦邪的始祖就在那场幻境之中和华光同归于尽,遁空入尘了。
蒲炀仍旧记得自己醒来时庆春那双苍老的眼,怜悯有之,惊疑偏多,蒲炀偏偏不信。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蒲炀下睫微抬,眼锋锐利,目光薄得仿佛要将泰宁从头顶至心肺一句剖开,语气倒是平稳,带着一股不容置椽的意味,“扔一座无字碑给我,我看着那么好糊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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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毕业太忙,后面更新频率不太稳定,跟大家说声抱歉,但肯定会写完的,所以大家随缘看更新~建议养肥。
第七十章
泰宁沉默了很久。
蒲炀的声音不大,但屋子里的空间太小,一边埋头嚼花卷的福禄寿又把头埋低了些。
他想起来三年前。
他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幻境里出来,又是怎么醒过来的,只知蒲炀相印显现十日之久,是大凶之兆。
福禄寿醒来时没见到燕北声,也没见到除蒲炀以外的其他任何人。
他当时以为蒲炀熬不过那个夏末。
但在九月的第一天,一位客人姗姗来迟,拄着拐杖,深色凝重,是庆春。
他不知道庆春做了什么,只知道再等庆春出来,面容苍老十岁有余,眼珠却依旧清明,对福禄寿说:
“护好蒲炀。”
福禄寿连声应好。
他见庆春步履蹒跚地往外走,有心关怀道:
“你这是去哪儿?”
庆春说:
“我累了,休息一下。”
他以为福禄寿是怕自己跑了,就没人管他和床上那个病秧子了,便宽慰他:
“放心,以后我会照着你们的。”
福禄寿心中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
“那他们呢……燕始祖、泰大爷,还有四娘?”
“他们啊,”庆春目光绵长地透过长日,望进过往的岁月很多年,只觉得人生倏然而落,六道轮回,末了,也是一锤定音。
“都殒了,”庆春这样说。
福禄寿过了许久,才听明白他的意思,想说什么,又不敢说,最后只问:
“那你呢?你会死吗?”
“还轮不到我,”庆春说,“轮回大道都是造化,尽人事,听天命,我受人之托,现在还不能死。”
他以前也答应过燕北声什么事,但后来年岁久了,便忘了,以至于多年未见,故人重逢,他连头都抬不起来。
这次若是还有可能,他也想等到某个时候,也许就是下一秒,他还能再见到那一袭翩翩红衣,自己的救命恩人,说上一句近来可好。
可夜里梦长,都是虚妄。
过后的三年,庆春常来《在人间》,最开始他抵不住蒲炀那双冷冰冰的眼,后来就习惯了,任凭蒲炀试探几番,他自岿然不动。
很有大将风范。
只是那一天有些不寻常,蒲炀操办完客户的后事,抓住庆春,开口问他,同样的问题。
“燕北声呢?”
当时福禄寿也在。
他看见蒲炀闭着眼,食指摩挲着太阳穴,看起来很疲惫,又像是压抑不住了,没忍住的一句话。
庆春还是说:
“死了,殒了。”
他咬着牙,把最后的底牌搬出来,说:
“你要是不信,我带你去看。”
连草都长不出来一根的荒漠上,了无人烟,一座无字碑歪歪扭扭地立在风沙中,漫天狂风席卷而来,黄沙糊了三人的脸。
蒲炀站得很直,只是垂眼草草扫了一眼那块碑,福禄寿站在他的旁边,并没有看清蒲炀的表情。
只是庆春开口说:
“这就是。”
蒲炀偏头过来,这下福禄寿看清他的脸色了,很平静,什么表情都没有,那双湖泊色的眼睛,融进万里黄沙,百年不动,好像在逐渐腐朽。
他面无表情地回了句:“一块无字碑,我凭什么信?”
庆春颤抖的手撑在拐杖上,说:
“信不信由您。”
蒲炀没有回答。
好一会儿,他才蹲下身,长指缓慢地拂过碑面,指尖绕着满满粗沙。
他没回头,问其他两个人:
“有铲子吗,或者锤子。”
“你要做什么?”庆春皱起了眉头。
他看着福禄寿听话地把锤头递给蒲炀,一惊:
“你挖不出来东西的,都殒了,魂飞魄散,轮回都不入的,哪里剩下——”
“闭嘴,”蒲炀站直了,长身玉立,手上松松拎着把长锤,打断了他,“我不会挖的。”
庆春迟疑:“那你这是?”
蒲炀偏头看他,脖颈拉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语气平静,说:
“砸碑。”
……
天色落下去,三个人回到车上,谁也没提刚才的事情,蒲炀拿了瓶水,很慢地将手上的沙冲干净,而福禄寿已经傻了。
是的,八百年过去,他老大依然是个独断专行的恐怖分子,做的是不讲武德的残暴行径,他就这么三两下下去,把燕始祖的无字碑砸了个稀烂。
当时福禄寿的第一反应是:
这碑的质量看着不怎么好。
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开始思考:
靠,他家老大这个行为是不是不太好啊,人就剩一个碑了,他都不给留。
旁边递来一只冷白的手,蒲炀把水递给福禄寿,问他:
“洗洗手。”
福禄寿没敢接,他刚才只是递了把锤子,什么忙也没帮上,不管是砸碑,还是阻止砸碑。
他好久没觉得人生这么操蛋了。
蒲炀见他不要,又问庆春:
“你呢?”
庆春摇摇头,思索再三,还是没忍住,控诉蒲炀的野蛮行径:
“你说你好好的,非把那块碑砸了干什么,有还能留个念想呢,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念想?”蒲炀收回手,抄着手臂看向窗外,“我从来不要这个东西。”
死了就死了,睹物思人不是蒲炀的作风,更何况,那也要真的死了才算。
他现在整个人周围都凝着一层冷色,隐隐地,带着几分戾气,不信邪地再问一遍庆春:
“燕北声真死了?”
这话庆春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回他:
“真的,你不是连碑都看见了吗?”
“那其他人呢,都死了?”
“都死了。”
蒲炀冷冷一笑,睁开眼,眼睛里凉得像在洒刀子:
“是,都死了。”
“那我呢?”他真心诚意发问,“怎么偏偏就我一个活了下来?”
“从那场车祸开始,我一无所知,连段记忆都没有,像个傻子一样被你们所有人遛,现在记忆回来了,又告诉我,好,人死完了,就剩你了。”
“庆春,我是不是蠢得发慌啊?”
这么多年了,福禄寿从来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
他当时一动不敢动,好半天,才听庆春说了句:
“蒲始祖,您放过我吧。”
蒲炀听见这话,先短促地笑了声,听得福禄寿心里发毛,以为他要发一场大火了,可出乎意料地,蒲炀只是闭上了眼,喉结滚动,将手臂搭在眼睛上,喃喃低语:
“那谁又来放过我呢?”
从那以后,蒲炀再未曾提过燕北声。
福禄寿从回忆中抽离出来,他知道,蒲炀从来没觉得燕始祖真的死了,更何况现在泰宁活生生一个人站在他们面前,更是增加了可能性。
只是泰宁的回应并没有意外。
还是死了,殒了,魂飞魄散了。
泰宁又是长长叹了口气,吹了下冷茶,说:
“不管怎么样,你不能去玉霖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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